三年級都畢業以後,宮城就是隊伍裡的前輩了。像玩疊疊樂的時候上面少了積木,下面一階的務必浮露或抽放在上層。哥哥不在以後,他得變成家裡的隊長;全國大賽之後,他也成為湘北的隊長了。可以用盡全力假裝毫不在意,但還是會有迷惘、想要撒嬌的時候,那時候,宮城就會想要去看海。
神奈川的海和沖繩的海並不是那麼相似。他總是想:海是相連的,儘管可能相隔遙遠。潮水的舌頭觸及他腳邊、再向後嚥去,吞吐一陣子後又輕輕碰上來。浪還在思索要怎麼說話。聲音散在空氣裡,變成細碎的水痕。浪想不透,退潮時像無言的凝視;像宗太那時在船上與兒時的他相望的模樣。
回診後他睡得不太好,儘管大雪並不影響有暖氣設備的室內。床邊的時鐘顯示凌晨兩點。三井想要打電話。海另一端大約是昨日上午十一點,對應了他聽完報告的時間。想要打給宮城跟他說話、轉述醫生剛才說過的話,但宮城的隊伍比賽才剛要開始;他決定等再看完一次賽事錄影再打給對方。
宮城快速越過防守後給他的隊友一記妙傳,他們順利得分時,場邊觀眾喝采像要溢出螢幕。聲音理當響亮,但室外飛雪吞噬了聲音,覆蓋前人行過的足跡。三井坐在床邊,看著電視裡遠方的他在賽場上來回奔馳的模樣。聽不見聲音了。膝蓋裡發出的聲音好像比他此刻獲得的歡呼響亮。好想見他。或許晚點再打給他吧。
澤北喝得太醉,臭烘烘地跟他黏在一起,便睡著了。公寓的舊沙發對長手長腳的人來說還是太小了些,儘管哭鼻子的前王牌已經裹著他捲成一團。超擠的。宮城心想。明明自己住的時候,坐起來還算舒適的,是不是該要換一組新沙發了?
三井學長的話,倒是沒有這個問題吧,畢竟學長會把沙發位置全讓出來給他,自己則是坐在地毯上(頂多會把他的手臂或腳當靠墊,硬是壓得發麻)。宮城思緒發散地盯著電視。睡著的醉鬼上場比賽打得不差,他不顧協防地切入籃下,完成了出色的隔扣;只是下半場隊友連續罰球未進,最終被追過比分。
王者山王的前王牌,輸了比賽就會哭鼻子。宮城哼聲。電視裡正在放送幾日前國內體育記者對澤北的採訪,當時畫面裡的男人可沒現在看起來那麼遜。他用力捏澤北的腿,裹著自己的蓑衣蟲嗚嗚兩聲,半睡半醒裡喃喃良田對我好壞,便放鬆手臂讓他可以慢慢坐起來。
宮城正準備去廚房倒水,節目旁邊就出現了新聞跑馬燈:三井壽因膝蓋傷勢緊急退場。
被閒談叨擾數次後,宮城開始往另一座球場移動。更離群、更僻遠的場地。清晨時鳥群浮躁,躺在籃下任由晴日熨過眼皮,就隱約能聽見故里的波濤。
中學一年級那年他開始往復不斷地遷徙:從寬敞的平房到過分擁擠的公寓樓上、從方言到通用語、從教室裡過渡到同樣無語的家屋。路標在他心中眩亂,不確定向南或向北。漫無目的地的時候,就會再回去原本的地點。
宮城一直記得那個晴日裡邀請他比賽的男孩。令人目眩、擾動思緒。譬如故里熟悉的夏季氣流、海潮和帶走某人的風暴。
生在夏季,蛋糕卻放上草莓,就好像一種預言了:要度過漫長的兩季才能抵達你自己。時差也是你丈量的方式。九歲、十二歲、十五歲、十八歲,關鍵的年歲也是三的倍數。時差的隱喻。
他們第一次攀上那座洞窟,下來時仍是清晨時分。碰上潮位偏低的時刻,浪的舌頭在沙地邊緣徘徊,前方腳印因此清晰地留在灘面未被洗去。
宮城走得偏快,停在沙灘中段看海,三井則沿著他的痕跡緩步前行。水流隱約搔癢腳底、從縫隙帶走沙粒,只有少許而非全部。三井提著鞋逐漸靠近。
總覺得要說些什麼。
海慢慢接近他們。
宮城問他:三井學長,要不要來1-on-1?
