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總是勞叨唸著(同義反復)的詞句,自言自語稱讚對方的可愛;而雷克斯總是為這些沒有意義的同義詞感到語言疲乏的困頓。但大多時候他就是無法拒絕下午五點還六點,也許是常規下班時間的邀請。雷克斯瞠大的雙眼目不轉晴看手機內裝程式的 Facebook 如何在對方斟字酌句的慢慢時間,騰出一個用晚餐的請求。當然地點總在克拉克那花不了多少租金的小公寓內。
到頭來雷克斯還是會乖乖蒞臨寒酸的房間。不曉得出於什麼原因,面對克拉克請求時,他出現的幾乎是一種身不由己的妥協。他喝那些單寧味濃厚的便宜紅酒、放任兩個人在彈簧嘎吱作響的床鋪內發生關係、然後驗孕之後在一種強烈歸屬感的恐懼中撥了電話給克拉克,還在對方上班期間那隱約發出的歡呼聲沈醉得不用起床。
天啊,他居然屈從了。還任由那(無法用簡單言語表達愛欲的)男人以一臉溫柔厭足的方式輕巧趴在他肚皮上,以耳傾聽著那根本不足滿月、何談聲音的胎動。雷克斯已經沈浸在裡頭,讓準備晚餐到一半的克拉克穿著笨拙而且尺寸明顯過小的圍裙出來應門,接著讓他微笑著抱他進門,還在出於一種蠻以言喻的幸福感中,任由男人作為。
雷克斯已然失魂落魄,被禁酒一陣子的他還感到飄忽的沉醉。他乖順的在克拉克牽引在半躺在客廳沙發內,讓男人的手指(忘了關心烤爐和鍋內的料理)只是小心翼翼的撫弄、試探他的下腹部,用呆板的形容詞說這真是多可愛。
即便這只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孕期罷了,雷克斯依然感到了經年來難得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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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的地方,只要能去就去。幾乎跟野生動物一樣。而這行為前提對雷克斯這位坐擁萬金的企業主來說,根本無所謂。對於雷克斯行蹤飄渺自己毫無捕捉可能的克拉克,已經無所適從到了想要發揮所長直接跟蹤的地步了。
克拉克在這樣獨留市區又守株待兔的寂寞中,發現自己永遠也可會永遠不能抓摸漂泊不定的對方了。他只能唯唯諾諾的從手機發送好幾封也許不會得到回音的簡訊,然後幾分鐘內接了對方來電罵著為什麼不用即時通訊軟體問他,還要他特地打開訊息看的雷克斯。他只能猜當晚應約晚餐的雷克斯是發了佛心來著。
從下午四點(提前下班)他就開始備菜,還去買了第一次他們用餐時喝的那種氣泡水。很準時的迎來了一眼不耐煩的雷克斯,門外還帶了花束的他對克拉克擁抱的熱情沒有應對準備,隨即就被他帶入客廳沙發,窩了好一會、好長一段時間。
滴酒未沾的克拉克發現腦細胞中已然充斥的酒精濃度讓他說不清自己對雷克斯的想法究竟怎麼回事,最後只好用撒嬌似的說他真可愛、真可愛、真可愛⋯⋯他還不敢跟他說自己是怎麼預知、或者聽見那雷克斯腹中健康小男孩細微聲音的,克拉克想著大概照完超音波可以一切坦白,但所有事情都是未知數,只要別嚇跑雷克斯他可能會不計代價。
他覺得自己或許永遠都會是單向輸出感情的一方了。只能一直地呆在原地忐忑不安。但用完晚餐後又好像不是如此,他們只在爛醉如泥的狀態中發生過一次性關係,並不是什麼親密戀人,但在雷克斯緩慢用餐的深夜裡,他看那纖瘦的身體熟門熟路的跑闖入自己房間——花一段時間才收好餐盤的克拉克很晚才看見雷克斯在自己床舖內溫順閉上眼睛。
如此收斂的幼型動物活像一個讓克拉克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陷阱。他真寧可毀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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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克斯在清晨四點尷尬的發現自己在別人床鋪內醒來。緊緊從背後被環抱著,後頸還偶爾有溫熱的氣息。
在那段被橫抱到麻痺著好像被截斷的下肢,雷克斯感覺自己急需被復原;他像是殘缺肉體的羔羊,橫掛在斷裂的十字架前,幾乎像是行為藝術家波依斯(Joseph Beuys, 1921 - 1986)在 1963 年《歐亞西伯利亞交響曲第 32 章》(Eurasia Siberian Symphony)作品內的意向——黑板上僅用一個三角木架支撐著的死兔子,好像隔閡著各種族陸地、宗教信仰倫理似的。
遺憾的是他這樣殘缺虛弱的肉體根本稱不上是什麼救贖與復生的象徵。雷克斯不能允許自己乖順的在這樣無所隱瞞的柔情中復原,天曉得他受過多少家庭或者他人的傷害,再多溫暖都不能導引出他剃除人獸之別的兔性情感。
牆上時鐘還走個不停,距離他醒來已經過了十多分鐘。除了滿腦對個體不足的惱怒,雷克斯(出於一種自豪的邏輯思考)認為這一切都是肯特帶給他的煩惱。什麼口頭上的可愛或者審美幻覺,都只是對方身為 Alpha 所渴求的征服感罷了。
