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燕子沒有留在諾鄔利,而是去了荒野。
燕子不屬於荒野的樹林,所以他越過樹林,穿過貝森的丘陵,一直西行。他不時回頭,總覺得自己的腳步過於決絕,其實他想留在森林中。
再過了月夜,月圓到了月缺,樹林的夜風也混了一絲海風。
雖然戴著手套,但燕子仍然忍不住把白煙呼到手心。月下的廢堡披著白霜,而他則站在在山坡,遠觀不屬於他的雪景。
廢堡人去樓空,雪景也不屬於他身旁的墓碑,畢竟土下無人。陳舊的鏟子插在墓碑旁的積雪上。他蹲在墓碑前好一會,最終連一聲嘆息也無法出口。
他抽出鏟子,開始挖雪和泥。
弗里德想靠近點看。然而白雪堆滿枝頭,一個不慎隨即崩落。弗里德藏在樹梢的陰影裡,視線穿過枝幹的縫隙,直盯著燕子挖開一鏟鏟雪土。
月亮剛升起時,他在樹上遠遠看見燕子揹著鏟子往樹林走來。弗里德本躊躇著是否該露面,卻見燕子直直穿過林木,朝西走去。興許又有美麗的刺青曝屍荒野。他大可轉身離去,但弗里德的身體選擇追隨燕子的身影。他保持距離,以防燕子一回頭瞧見自己。深怕燕子的綠眸回首便窺見他的心。
弗里德難得做了夢。夢境如現實真切,夢裡的他依舊身處樹林,而燕子伴他身側。夢中的他四足落地,頂上張著巍峨的大角,在星芒中狂奔。燕子乘著他歡笑歌唱,並低頭親親他的後腦。燕子稱他我的鹿。夢裡聽來如此甜蜜,他不住地加速狂奔,躍過星月銀河,縱身跳入生氣盎然的春綠密林。
他在綠林變幻成人,以雙足站立,但外皮依然是鹿的模樣。燕子靠了過來,伸手撫摸他的鹿角,指尖落向側臉。他依靠燕子的撫摸,口鼻傾前,和燕子吻了起來。
那不是他第一次夢見燕子,卻是弗里德初次夢見與他人擁吻纏綿。他還記得夢裡的燕子在身下歡愉的熱,曼妙的身姿勾引著他渴求更多。更多?他舔吻燕子緋紅的臉頰,悄聲地挑弄,刻意地問燕子要什麼。
我的鹿……燕子的頭髮散亂一地,泛紅的髮絲在綠意之間如焰火張狂。弗里德記得燕子渴慾歡愉的眼,羞赧而沉醉的迷人嗓音。當然是你,我的鹿。燕子挺腰,溫柔的火吞噬了他,讓他與燕子交融得更加緊密。夢裡,他也成了火的一體。
弗里德藏身樹影,一對眼往下望。不如他預想的那般,燕子並未找尋屍體,而是來到山坡上的廢墟邊,身旁一座墓碑。他見燕子翻開雪地,夾雜在髮間的紅在白雪之中更為顯眼。他也能融入那火焰之中嗎?弗里德想伸手觸碰火焰,但他手指緊貼枝幹,沒有下樹的打算。
平靜的雪地裡就只有鏟雪的聲音。
墳墓被積雪掩蓋,得費上不少功夫才能抵達泥土。雪粉散落在墓碑旁,微風一吹又散開。掘墓是沉悶至極的工作,平常燕子總是哼歌解悶,現在卻沒有半點閒情。其實這裡的雪景優美,頹垣敗瓦不乏浪漫,也許適合沒有生機的死人。
燕子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來這個地方。一年前左右,他和牛車挖開了墓坑,雖然不是真正的葬禮,但是對掘墓工來說,挖出第一把土時便是終結。他又望向廢堡,想起木頭燃燒、火花的滋味。哪怕瘟疫時見過異端的火葬,也沒有當時半分震撼。
填墓時,人的臉孔會被泥土慢慢掩蓋,就像遠去的背影漸漸模糊,但是死人一直猶在,多年後還能挖出一排白骨。然而火葬,一旦模糊,便是消失,火焰熄滅時是與灰燼混和的骨頭碎片,死人已失去了人的形態,隨著升起的火焰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