三井壽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有其他的選項的話,他們會不會選擇彼此?在一邊刷牙、一邊看球賽轉播的時候,有時候也會浮現那樣的煩惱。像是對方胞妹偶爾會興沖沖分享的少女漫畫。他會在廚房水槽邊洗碗,一邊聽見閒談。語言融化在泡沫裡。安娜悠悠說,阿宗應該會知道的嗎。喜歡。喜歡能拉得多長的時限呢?
像那時海潮被拉了上岸,抹平他們行過的足跡。三井漱口完回來,看見電視裡的他被他的隊友環抱、舉高歡呼。
總覺得好像要說些什麼,儘管他們已經過足了時差。
他又夢見長浪與風暴,儘管他並未確實見過那時翻覆的船隻。
宮城躺在床上,他伸展手臂、把手機舉得很高,聽見通訊軟體的通知一則則傳來,於是從螢幕裡浮出的訊息像從海中浮出氣泡。
空空空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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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現在的隊友跟他說過一個故事:在決定來這裡工作前,他暫且把愛犬留給家人照顧。他也想過是不是要把狗接來與他一起生活,但是,他會害怕會不會因此無法專心工作、也擔心沒有牽掛反而會無法全力以赴。
他的隊友和狗分別生活在時間有落差的世界裡。某一天,他的家人告訴他:狗生病了,但是,那時候你在睡覺,我們決定等你醒了再跟你說。於是,他和狗就錯過了。
安娜說,三井學長決定要手術了。膝蓋狀況很不好的樣子,評估要盡早處理。
他想起最後一次通話是在比賽前,他們談論室友、隊友和賽程、故鄉下得過早的雪;但對方並未提起這件事。
他們這次並沒有起爭執,但他隱約看見那時翻覆的船隻。
他趴在餐桌上看照片。相框裡的主角一直停在十二歲,永恆地注視此岸的他們。母親偶爾會更換其中幾幅照片:夏季是冰棒、小時候啃西瓜的樣子,冬天是他們兄妹三人某年一起在海邊玩仙女棒。母親的相機捕捉到的宗太不一定是笑著的,尤其是沒有看著鏡頭的時候。
他回國那年搬過一次家。宮城家的餐桌依然是同一張,但會依季節遞嬗更換相片的人已經不再了。宗太依然是十二歲。他度過了十二歲的倍數再多一點點,二十四歲、二十七歲,接著要奔三了。這個家餘下妹妹和他,以及父親、宗太和母親的照片
空空空鳶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運動員的生涯很短暫,下定決心到完成夢想的中間沒有可以浪費的過渡期。他在年少時曾經停下來過,後來,便如他人印象中的那樣,一直是球隊中跑得最快的。得再跑得更快。練習折返跑的時候,不能輸給浪的漲退。但宮城良田遇上了滿潮。
還小的時候,母親告訴他們,宗太只是到無人島上生活了。還住在濱海屋子的時候,她也經常坐在灘上的漂流木上看海。妹妹相信那件事。遠方的海島、彼岸,未曾來訊的親人。母親覺得他們都還太小,不會知曉那件事,於是留著沒有主人的房間。母親的本意是:希望這個家還能保有一段時間。
時間一直在推移。他去了美國、妹妹也大學畢業。年歲在增長,他們卻過得愈來愈少。
時間有肉眼可視的尺度嗎?倘若有的話,勢必得用他們掌緣和腳跟繭的薄厚去量稱、用手指和趾間歪斜的幅度來丈量。血沫體液澆灌的晴雨。球員自身為肉身的年輪。
宮城撫觸三井的掌心,指尖掠過對方的指繭、在柔軟的紋路中輕撓,並在按壓其他堅硬的部分時被包覆。
他聽見三井問,什麼意思?
