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沙,啪沙。
秋日是落葉,是漸禿的樹,是他腳下的斷枝。一色十夜晃著身側的寶特瓶,水中倒映身後竄過的松鼠。嘰喳嘀咕的小性命終歸野生之中,惟每人每物生來便裡拘束於什麼裡——於牠們是沒有自我認知能力的軀體,但於人類,煩惱又再上升得複雜。
要考慮的事物太多了。他甩甩頭。
此時此刻的十夜頓足,看著遠處的鳥兒,啄食人類吃不得的果子,不由得轉頭向蒼穹看去。鳥在看他,他在看不可視的存在。那天上的雲在看什麼?國王又在看什麼?
名為釘槍的器械往上方一指,他扣下板機。喀。沒有子彈的槍口不會傳出硝石煙氣,空發的槍是打破思緒而非要去威嚇誰。
他邁向林間小徑的出口,視野裡不住晃動的物件是一個人的頭顱,面對掛於室外的鏡面全然專注。
十夜上前卻留了十步距離,等待對方放下釘槍——「你好。早安?」
他沒有想要傷害誰。
在跟他說早嗎?這個距離也太遠了點。
耳朵上傳來的溫度正熱熱的提醒著剛才自己做的事,達也確認好有打對位置後才把頭轉向朝自己——大概是在跟自己說話吧?的那位十步之外的同學。
「早啊,你也來打耳洞~?」大概是第一個洞帶來的痛楚比想像中更低,達也的語氣反應了他輕鬆的心情,禮貌性的回以一個招呼後他又看向鏡子裡的自己,在同一邊再來一個……
「啊呃、」然而事實並沒有預期中的美好,跟剛才比起來簡直是劇痛的刺激從耳畔一路延伸到後腦勺,顧不得剛才還在跟人講話,他吃痛得捂著耳朵蹲到了地上。
「我本來是來散步的⋯⋯這幾天睡得少,有點睏。」如果不是為了任務,十夜幾乎不會在午夜後醒著。不過在他昨天決意滾出木屋後,睡意便如秋日陣風拂過自己又散去。
這是有效的,他篤定,所以他會去做。
萬一嚇到對方就會打歪了——他是這樣考慮的。
至少,十夜在拿自己的兔娃娃練手打洞時,被一個噴嚏害得把釘子從兔耳根打到了兔耳中央。那時的他邊摘掉釘子邊暗想,兔子會痛吧?那畢竟是打進皮肉的異物,身體會排斥,痛覺會奔流於血液裡,以叫囂抗拒外來者。
這樣說起,身體的細胞也是組成群體,與學校社會類似的構成,而外來物惟有被拒絕排除或是矇騙融入二途。
眼看對方於眼前迅速縮成一團,十夜似乎是呆了半秒,才反應過來,是身體在發出警號了。十步的距離一下子被足跡覆蓋,他也蹲了下來,撫摸因痛楚而弓起的脊樑。
「⋯⋯沒事吧?」他的動作與語氣生澀,顯然是不熟悉如何安慰他人,「很痛嗎?」
「痛痛痛……」打歪了嗎?比預期中還更熱辣的痛一抽一抽地刺著達也的耳際,眼眶也下意識的泛起了一層水霧,但很快就又被他擦掉了、就像不存在過一樣。
「沒事……只是比預想的還痛而已……」他抬眼看去對方的模樣,耳朵上乾乾淨淨的一個洞也沒有、是沒有打算做任務嗎?還是找不到人幫忙呢?確實、自己來的話是需要勇氣的——要不是他本來就有穿洞的打算,不然也不會下定決心做這種事。
「你……沒有打算穿耳洞嗎?」畢竟是最好拿分的項目了。
「沒事的,只會痛一下下,應該?」
因為痛楚會長出翅膀。
痛痛飛走了,飛走了,哄孩子的語句在他腦海裡浮起,躍出毫無波瀾的沉靜淵底。魚的胸鰭伸展開來,揚起赤蜻蛉般透薄的翅,他止住輕拍對方的動作,想要將人扶起。視線範圍之外,似乎能瞥見又一片秋葉飄落。
「耳洞?以前沒有,現在有。」十夜抬起左手,拉扯揉捏自己乾淨完好的耳垂。打耳洞並不是成長必須的動作,十夜對裝扮包裝自己也不是非常熱衷。倘若計劃是精打細算的算式,錯算結論之外的結果,對他來說,僅是隨波逐流罷了。
因為大家都在拿分數,所以⋯⋯他又看看對方似乎很時尚的髮型,舉起釘槍,輕易作出了決定。
「還是,互相打耳洞嗎?」
人體的修復機制很厲害,雖然連日來的白吐司配涼水實在說不上舒服,但終歸也是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和緩疼痛,像現在、他就覺得已經沒有剛才那麼痛了。
「行啊,但我不知道會不會痛喔。」打完一個痛到不行的耳洞後,他確實也想休息一下了,在這段期間幫人打幾個洞也算消磨時間。
「你想打在哪?想打幾個?」達也看著對方剛剛捏著的耳垂、是想打在那裡嗎?