他們那時在廢堡前搭了木架,野人早就死了,但是屍體放在木架上時,卻像是野人自己走到上面一樣。火焰蓋過野人時,燕子覺得實在刺眼,他可能傷感,可能憤怒,但是他竟然覺得自己有未說完的話。野人其實也不太想聽他說話,可是他再也沒有講話的機會。
……
鏟子尖挖出霜雪下的泥土,沒多久便成了深坑。
燕子挖得很快,而這個坑子印象中也不大,他們也沒有挖出六尺深。
沒過多久,又能看見一些小匣子、珠寶等物,燕子隨便地把東西放到坑邊,又繼續挖掘。
直到挖著長型的黑鋼,燕子才停下了雙手。黑鋼的大鏟仍未現形,但是他突然失去了挖掘的心思,他呆坐在坑邊。
也許他該把坑洞填上。
隨著一鏟鏟雪泥挖起,月光灑落燕子身上。
鏟尖剝露土底,在月下亮出一抹冷冽的光芒。弗里德瞇起眼睛。
燕子停手,坐到坑邊。似是躊躇留戀,或不捨。沒有任何時間比此刻更要沉默。一旁的小匣與珠寶沒有吸引燕子的目光,而是土裡那抹銀月勾著燕子的心。弗里德從未見過燕子如此面貌。他的燕子永遠快樂,甚至能為此忘卻時間。然而,弗里德卻感覺終其一生,他只能看見燕子快樂的一面。
弗里德想看得更仔細,是什麼讓燕子如此憂愁眷戀?
眼見燕子的火離他越來越遠,弗里德又聽見燕子在夢中呼喚我的鹿。夢醒後,他發現自己淚濕臉龐,沒有抽噎或哭聲,只是靜靜地流淚。燕子似乎在夢中朝他耳邊悄聲說愛,一如他自己前幾次離開燕子那般。我愛你。我愛你。我的燕子。我的鹿。
夢境甜美,他卻不知怎麼竟淚流不止。他與燕子在夢中纏綿似火,醒過來後才發覺外頭落著白雪,凍得他的腳尖指末發寒。弗里德留戀夢的甜美,卻沒膽閉上眼。
無論土底下掩藏著什麼秘密,弗里德已經知道那是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燕子永遠不會為他露出那樣的哀愁、依戀,甚至為他餘下空白的思緒。燕子在他面前將永遠快樂,如美夢過境,甘甜卻短暫得使人唏噓……
我愛你。弗里德凝視燕子的背影,抿起雙唇。他該離開,轉身回到樹林等待燕子的下一封信。那才是他該做的事情。
我的鹿,我永遠愛你。燕子甜蜜地吻了他的耳朵,溫柔地對他笑。弗里德沒有離去,雙腿勾住枝幹,身軀輕緩地一點一點倒下,像是月光在樹影間流落。我愛你。弗里德倒掛著凝視燕子,樹上的雪落下地,世界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雪粉從天而降,落在銀製的鼻頭,金屬變得更冷,讓燕子整個人也在坑前發抖。他拉緊身些的斗篷,黑色狐皮的柔軟觸感提醒了他時間,野人早就死了,他還活著。
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
他長歎一口氣,再次拾起鏟子,挖出不屬於他的鏟子。
鏟子挖出鏟子,但世上不會有如此強硬、冰冷的大鏟。異國之鋼所鑄,如年輪的銀色紋路,月光所觸之處閃閃生輝,背面是深淵黑暗。燕子雙手將大鏟將土中抬起,用上雙手仍然覺得沉重,因為這不止是用來掘墓的大鏟。
他用手指輕輕掃走鏟子上的泥土,然後將鏟子放在乾淨的雪上。這時他又聽見了落雪聲,比天上的輕雪沉重。他竟下意識地回頭看,枯枝禿樹上只有雪,還會有甚麼?