稍大於他的手掌將他的輕輕捏住,後來,又像答案並無所謂一樣,扣住他的手背。十隻指頭逐漸纏覆在一起。
宮城發出哼聲,將另一邊的眉毛也壓下來。
母親的健康狀況在他旅美期間開始走下坡。早年單親養育三個孩子的勞苦,暗河一樣掩藏在血肉中,在他們都意料不到的情況下湧流而出。大二那年的春季賽事剛結束,他仍在適應餘韻,就收到了遠方海洋的訊息。五月初的沖繩適合出海,逐日攀升的水溫正招來魚群、也沒有盛夏午後難測的暴雨與大風,是和煦得讓人融化的季節;或許某年五月的記憶從那時起就悄悄鎔鑄在宮城薰的身體裡。
在追夢與陪伴家人之間,宮城良田選了相較不會後悔的那一個。如果留在美國,他或許仍能在廣褒的土地上馳騁出可能性,認識更好的教練與隊伍,在球技上有更多的突破,就算未必會像流川或澤北一樣可以細數傑出紀錄。宮城回到故里,因為在日本也能繼續發展,也因為他曾答應過兄長:要成為家裡的隊長。
選擇與時間的流淌是亙古的難題,儘管你選了相較無悔的。他回到故鄉,陪伴母親走過尾聲的清明,也帶著妹妹遷往更寬敞的公寓,但還懷揣遺憾。人的遺憾來自對未知假設的憂鬱。如果自己更早地有所成就。如果他們母子更早地把話說開。如果他沒有猶豫過要不要繼續打球。如果,兒時沒有對宗太說出那句話。宮城看著時間在他的手與腳流淌的痕跡,不太能確定是不是選的是否無悔。
三井反擊似地,回過頭來搔癢他。
他又一次問:良田,什麼意思,你在想什麼?
他沒有說話。球員自身是肉身的年輪。
從腳跟到掌緣的薄厚,他們各自懷揣選擇紡織的繭。
他仰頭看向三井。
宮城說,沒什麼,在想為什麼會喜歡你。
空空空鳶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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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見有人來訪。
在媽媽也入睡以後,窗外會傳來風的騷動。然後,有些沉重的步伐會在家裡迴盪,卻從來沒有吵醒過媽媽和小良。
聞起來鹹鹹的、濕答答的阿宗,站在玄關,背著釣竿像又要出門的樣子。
我想去追他,但走廊變得愈來愈長。
他說:不要跑,會吵醒他們的。
霧滲透進來,慢慢遮住了他的臉。海邊的夜霧冰冰的、好像也鹹鹹的。我想喊他的名字。想跟他說,你太壞了、為什麼不回家。
良田和媽媽就交給妳了。他說。
安娜記得小時候他們牽手在沙灘上散步,夕陽慢慢沉入海面下。沙灘盡頭是哥哥們就讀的小學,要再走一段路,看到沿街的爬藤植物從深綠變成紫色花苞,才會看見他們家的院子。紫色的花會在他們準備放學的時候陸續綻放,白天的時候會捲成一團,像蟲繭住在樹叢上;爸爸曾經嚷嚷著,說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怎麼琉球朝顏養成了夕顏花,他清晨出門時從沒見過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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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安娜的頭髮只是蓬蓬的,捲髮不像哥哥們明顯,但還沒有決定去上學。哥哥宗太是小學四年級、良田剛上小一,街坊鄰居知道宮城家的狀況,較少和他們互動;於是,兄妹三人自成一個世界。爸爸有一陣子經常不在家,但出門前會請巷口的奶奶關照他們,讓媽媽也能安心工作。
安娜還不知道學校的樣子,但知道阿宗長得比同齡孩子要高得多,只要他在的地方,即使有其他陌生的孩子,小良和她也都很安全。安娜喜歡哥哥們,但有時候,會覺得他們離自己很遠,雖然不像其他的孩子一樣隔了一層厚厚的膜。她起初以為是因為他們去了學校,後來,覺得是他們倆都在打籃球的關係,可是又說不上來。男生們有自己的煩惱。他們牽手在沙灘上散步的時候不太會交談,腳趾縫混入的沙粒粗粗黏黏的,讓回家的路感覺無限被延長。
宗太曾經悄悄跟她說:「打球的時候,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如果表現得好,也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因為有很多在意的事,所以更要表現得滿不在乎。安娜想起這段對話的時候,總會忍不住握緊良田牽著自己的手。旋花植物沿途綻放,隱沒沾染晚霞圍籬中,有著或深或淺的青紫色,像浪的湧與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