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蘭?」
杜蘭的左手扯著麵團,白袍也粘上了麵粉,雙眼凝固地看著牛車。一旁的騾騾不明所以,還拍拍杜蘭空著的右肩,道:「別怕!這傢伙看著陰沉,但是不會胡亂說話的。」
牛車沒有作聲。他打量著騾騾和杜蘭,二人看上去雖然友好,但舉止也不似是認識已久。他努力回憶,磨坊外騎馬逃走的人穿著白袍和面罩,固然看不清容貌,但身形跟外面的養蜂人差不了多少。貧困如他從不關心賣蜂蜜的養蜂人,卻沒想到杜蘭竟是被柯因的養蜂人救走。
杜蘭的右肩不自在地聳了聳,才對矮自己一個頭的騾騾道:「沒甚麼,我好像在諾鄔利見過這個人呢。」
「這是掘墓工,牛車,名字聽上去就土氣得很,也去過諾鄔利打工。」騾騾還得意地介紹著,「反正就是幫我打下手的傻大個。」
「哈哈。」杜蘭用力扯著嘴角,好讓自己的乾笑得更真誠一些,「我以為蜂僕的屋子不會有外人來。」
騾騾不知道他們的恩怨,以為杜蘭防範著陌生人。牛車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按騾騾的說話去打水。小豆在草棚喂小士兵吃草,那駝背的養蜂人一直坐在原地,似乎並未注意到小豆。打水後不敢久留,杜蘭也裝作沒看見他,只顧著單手使勁揉麵,也沒有像伊馬口中的腳踩麵糰。
杜蘭竟然沒有半點他認識的樣子。他不敢想像杜蘭再遇上燕子會如何,只能先將事情告訴小豆。小豆受過燕子的幫助,可想而知地憤慨不已,卻又握緊拳頭,信誓旦旦地道:「他們會得到審判的。」
哪怕遠離了神,甚至是普世眾生,小豆仍然深信審判將至。然而小豆接著等待了數天,審判仍然未降臨,鎮上的修士反而越來越多。靜默會向來崇尚隱修,修士大多足不出戶,柯因鎮上卻多了許多修道院的面孔。再過了數天,修士來到了樹林之中,還好修士老眼昏花,不然小豆差點就得拉著牛車逃跑。
他們重新躲到山洞之中,牛車還找來了厚重的蔓藤和枝葉,蓋住山洞口。牛車想在夜裡熄燈,小豆卻怎麼也要留著大半的燭火。要是牛車在半夜偷偷吹熄燈火,小豆便會在從熟睡中醒來,牛車也只能如小豆所願地永不熄燈。
樹林的修士變多了。
起初他們以為自己的行蹤已經敗露,小豆更為焦慮。後來他們在夜半的樹林遇見燕子,才知道修士找尋的是魯必達修士的遺骸。也許安東尼修士說出了魯必達修士的死亡真相,但是修道院似乎沒有審判安東尼修士。春來秋去,光是一年間,土地便經歷了落葉積雪又長出了青草,世上萬物無一能夠留下痕跡。修士只能如盲頭蒼蠅環繞樹林,整整一週也無果,卻讓他們不敢在日間踏出山洞半步。
小豆一直埋頭莎草紙捲軸,甚至開始以唇語誦經。牛車知道他並非祈求神聖賜福,而是祈求審判降臨。纖細的骨頭裡的狂熱未曾改變,牛車卻不害怕,這樣的小豆至少沒有用笑容隱藏秘密。
燕子說過,異端審判最近再度興起,王國的偏鄉就捉拿了不少女巫。但真正審判從牛車出生前便盛行,或者可說是未曾結束,只是如四季流動似的更替了不同的異端。
小豆在山洞裡反覆閱讀莎草紙捲軸中的異端往事。當他發現初生的牛車差點落入女巫手中,眼裡的大火便燃燒得更暴烈。
柯因的棄嬰帶著異端的符號出生,魯必達也不知道嬰孩是否回歸尋常百姓手中,便不得不啟程前往克勒門斯。他對首都的印象模糊,迎接他的人是貴族,他們把魯必達帶到聖堂的葬禮之中。