他有些失落地勾起嘴角,不過落雪聲也提醒了他時間的流逝,他並不屬於這裡。
他把匣子和各種物品放回坑中,然後飛快地填滿坑洞。淺坑很快又回復了平整,燕子還把積雪推平,彷彿未曾經驚動墳墓。
用準備好的黑布包裹鏟子,但鏟柄比他記憶中的還要長,最後鏟柄是外露的,他扛著沈重的鏟子,還有自己的普通鏟子,在雪地上拖著緩慢的腳印。
燕子突然回看著禿樹,好像想再次打破自己的想像。樹上不可能有人,他又看見了廢堡和墓碑,這裡不可能有願意陪伴他的事物,甚或是人。
然而他又聽見了落雪聲。
他環視四周,雪景和枯樹,不可能有他想見的人。燕子終於發現自己的可笑,唯有被積雪覆蓋的邊緣密林,深不可見。
樹枝彷彿交疊出倒掛的人影,伴隨著雪粉落下。燕子胸口微熱,臉上卻再次笑了。一切就像他告訴弗里德的謊言,永不可能成真。
可是小丑又怎能放棄快樂?燕子朝密林的人影傾訴似的喊道:
「出來……出來啦……」
燕子的呼喚似乎穿越了夢境,但他不在夢中。輕柔的喚聲聽在他耳裡很熱,因燕子就是他的夢。弗里德輕晃身子,倒掛的身體勾著枝幹又翻了回來,雙腳一蹬,俐落地躍出陰影,輕輕落到燕子跟前。
他背著月光,凝視冷豔大地中的一點火色。外露的金屬鏟柄刺痛他的眼,弗里德張開斗篷,狼皮厚重地掩上冷光。弗里德將燕子拉進胸懷,鳳凰的暖意令夢境冷去,心跳溫熱地鼓動,火焰即在他掌中。弗里德才看清燕子的雙唇凍得毫無血色,雙頰如雪白。
「我的愛……」
弗里德沒等下半句話出口便俯首,輕吮那對花朵般的嘴唇。不如夢境虛渺,如今燕子正在他懷中,他的唇,他的心跳,他的肉體……真實如夢美好。弗里德忍不住微笑,掌心貼覆臉頰,親吻淹過冬夜,月光也成了溫煦的太陽。
燕子的眼在夜裡依然亮著,弗里德沉醉在綠意裡,卻時不時看見虛幻的夢境。燕子在他的懷抱裡,主動地靠上來,吻他的唇、他的耳,輕聲地說我的鹿,我愛你。燕子在他的懷抱裡。弗里德舔了舔燕子的唇,品嚐靈魂裡頭的熱。我愛你,我的鹿。燕子沒有說話,可他聽見燕子朝他耳裡傾訴愛意。我愛你,我愛你。夢在他耳邊揮之不去。
「燕子,我的愛。」
他用自己的聲音覆過夢境。
「你凍壞了。」
弗里德用斗篷包覆燕子的身,拿出一小盒油膏,半透明的膏脂裡散著細碎的花瓣,以及淡淡的玫瑰香。弗里德先吹熱了自己的指尖,才將脂油仔細地輕抹在燕子唇上。燕子真實的嘴唇比夢裡更像花,他的拇指留戀地在那瓣下唇多停留了會,雙唇又吻了燕子的眼角。弗里德緩緩眨眼,冬夜的春天願意對他微笑嗎?