『真可愛』的這種形容詞,沒有任何具體的情感產出,更殘忍的是這種樣態只是彰顯雷克斯在空泛戀情下的無助,他被動到彷彿難以自主,而克拉克只是用了一句『真可愛』,就制約到他渾身無法動彈。
天啊。在這種當事者迷的困惑中,雷克斯痛苦到不行。恰如羅蘭巴特所述,他確實很想知道愛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作為一個當事者,雷克斯所能看到的只是它的存在,而不是它的實質。
他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好想。接著開始輾轉反側,好一會對方也發現了他的難堪,然後只是伸起手掌緩慢跟著一些溢出嘴角又含糊不清的搖籃曲安慰他。雷克斯根本不知道克拉克肯特究竟唸了什麼,但這種輕哼他的頻率居然讓他又闔眼睡去,直到七點半對方鬧鈴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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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混亂中,還差點套著對方運動外套跑進公司的雷克斯對自己的手忙腳亂提出了好幾個徒勞無益的問題,但作為腦細胞(跟自身精神狀況)多年研究者的他很清楚,這種對克拉克肯特的焦慮不過是種認知錯誤。天曉得他多需要威士忌或 alprazolam(商品名為贊安諾〔Xanax〕,一種抗焦慮藥物),但基於對胎兒的安全考量,雷克斯只能攝取多一根棒棒糖的甜份而已。更別說上班期間他居然開始反悔自己不打算服藥墮胎的決定。這種心懸半空的情緒,似乎是他情願的。
明明是在這麼充盈的狀態,他卻感到一種被曳向不幸的恐懼,更可怕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什麼奸詐狡猾的權宜之計到了克拉克眼前,卻不知怎的都變成嬌嗔的撒嬌。真是世界末日,比金融業崩潰或者新一波冰河時代來臨更佳低潮的荒謬,而雷克斯越是否認對克拉克·肯特到來的期待,就越是被一種仿若遭到拋棄或受到侮辱的情感死死梗住。
他需要轉移注意力。在午茶時間為了削減不幸感的雷克斯甚至建構了一條程式碼。寫在辦公室落地窗上的馬克筆算式,潦草到像一把拉丁箴言,所有複雜等式不過是為了演算他跟克拉克的關係,從最開始的完全虧損寫到後來,他卻發現這二元邏輯卻成了自己一心指望著要把對方箍牢的推演。
雷克斯只是在一絲感覺被男人牽制的被害妄想中,一把用袖口毀滅了這滿玻璃的胡言亂語。所以這條就連清潔阿姨隨便一看都知道這可令祖克伯望塵莫及的算式,在調換條件後可以另華爾街內高盛、瑞士信貸或者摩根士丹利等銀行海撈第四季度的神話,便在瞬間語帶嘲諷的消逝無蹤。
他恨恨地百思不得其解。光是想起克拉克靦腆的微笑都幾乎要說服他的卑微。這是自十歲那場跟父親懇求聖誕節禮物的交談以來,最為災難的一刻。雖然佛洛伊德早在他的家庭羅曼史(family romance)理論中說過——小孩面對父母的權威懷有怨恨卻又無能為力,只好將自己的挫敗投射在幻想中,次次地從外界攝取些許單薄營養好取代家庭功能。
雷克斯按下辦公桌上電話的快捷鍵,在失聲呼喊中叫來他忠心耿耿的助理,說到底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是怎樣才可以使一個人在兩難的困境中還需索著那男人溫柔的摟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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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他戀愛了。然後經歷婚前懷孕、失眠和晨吐的雷克斯總算戰敗似的頹微在辦公桌上,聽助理建議的條列起自己的失敗履歷。
但越是羅列雷克斯就越覺得自己瘋了。在自己列點式的挫折中他反倒失去理智的投靠著克拉克,例如他曾在下班時(一個公開到不合理的場合)因為不得已的噁心而完全被來接送的克拉克拘束著(說好聽點是照護)不得動彈,在場沒人膽敢吭聲,同時也沒人知道他有多尷尬,幾乎想要下地獄的無地自容。
誰能想像一個字彙多達語言學教授的人,卻得忍受那種無法講述的痛苦。雷克斯可以非常理智地對鏡子內的反射說他恨死酒後亂性的自己了,可是在他人看來,這都只是顯得荒唐的否認罷了。尤其他的助理更用了「痴迷」一詞來形容雷克斯的恐慌。
她說戀愛中的人都瘋了,不過瘋子們談戀愛卻可能平庸至極。雷克斯突然發現自己充其量也是個貧乏的男人,在這段關係中他難有尋找獨立的可能,以未婚生子為藉口的愛情早就弄得他神魂顛倒。這真是毫不浮誇或煽情,這男人就是這樣子,成為了他孩子的父親。
又是一天過去,雷克斯不能想像他居然又浪費了十來個小時,其中有八成時間都在策劃如何帶給克拉克·肯特悲劇的陰謀。他真的無法呈現最好的一面,但他們卻即將要誕生這世界上最可愛的王八蛋——雷克斯從未表現,但克拉克似乎真是他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