靜默會和思多會的兄弟在靈前悼念,葬禮以神聖之道主持,但是聖堂中卻有許多異國服飾的富人,他們握著異色的唸珠,戴著神秘符號的項鍊,包圍衣著樸素的亡骸。魯必達看見有些修士兄弟竊竊私語,雖絕口不提異端,眼裡卻是根深蒂固的鄙夷。
伯爵夫人在冰冷的角落低泣,修士忙著撫慰伯爵的靈魂,並不垂憐婦人的眼淚。只有一名貴族打扮的男人為伯爵夫人祝福,黑色的手套握著鳥翅之星,赤裸的手在伯爵夫人掌心畫上金星記號。大宅的祭壇,鐘聲落石,燃燒的山林,魯必達低垂的雙手顫抖,七年過去,他再次遇上了故鄉。
魯必達掉頭離去,權當無事發生。靈前的祝福已結束,修士一一散去。靜默會總院長在聖堂前跟他握手,讚美他在聖山的貢獻,然後向他介紹克勒門斯的兄弟。少數是認識的門孔,那名曾經指引他的修士鬢角白了,依稀記得他的名字。總院長輕描淡寫地帶過修士的名字,直到一名青年修士從聖堂而出。
「安東尼兄弟!」總院長用力擁抱年青力壯的修士,眼裡自豪且雀躍,彷彿在看自己的兒子,「魯必達兄弟,這是安東尼兄弟,剛剛加入我們的修會,你也許會在克勒門斯與他共事。」
青年修士臉容方正,眼神明亮如太陽,在眾多瘦削的修士中腰桿挺直,更顯得器宇軒昂,意氣風發。「久仰了,魯必達兄弟。」安東尼修士笑著與他相握,「你在聖山翻譯了眾多古書,還編修了石壁古文,我在南方的學院拜讀過你的翻譯。」
「安東尼修士加入修會前研讀神學,他的家族見識多廣……」總院長難掩自豪,輕拍著安東尼的肩膀,「不過現在他已經是我們的兄弟,他的知識也會是我們的知識。」
魯必達在克勒門斯待了沒幾天,便知道了自己歸來的使命。伯爵對修會樂善好施,修會樂見慷慨的貴人封聖,也試圖接納伯爵的異國門客,並支持伯爵的海外貿易生意。總院長記得魯必達來自遙遠的金星之國,正好是異國信仰能夠歸命神聖的鮮活例子。因此魯必達在克勒門斯的修道院講異國的故事,安東尼修士筆錄後寫成演講稿,克勒門斯將迎來貴族的神聖審判。
安東尼修士出身海岸的貴族之家,從小遊歷異國,在審判大會上無數異國故事說得娓娓動聽,甚至比魯必達的原文更為動聽。異國不再神秘野蠻,百姓因天命感召,推翻了殘暴的稅官。他們不再信仰血腥的獻祭,歸信慈悲唯一的神聖,從此得到平等的生命。
克勒門斯的貴族聽得心醉,安東尼修士便邀請魯必達登上演講台,而魯必達也如兄弟所願地道出海上的航程。礦洞與海上的磨難中,是神聖之愛讓他免於死亡,而他踏上王國的土地後,便知道了神聖的偉大。
審判席和庭內的貴族無一不拍手稱好,那一刻的魯必達卻突發奇想,要是他以稅官之子的真實故事打破掌聲,無關痛癢的審判是否就此結束?貴族從不懼怕女巫,他們甚至有資格統治女巫,他們發掘異國的秘儀,然後獻給神聖清洗。也許那一刻魯必達因回憶石刑而憤恨,然而安東尼兄弟在掌聲中昂首微笑,卻讓他發現七年太長久。
他老了。
審判在安東尼兄弟的勝利結束,靜默會將聯合在場的修會,親赴異國建造修道院。安東尼兄弟的演說讓他們相信異端不過是異國對神聖的野蠻解讀,只要有修會的引導,信仰便能回歸神聖的純粹。有了名正言順的旗號,貴族與商人樂意捐助,也願意以商船傳播信仰。
貴族排隊與安東尼修士和總院長握手。角落裡的魯必達看見隊伍中的貴族男人,黑色手套中沒有鳥翅之星,但是他不可能忘記那張臉,哪怕他們臉上都有了七年的歲月。
他好像一點也沒有老去,仍然如此令魯必達痛苦。