雪景是多美好,如夢似幻,燕子毫不猶豫地親吻眼前的弗里德。
雪中的弗里德以溫暖的呼息和嘴唇滋潤他,以愛之名稱呼他,還帶來了神奇的法寶。香氣就如弗里德所贈的玫瑰,連同弗里德手指的味道留在他嘴唇上。他被狼皮斗篷包覆住,又得到了親吻,不由得看著弗里德的臉發呆。
也許這無人的雪地上,他需要弗里德。
燕子伸出手臂擁抱屬於他的弗里德。世人不知道他在這雪地裡,連弗里德也不該知道,所以始終是他的弗里德才會應他呼喚,從林中而出,以愛意擁抱他。弗里德就是玫瑰的來源,因此他用玫瑰氣息回吻著弗里德的嘴唇,只要留有玫瑰氣息,雪地上的弗里德就不會消失。
「謝謝你來看我,弗里德。」燕子擁著雪地的弗里德,他闔上眼睛,在溫暖的頸窩呼吸著弗里德和玫瑰的氣息,「我怎麼會在這裡想見你呢?這是個多麼慘澹的地方,不適合世上最高貴的鹿啊。」
「我明明應該專心地打理我活該的事情。」燕子抱著弗里德的身軀,輕輕搖晃,像小孩子抱著最特別的布偶,「卻想到你了,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被弗里德知道會怎樣想?導師……早就死掉的老傢伙,這種沒有意義的遺物,不是能夠說出來的好故事吧。」
「你會失望嗎?」燕子又親吻弗里德的臉頰,然後對弗里德傻笑道,「這裡又冷又破爛,埋著可惡的壞人,挖出血腥的鏟子,我卻在這麼醜陋的地方想到你,我真不應該……但是……」
「留下來。」燕子全心地擁著他的弗里德,想將夢一樣的人收進懷裡,「我的弗里德,可以留在這裡陪我一會。」
那麼冰冷的雪地,他卻想像出溫暖動人的弗里德。應該用詩歌歌頌的鹿,卻在他醜惡的雪地裡浮現。他連幻想也這般貪心且自欺欺人,一如他之前告訴弗里德的謊話連篇。
燕子輕語如夢囈。弗里德接住他的擁抱,投身躍入燕子的夢裡。
「燕子,我的愛。」他悄聲地輕吻燕子的耳朵,「美麗的鳳凰,到我這來。」
儘管兩人之間已不存空隙,弗里德的雙手依然順著燕子的身軀游移,摸入黑色狐狸的底層,像是交歡時的愛撫,靈魂自指尖與彼此交融。
兩手在燕子的腰後交纏,弗里德以細碎的吻走過焰火。
「雄鹿為燕子的美麗傾倒。」呼吸不疾不徐地爬上燕子的臉頰,來到嘴唇,「不管燕子在哪,雄鹿都將循聲而來……」
即便鳥兒終將飛離枝頭,擁抱天空,雄鹿也永不停止盼望。直到燕子再次高歌的那天。
「因雄鹿永遠愛著牠美麗的鳳凰。」
弗里德一手撫上燕子的後腦,手指從後解開銀鼻子的皮帶。金屬面具脫落,弗里德親暱地舔吻燕子赤裸的鼻尖。月光如銀白的薄紗,輕輕籠罩。綠意比夢境更亮,黑狐皮掩不了鳳凰的火。紅既是太陽也能是羞赧,熱情,或是愛意……
弗里德將銀鼻子握在掌心,指尖端起燕子的下巴。他以唇瓣描繪眼前漂亮的臉龐。你是如此純真,如此可愛。即便你身處煉獄,我亦將追尋你美麗的身影。願我能見證你每一刻的燃燒,我的鳳凰。
「我的燕子,世上最醜惡的角落也掩不去鳳凰的光。」
弗里德的食指在燕子唇上停留,彷彿醜陋一詞並不是適合他的詞。
「鳳凰想念樹林的鹿,是雄鹿有幸。」弗里德微微笑,不知怎地感覺後頸熱起一片。
「雄鹿亦思念牠的鳥兒。因牠的鳥兒不僅美麗,嗓音更是動人,吟詩唱歌,還說了口好故事。」
弗里德還想多沉浸一會,像他倆在床上依偎彼此,靈魂交纏。斗篷下,弗里德隔著衣物摩娑燕子的身。他還想浸沐在鳳凰的烈焰裡。