十夜的點頭動作可以代表很多——鼓勵、肯定、附和,甚至理解,而這次的定義是最後一個。「痛楚,是預料之內的。沒關係。」
他空著的另一手稍微一捏外套衣襬,像是捏住了被自己打洞的兔娃娃耳朵。因為方才看到了對方被痛楚迫至蹲下的模樣,所以是會痛的。他應該有做過那個吧,被大家稱作心理建設的抽象概念。
「左右耳垂,還有右耳輪。」沒拿釘槍的手指向位置示意後,十夜拿出掌心大的抽取式便攜衞生面紙,「麻煩了⋯⋯不嫌棄的話,你也用吧。」
「謝啦——你人蠻好的嘛。」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面紙,他盯著看了幾秒後才隨意地蓋上耳朵捏了幾下才收進口袋,接著稍微研究了下對方要打的位置。
嗯,不是太難打的位置……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話他應該沒問題。
「那你釘槍給我,我的針不夠。」畢竟他要打四個、這樣的話怎麼說都會少一根。
他,人很好嗎?
十夜「唔」了聲,如他的意圖般含糊不清。似乎於他的理解,是意外的評價,也不止眼前這個人說過一色十夜人挺好⋯⋯可能是,和其他同學相比沒什麼心機吧。
他忽然醒覺,自己還應該說「謝謝,願意幫忙的你也是」,但好像有點遲了。會顯得突兀的。
十夜把釘槍和五根針都交到了對方手裡。餘下的一根還在自己小木屋裡的兔娃娃耳上卡著。他思考半刻。這好像也算有使用,不過並非穿到人的皮膚裡而已。
「麻煩了⋯⋯同學?」失誤了。還沒有問名字。
「叫我達也就可以啦,會介意的話上原也行。」畢竟不是所有人都不介意直接叫名字,這點他倒是沒有很在乎,能知道在叫他就好了嘛。
「那你閉上眼……我比較不會失手。」手邊沒有能夠消毒的東西,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傷口應該、大概沒問題吧?他也沒有幫別人穿過,但影片倒是看了不少。
率先對準的是左耳的耳垂,這邊先解決再弄另一邊剛剛好,雖然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撐過去就是了。
「好的⋯⋯上原さん?」他同樣交出了自己的姓名,「我是一色十夜。稱呼隨意就好。」
十夜稍仰起頭,面向對方的臉龐遵從指令閉上了眼。寂靜是可怕的,人們說,風雨欲來時連呼吸也會被無聲重重壓下,像此刻抵上耳側肉垂的冰冷金屬。
隨著釘槍靠近的手釋出體溫,對方的指節屈曲著擦過臉頰。他知道達也的指頭早已壓住板機,也許哪刻就會使力按下。那秒,細針會隨即刺穿皮膚,穿過血肉,將自身種入他的身體。
噠
他雙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灰藍色依舊沉靜,彷彿視痛楚為無物,又或是根本不覺得該喊痛。十夜只是側了側頭,像釘子有著重量,把他的頭顱墜向一側,又被頸項的肌肉拉回到原位。
「痛是意料之中。」他解釋,「或者是,你的技巧很好。」
「沒問題的。」
見人並沒有太多的抗拒,甚至能說是非常自然的就接受了他做的事,達也在鬆了一口氣之餘也再次拿起釘槍對準了另一側的耳朵。
「那~我就繼續囉。」語氣稍微恢復了往常的輕鬆步調,既然沒有太痛的話那他就放心了,畢竟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他也沒打算讓人受傷——當然生氣的話另當別論,但他現在顯然沒有那種情緒。
一下、再一下,隨著對方手機鈴聲的響起,三個原本不屬於他耳朵的金屬棒完美的插在十夜要求的位置上,連達也都不禁佩服起自己了。
「好了,換你幫我吧?幫我在這兩個位置打。」剛剛顯然比較痛的是在耳骨,但也沒辦法了、他指著右耳的耳垂和相對的耳骨上,要打就打對稱吧。