審判仍然沒有停止。思多會從安東尼修士的演說得到靈感,他們發現異國未必野蠻,反而值得敬重。即使是異神也有穩建的千年宗法,貧寒的化外之地卻不然。於是他們在王國週邊的鄉間捉拿異端,因為不入流的崇拜毫無組織和宗法可言,只是以山林的神秘愚弄鄉野百姓。思多會發起無數審判後,鄉間的巫術似乎短暫地消失了。然而瘟疫不只打擊了百姓,也打擊了百姓的信仰,還有修士老弱的身體。
即使神聖庇佑,修士之軀也難抵病魔,百姓在悲痛中憤怒,畢竟大家都以為捉拿異端便能得到救贖。思多會在短短數年間凋零,柯因的修道院更因此由靜默會接手。而休養生息的百姓和修士也知道,女巫在瘟疫後歸來了。
尋常百姓知道修會與巫師之間有血海深仇,對牛車而言兩者並無分別,他只恨這些東西成天想勾走小豆的魂。
在山洞呆了好幾天,油脂燈芯也將耗盡。牛車日裡不能出門,夜裡也不敢對商店拍門,只能再次遭受騾騾敲詐。他不知道騾騾家在何方,只能先去養蜂人的小屋。
卻見騾騾仍然沒有回家,跟杜蘭坐在門前編藤窩。門前的火光映出牛車的臉,杜蘭便停下了編織之手,眼睛卻仍然看著手中的藤窩。
牛車裝作沒看見,掏出銀幣對騾騾道:「我要油脂和燭芯。」
騾騾跟他討價還價了一會,才放下藤窩。少年正好要回家,便要牛車隨他走一趟。牛車倒是無所謂,還正好見識女巫之家。沒料到杜蘭也放下藤窩,要跟騾騾一同離開。騾騾並不願意讓杜蘭離開養蜂人之家,杜蘭卻堅持太陽下山已有一段時間,尋常人家的晚餐早已結束,路上靜悄悄的不怕被人發現。
騾騾又看了看牛車的臉色,似乎是在猜測他的態度。牛車固然知道杜蘭躲藏在此地的原因,但是他絕口不提,只催促道:「快點吧,已經很晚了。」
牛車想,三人各有原因要躲避柯因鎮民的視線。杜蘭是罪犯,騾騾恐怕是女巫之子,而他的小豆也是背教者,不能相容卻不得不同路。路上,騾騾偶爾跟杜蘭搭話,杜蘭比牛車記得的安靜,也沒有以往的神經兮兮,二人也不談養蜂,只是聊著柯因的環境。騾騾似乎很喜歡跟杜蘭聊天,牛車卻想起托勒密家的雙胞胎。
那兩個小孩,呼羅珊和卡麥,大概跟騾騾一樣年歲。
騾騾帶他們繞了一段路,還過了小河,才來到一片暗色的農田。木屋生著炊煙,屋外無人,近乎死寂。騾騾跟杜蘭講笑話,正好掩蓋了死寂。牛車回頭,河岸對面是月色的山坡,這一邊卻沒有半分光明,如同幽冥。
河邊最陰暗的樹下似乎有人,他揉了揉眼睛,人影又消失了。
那是小豆,小豆又偷偷跟上來了。
騾騾和杜蘭沒有察覺,因此他也不聲張。騾騾領著他們到木屋,喀喀喀,喀喀喀,騾騾先在長著蕈菇木窗上敲了六下,才拉開家門。
「媽!我帶養蜂人的徒弟來了!他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餐啦!」
一陣藥草氣味直撲牛車的臉,潮濕的空氣更讓鼻子作悶。木屋裡很暗,只點了火爐,並沒有點燈。火爐中放著冒煙的大釜,正是那藥草氣味的源頭。男人在木桌屠雞,地上都是雞羽,而女人則坐在大釜前搗弄綠色的草漿。
木桌上有幾盤糊狀和糕狀的東西,似乎是食物,牛車認得那些金黃的漿液糕塊,正是他和小豆在墓地採集的黃金血肉,卻混雜了雞血和內臟,看上去更加黏稠。火爐之光映著女人的眼睛,又是一雙不安的大眼睛,毫不掩飾地瞪著牛車。
男女都不年輕了,看上去是騾騾的父母。「他就是那個牛車,又來要東西。」騾騾一邊介紹,一邊把杜蘭拉到桌邊坐下,然後對沒有光線的窗邊角落喊:「姐姐啊!我要拿點燭芯和油脂。」
黑暗的角落有水滴聲,女子的聲音回答:「你自己去拿。」