「燕子,燕子,我美麗的鳳凰。」他輕喚,「再為我說個故事好嗎?」
弗里德的手繞過大鏟環起他的鳳凰,胸膛貼上燕子的心跳。我想要你,你的吻你的生你的愛。你的分分秒秒,時時刻刻,現在與未來,甚至是過去。我想你只屬於我。
撫摸、親吻、讚美,無一不令燕子沉醉,弗里德就像上次見面時那麼溫柔深情。可是燕子知道一切不過是他的貪念,然而他又有甚麼辦法呢?在這枯死冰冷的雪中,他只能緊抱著弗里德的影子。
他不顧跌落的銀鼻子,也徹底鬆開半拖室地上的黑布大鏟,全心全意地投入這美麗至極的夢。他闔上眼睛感受撫摸,想像上次在床上糾纏的溫暖,他告訴自己弗里德就在這裡,屬於他一人。
「故事……」果然,謊言仍在夢中糾纏他,但這是他自己的難堪秘密,在夢裡又有何好怕?燕子讓弗里德親吻他,胸口前是過於激烈的心跳,就像弗里德因他而心跳一樣。畢竟這是夢境,弗里德一切都如他所願。
「好,我再說故事,你就會留在這裡,我也不會那麼快夢醒。」燕子對弗里德微笑,又忍不住摸摸弗里德的耳朵,觸感柔軟而溫暖,彷彿是真的能傾聽的耳朵。
「上次我好像省略了好多跟導師學藝後的事……如你所見,這就是那個導師的衣冠塚。」燕子拉著弗里德的手,指著山坡披著雪粉的墓碑,「導師選擇這樣的埋葬方式,因為他並不屬於王國……他是異國的貴族。」
「稅官之子,他出生在燕子與愛神傳說的國度。」即使是在夢中,燕子也保留著神秘的語調和抑揚頓挫,「他的父母死在暴民的石頭下,而他不得不從海洋逃走,幾經辛苦,才來到我們腳下的王國。」
「雖然身處異國,但是他的貴族修養和學識足以令他過著富足的生活。而他也是燕子的知音,雖然當時他掛著貴族的假名,但是他仍然備受敬重,帶領燕子走進一個一個家。」
「而這把鏟子正是貴族的工匠為他鑄造。異國的鋼鐵從安索格的港口而來,在克勒門斯最為隱匿的工坊,以神聖之火燃燒。除了一流的工匠,導師也親自錘鍊神秘的鋼。最後鋼成為了不可屈折無堅不摧的大鏟,不但挖出了無數秘寶,也在他因為克勒門斯紛爭成為落難貴族時,保護他的性命。」
「燕子可能敬畏大鏟,但大鏟始終不屬於燕子。過於沉重的大鏟令燕子難以起舞,因此燕子不會擁有大鏟。」
「畢竟大鏟只是故事,對燕子來說過於怪異的故事。」燕子無意識地輕嘆一聲,「不太動人的故事,大概只是謊話,導師從來只是……故事。」
他只能告訴弗里德這樣的故事,因為他也不知道野人真正的故事。也許野人教導他的事只有謊話,他和野人一樣鬼話連篇。野人沒有心愛的人,而他也不配有愛人的心,因此他就像野人那樣,對愛他的人撒謊。「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故事吧。」他低頭抵著弗里德的肩膀,「沒關係,我也不喜歡,可以我也不知道別的故事,你太高貴,也不可以聽醜陋的故事。」
燕子低頭靠著他。弗里德似乎又看見爪痕旅店裡哀愁的鳥兒,垂首遮掩淚水和瘡疤,卑微地渴求他的愛情。弗里德垂眸,手指輕撫燕子的頭髮,雙唇落在冬日的焰火裡,並未灼傷。我是多麼無恥的人,對你近乎泯沒的火感到可愛,甚至對那些奪去你光彩的人心生妒意。
倘若今日的我死去,明日的你會以同樣的悲痛悼念我嗎?我是否能擁有你的悲傷?是否能成為你心底無法抹滅的意義?