在對方的動作結束後,十夜碰觸穿上兩根銀針的右耳。也許是觸動傷口,耳輪的位置以刺痛提醒他,痛楚一度如弱電流般通過身體,於此處結成與極幼錐子無異的金屬的痂。他因此而皺眉蹙額了一𣊬。
「嗯。」達也的身高不至於自己無法觸碰,但他也是得把手再往上提高,並撥開對方遮掩耳朵的髮。
堅固的銀色於膚上反射出弱光,幾乎要讓周遭充血的淡紅變得蒼白。十夜的身子先是側向左方,再回到右方,注視着與其相反的完好無缺,像在考量該如何打得對稱。
如果有筆作定點會更好吧,他想著,把釘槍對上耳垂,對準達也要求的位置,「我要打了。」
像要作壞事的犯罪宣言。
隨著對方的話語落下,輕微的疼痛從耳垂傳來、果然打耳垂本身是不怎麼痛的嗎?那麼接下來的話……
口袋裡傳來任務完成的鈴聲提醒,但反正都要打了就乾脆再來一個,雖然十分並不多、但有總比沒有好,趁著不難的任務做一做也不是不行。
「再來一個,你繼續打。」達也緊閉著眼睛,心裡知道打耳骨對他來說有多痛,緊張和微微的焦躁讓他緊揣著口袋裡的面紙等待下一聲槍響。
他在替達也打好耳垂的洞後,先是垂下了握釘槍的手,像是要觀察對方的反應。也許是著緊吧,十夜不清楚自己的打耳洞技巧如何,只知道被他打過洞的兔娃娃大概會哭得稀哩哇啦。
畢竟他只是循著直覺地,將釘子刺入而已。
「那我數三聲⋯⋯」
「一」再度舉起的槍對準目標。
他的指頭勾上板機,雙唇微啟著放出兩音節的字,預告將要到來的痛楚。
「二」噠。
過早的開始將機關起動。蓄力裝置放開限制,釘子隨之射出,刺穿耳骨,在無形的標的處留下進入十分環的洞痕。
「三⋯⋯」此時十夜已經再度將器材垂至身側,「對不起。」
或許是因為比聲音還要更早打入體內,達也出乎意料之外的並沒有那麼痛——身體果然是很好被欺騙的、不是嗎?
他搔搔臉頰,見人看上去很沮喪的模樣,達也露出了一個微笑拍拍對方的肩膀,想讓人知道自己做得很好。
「謝啦!沒有你的話要處理那個兩個洞我可能沒有勇氣啊。」此話倒是也不假,畢竟他是真的被痛到停下了動作,沒有人幫忙的話也不知道會不會繼續。
身體確實是很好被欺騙的,甚至五感和思考都有機會被瞞騙。但十夜不是一個會過度思考這些的人。他只是,「只是,因為記得打針的時候,也被用過這樣的手法⋯⋯」
所以才在看見對方吃痛的模樣後,拙劣地,從記憶裡學習,挪來應用了一次。
被拍肩鼓勵的他似乎有點意外。互相互相吧,他想說,「謝謝,上原さん也做得很好。」打耳洞的手法很熟練,「像本來就學習過。」
他把心裡的話說了一半,又像存檔出錯的檔案,卡頓地遺漏了一半。也許是不習慣迎接來自萍水相逢之人突然而誠心的稱讚吧。
一色十夜模仿著上原達也,將臉龐肌肉拉成極微的笑,將自己餘下的小釘子收起,連同釘槍,也揣進連帽上衣的肚前兜內。
「有勇氣是好事。」肯定是這樣的,「加油。希望可以再見,上原さん。」
如果國王給的細針是懼意的種子,那定是生來就無法破殼,所以不足以發芽吧。
種下 細籽 恐懼
無論打下多少針洞,都不會引致劇痛。
沒有過分去在意對方講話時奇怪的頓點,達也一直都是個不會介意這種事的人——人有不同的面貌不同的類型,這才是社交有趣的地方,就像網路世界上、被面紗覆蓋著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一樣。
「一起加油、努力的活下去吧!」不同對方像是刻意為之的笑容,達也的笑像是他天生長了張笑臉,來自外國血統的綠眼睛微微彎起,在國王遊戲的氛圍下更顯難得。
同樣收起了自己的工具,他小心地數著道具數量,在確定數量沒問題後這才放心的握緊手中的釘槍,接著便揮揮手朝對方再次道別。
謝謝十夜中陪我對打耳洞的交流
!!十夜中的文字太漂亮了,對得很開心!!
謝謝達也中交流(和稱讚TT)彷彿看到有大朵的達也花花開在十夜眼前!!謝謝好心學弟願意幫他打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