有了聲源,牛車才看到暗影裡有甚麼。一個女子往另一名少女的頭髮倒水,濃稠的黑水黏在暗紅的頭髮上,再倒一次黑水,暗紅又變成了棕褐。布巾擦過了少女的臉,露出一雙蟾蜍般的眼睛。牛車才驚覺,騾騾的母親、騾騾的姐姐,都長著極為相似的眼睛。
「那是我姐,蛙娃。」騾騾已經把燭芯翻出來了,也隨手倒了一壺油給牛車。他壓低了聲音,好像不想兩名女子聽到他的說話,「還有我的表姐蟾蟾,你在墓地見過的。」
「騾騾。」母親打斷了騾騾的悄悄話,中年女人看著牛車,眼睛彷彿快要從眼眶跳出來,「你這朋友也留下來吃飯吧。」
「不要啦,傻大個看上去吃得多……」騾騾搖頭,又往杜蘭身邊坐下,對牛車喊道:「你快點走吧,別妄想我們家的美食。」
「他急著走嗎?」窗邊角落傳來尖聲的嘿嘿笑聲,「黃金血肉是他幫忙採集的,分他一份吧?」
杜蘭倒是戰戰兢兢地湊近騾騾,問:「這可以吃的嗎?」
「你怕甚麼啊,可以吃的啦!」騾騾不滿地拿起一碗拌好的黃金血肉,還舀了一勺子送到杜蘭嘴邊,「這個很好吃的啦!」
杜蘭皺著眉,似乎沒有足夠的決心。然而他還在遲疑之中,騾騾就把勺子塞進他的嘴巴。他猛咳了幾聲,倒是沒有吐出來。角落的蟾蟾和蛙娃同時尖笑起來,震耳欲聾,教牛車頭皮發麻。
「坐啊。」騾騾的母親眼睛睜得更大,彷彿對牛車號令。
牛車提著油壺和燭芯,背上還掛著黑布包裹的大鏟,然而一時間大鏟竟變得沉重無比,好像要逼使他坐在長凳上。他無論如何也不願邁步向木桌,他突然相信小豆的話了,柯因有女巫,騾騾一家都是巫師!
喀喀喀、喀喀喀。騾騾一家十雙眼睛都看向木窗,然後木門就被打開了。
戴頭紗的少女在門框內,任由一屋子巫師女巫審視。牛車退後了一步,想擋住少女,卻被少女拉住了手臂。「我來接我的丈夫回去。」少女聲音低沉,「希望沒有打擾你們用膳。」
杜蘭挑高了眉角,騾騾也是呆住了,果然是認出了馬利安修士。角落的蟾蟾又尖笑了,嘲道:「醜女來了,這個家容不下醜女,男人快帶著醜女老婆回家,兩個男人也能有家,嘿嘿嘿嘿嘿……」
小豆懶得顧慮異端的想法,二話不說便把牛車拉出去。小豆的腳步非常快,恨不得馬上逃離這地方。「我沒事,小豆。」牛車跟著小豆的步伐,一邊安慰小豆:「我也沒有吃他們的東西。」
「喂!你們──」
騾騾衝出木屋大叫,小豆卻把牛車的手握得更緊,也不管騾騾有沒有追上來,一手提起裙子拔腿就跑。牛車也顧不上燭芯落了一地,只能隨著小豆跑。
小豆帶他遠離了女巫之家,卻沒有跑向他們本來過橋的地方。狂奔了好一會,小豆氣喘不已,不得不拉著他在樹叢坐下。牛車抱著小豆,輕拍那急喘的背,又道:「沒事了,女巫追不上來的。」
小豆氣喘不止,少年的臉比月色更蒼白。牛車莫名不安,卻見小豆撥開樹叢,往女巫之家的方向看。牛車沿著他的視線看去,暗色的小屋竟然被包圍了。距離遙遠難以看清,但一層又一層的火光包圍了女巫之家。
小豆的聲音帶著戰慄:「女巫審判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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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很拖但我真的很喜歡寫修士story
魯必達故事真的太好看了,柔情細水流長,但滴不穿野人石頭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