答案不言自明。弗里德閉上眼,鼻尖與唇埋入燕子的髮裡,又聽見美夢在呼喚他。我要你,我的鹿。燕子的愛悄聲地輕舔他的耳,我永遠愛你,弗里德,我的弗里德。
弗里德握緊手中的金屬鼻子,金屬的冷似冰柱刺穿他的掌心,卻不比劇痛粉碎心胸。我的鹿,我的弗里德,我愛你。我愛你。弗里德輕抿了下唇,壓抑乾涸靈魂對愛的渴望。
他只是愛情卑微的奴僕,他只是地上渺小的走獸。美麗高貴的鳳凰只供他瞻仰。
「我怎麼不喜歡。」弗里德輕吻燕子的耳頷,「我美麗的燕子,高貴的鳳凰。我永遠愛你。無關故事或詩詞,我愛的永遠是你,我美麗的鳥兒。」
唇裡溫熱的白霧撲上燕子的耳垂,就如夢中鳳凰親吻鹿的大角。
「我願知道你的一切,美麗的鳳凰。那怕你感覺醜陋,你在我眼中永遠美麗。」弗里德讓燕子靠在臂彎,擁著他因脆弱而渺小的身,漫舞似地緩緩轉了半圈,將落在地上的大鏟拋向背後。
弗里德這才有勇氣再凝視燕子的眼。他溫柔地落下親吻,指尖撫過令他沉醉的眼眉。弗里德始終保持微笑。他是卑劣之人,沒道理要高貴的鳳凰為自己傷神落淚。
「你要記得,在我身邊,毋須害怕。」他輕柔地含吮燕子的嘴唇,悄聲道。
鹿將餘生的時間化作愛情,只為要鳳凰的炎焰永遠閃耀,在快樂無憂的金光中生生不息。那才是他的職責。因燕子是他的太陽。
「我不怕,弗里德。」燕子撫著弗里德的臉龐,微笑道,「在這樣的你面前,我又怎會害怕?」
「你知道我的秘密不是嗎?只是我沒有變得真誠的辦法。就算沒有面具……如果沒有面具,我又剩下甚麼呢?當然,你會愛我剩下來的部分,因為是在雪地上的你……」
雪地的弗里德比他想像的更溫柔,在這樣的弗里德面前,哪怕他不願意和盤托出也無礙,此時此刻,他沒有秘密。然而他心裡仍然對不起弗里德,因為他知道雪地外的弗里德始終蒙在鼓裡,縱容他的愚弄。
「弗里德,你也知道『他』不好。」他拉著弗里德的手,貼上自己仍未溫暖的臉。「出身低賤,也不是良善之輩,要不是靠著下流的手段,也活不到此時此刻,與你相擁。」他盡情傾訴,畢竟真正的弗里德並不在此虛,「不配擁有愛,卻希望擁有你,我是不是太在乎你呢?就像眼前的你,我的弗里德……我的弗里德……真好。
這樣的弗里德又願意在雪地留多久呢?燕子害怕從美夢驚醒,又想到了講故事,唯有故事可以令弗里德久留。「我再跟你說說故事吧。」他嚥了嚥口水,想讓自己的聲音明亮一點,畢竟他想說一個沒有那麼醜陋的故事,「媽媽說我是部落王子,也許不是謊話吧?我在故鄉時就見過一個金項圈,鑲了純正藍色的青金石。媽媽只給我看過一次,後來我太好奇想翻出來看,就被打了。」
「也許媽媽也有自己的秘密,可是我會想,媽媽的秘密是謊話嗎?」燕子嘆氣,「在鄉下的無知女人,會收留逃亡的部落王子嗎?或許那只是謊話,說不定金項圈也是偷回來的……但要是媽媽的故事也是真的呢?如果我有高貴的血統,我是不是也稱得上是王子呢?其實當蠻族也很好,我看他們血洗海岸時是那麼威風,那麼自由。」
「可是我一輩子只能活在媽媽的故事裡,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真假。」
「弗里德,我也想你活在我說的故事裡。」燕子溫柔地擁抱弗里德,好像抱著脆弱的動物那樣,他的手指輕撫那有些冰冷的頸項,希望能令他的弗里德溫暖起來,「可是我害怕你會猶豫,你會失望……你的期望只會顯得我更醜陋。」
若我就此成為你永恆的夢境,你會愛我嗎?那怕太陽永遠不認識自己,永恆的燃燒就是月亮的愛情。
弗里德得緩緩眨眼,才能平撫胸口的震顫。
「我怎麼會失望?」弗里德的指尖輕觸燕子的唇,以免一不小心喚醒夢境。
「生命如此艱難,你卻從未停止向前,醜惡的世間成就了你的美……下流惡俗之事,都是你生命的火光,我的鳳凰。」
夢境的謊言令他越界,肆無忌憚地傾訴真心。
雪地裡的弗里德在你夢裡,知道你一切秘密的弗里德,愛著沒有面具遮掩的你,因真實的弗里德亦是如此深愛你。他的燕子。唯有夢境才能讓他的燕子屬於他。
弗里德用鼻尖撫蹭,雙唇的熱氣烙印親吻的形狀。
「此生能有你,是我有幸。我的愛。」
他躲在幻夢後頭,一切毫無保留。
「謝謝你,來到我面前……」
弗里德溫柔地吮吻那對唇瓣,手攀入燕子的掌心,穿過指縫。
「我在這,一直在。」
弗里德一手挽著燕子的後腰,兩隻手十指相握,領著兩人踏起圓圈的步伐,沉厚的狼皮微微搖動,輕緩地在雪中漫舞。要是此刻永無終結,你會愛我嗎?
「在你說的故事裡。」
弗里德微微笑,雙眼始終凝視他的春天。若是雪地裡的弗里德能獲得你的坦然赤裸,甚至全心全意的愛,那麼他寧可餘生都活在雪夜的樹林中。
「告訴我,我的燕子。」
弗里德把燕子拉近。地上雙人舞的影子成了獨舞的姿態。
「在你的故事裡,燕子和他的鹿後來怎麼樣了?」
雪上的舞步不如冰面上的輕快,卻緩慢而惹人沉醉。腳下的雪是柔軟的,而握著燕子的手心同樣柔軟,簡直如同現實。如果這舞步永不終結,那就能夠永遠擁有他的弗里德。
「燕子遇上他的鹿……從樹林相識,在世間相愛,他們在冰面和雪地跳舞,直到春天來臨……」
「春天來臨時,他們會找到美麗的庭園。」燕子在舞步在闔上眼睛,任由他的弗里德牽引著他,他覺得自己彷彿被溫暖的空氣包圍,唯有夢境才會如此安寧,「美麗的庭園裡有廣闊的天氣,花香的幽林,愛情的樂章,燕子和鹿留在裡頭,不受世間干擾……就像此時此刻。」
他停下了舞步,駐足自己的雪跡之中,地上印著他們的舞步,繁複而親密,但始終是他的妄想。他懷抱著自己的弗里德,笑道:「又或許,並不是燕子和鹿,畢竟鹿都不知道那麼多事,不知道那麼多謊話和真相,如此一來就變成了希蘭多和他的鹿的故事嗎?」
他撫摸著弗里德的後腦,金色的秀髮如夢似幻,這樣的弗里德美好得像他心裡滋長的謊言。他知道雪地之外還有真正的弗里德,也許那個弗里德為他的謊言憤怒,也許那個弗里德因謊言而痛恨他,也許真正的弗里德將他留在雪地裡。
又或許他把弗里德留在了雪地之外。
燕子胸口作痛,將他的弗里德摟得更緊。然而他想到樹上的弗里德,他覺得自己好像把弗里德留在樹上,可是也許那才是弗里德的歸屬。他不應該把弗里德拖進他骯髒的世界和謊言,可是他為何有覺得如此難過?
因為弗里德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雪地裡的他了。
唯有夢境,他的燕子才屬於他。唯有夢境的弗里德,方能擁有燕子與希蘭多。弗里德願停留在雪夜的森林中,永遠地活在燕子的故事裡。唯有如此,鹿才有資格與鳳凰相愛,唯要世界永不醒來,鹿終會盼到燕子悄聲說愛。
弗里德閉上眼,接住燕子的摟抱,想再回到夢中。冰雪卻自他的身後攀上,刺骨的寒意凍過脊背,掐著弗里德的頸,毫不留情地狠咬他後腦一口。我愛你,我的鹿。弗里德雙唇發僵,彷彿再也說不出話。他想聽見燕子說愛他,但他耳中只有夢境的聲音。
我愛你,弗里德。我永遠愛你。
冰寒的冬日在他背上張牙舞爪。弗里德擁著燕子,腳步持續在雪中畫圓,意圖甩去金屬大鏟的冷笑,雙唇在鳳凰熾熱的炎焰裡埋下親吻,企圖抵抗真實的寒冬。他還不能醒來,他要活在燕子的故事中,成為希蘭多的鹿,與燕子相愛,直到永遠。
然而,最終卻是他掌中的金屬鼻子刺寒著要他醒來。弗里德將那塊金屬握得越緊,那鼻尖便將他的心刺得越碎。夢境的謊言掩蓋不了真實的愛情,雄鹿擊撞他的胸口,幾乎暴露弗里德心底的渴望。他嫉妒擁有希蘭多的每個人,嫉妒擁有燕子的導師,甚至是燕子夢裡的弗里德,他一併嫉恨……
你愛我嗎?弗里德想問,雙眼一睜卻見到那抹鏟柄,金屬的冷光刺痛他的眼和心。他聽見的畢竟是夢境。弗里德垂著眼,雙唇再一次滑過燕子的頸頷,留戀地吮抹柔軟的唇瓣。他輕柔地將金屬鼻戴回燕子臉上,隨即牽著燕子的手,單膝跪落雪中。弗里德的眼和他的身一樣低,以免自己在春天面前落下眼淚。
「燕子,我的愛。」他的吻一路自手背落向指尖,「請原諒,月亮不能永遠掛在天上,因世人無時無刻思念太陽。」
我愛你,你愛我嗎?弗里德想問,但說出口的卻是:「願雄鹿能再聽見燕子歌唱。」
弗里德沒有完全直起身,而是微彎著腰,將那一小盒玫瑰油膏放入燕子的掌心,雙唇湊向燕子的耳,如同夢裡燕子貼向他。我愛你,弗里德。但他不希望一切只是夢境。
「燕子,我的愛。」弗里德雙唇顫抖,「我夢見你了。」
弗里德把最後的夢吻上燕子柔軟的臉頰。他不願轉身,也不敢看燕子的眼睛,只得欠身倒退著躲回樹林的陰影,就如他倆在樹林的初遇,月亮在夜裡秘密貪戀著太陽。弗里德拉上斗篷帽,包起破碎的心,融入逐漸消融殆盡的黑夜。
……
他醒來了。
燕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野人的衣冠塚回到旅店,但是他做了很長的夢,太長的夢。他只知道自己現在醒來了,在旅店的床上思念剛逝去的夢。即使是他的夢,弗里德還是離開了,又或者是因為他的清醒趕走了弗里德。
就如真實。弗里德總是離開,是因為他嗎?他才是令弗里德不能久留的原因,而弗里德憐愛他,已經陪伴得夠久了。或許有一天,弗里德會徹底離開他,而他夢中的弗里德也會慢慢離開,十來年後,也許只會在夢中留下一抹殘影。
才剛醒來,他便覺得鼻頭發熱,眼眶濕潤,即使房間裡沒有他人,他也該戴上鼻子了。
燕子執起床邊的衣裳,緩慢地穿衣。冬季的暴風雪快到了,他要在那之前趕回諾鄔利,不然就會困在鄉間的旅館無事可做,天天想起已成過去的美夢。他整理好衣領,狐毛拂過他的下巴,就如弗里德在夢中撫摸他的臉,留給他過多的溫暖。
他把腰包套上,把隨身的物品整理好,馬上就要離開旅店。
小小的罐子就在口袋裡。燕子雙手捧起小罐子,難以置信地將兩眼湊近。他的睫毛如雙手一樣顫抖,眼眶也迸出了淚水。他把小罐子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彷彿得到了弗里德的吻。他拿下銀鼻子,用力捏著鼻翼,掩著嘴巴,強逼自己閉氣。
頭暈過後他大口吸氣,世間竟如此真實,真實染過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他回憶的每一處,包括他手心散發玫瑰香氣的小罐子。他打開罐子,指腹沾上油膏,擦上自己的嘴唇。玫瑰的香氣,雪的冷意,還有樹林月夜的氣息。
弗里德也曾經夢見他,弗里德也想夢見他嗎?
他抱著自己的膝蓋蹲下來,大哭,悲喜交加。
赫然發現明天就是情人節了!!!然而鹿燕雙雙心碎!!
謝謝牛車中讓弗里德四分五裂(????
我還是要在這講一次我實在太喜歡結尾了救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