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踏出暖烘烘的烘焙坊,達西便忍不住直打哆嗦,酷熱的工坊在其他季節宛如煉獄,卻在冬日成了令人不願踏出的溫室。
達西懷裡揣著包袱,除了應他人囑託的草藥之外,還放了幾個剛出爐的白麵包——首都來的客人,總不好意思讓對方啃粗糙的雜糧麵包吧——她這麼想著。
隔著包袱滲透出的溫度暖和了雙手,達西小心地踩過溼滑路面,唯恐再添傷員。
爪痕旅店就在不遠處,達西不由得開始緊張起來。儘管這已經不是她與卡梅利亞第一次見面,但對方不俗的談吐和氣質仍舊使她每回都戰戰兢兢。
敷衍地和旅店老闆點頭打過照面,達西來到房門外,再三確認了房間位置,小心地叩了叩門板。
木門很快地打開,卡梅利亞望見出現在眼前的人,抿起與上回相見並無差別的微笑。
「謝謝妳的到來,達西。先進來吧,外頭的風肯定凍壞妳了。」
她站得後退些讓出道路,自房門角度望進便可看到顯眼的白色布料包覆著左手——歸因於前些日子的皚皚大雪遮蔽了眼前徑道,賜與一段需要養傷的時日。
身在異鄉,若有朋友照拂是再好不過的事。在先前的短暫市集交談中,她確信機靈的喬許肯定會捎來身為友人的關切之情。
倒是稍微難為了冰天雪地還得出門走這趟的達西。
「我想跟妳說那天的烏布里十分美味,不過在聊天前,還得麻煩妳將東西放在那張桌子上。」女子伸出完好無傷的右手,示意位於房間左側的空桌。
在門外抖了抖肩膀與裙襬的雪花,達西抿嘴強迫自己露出微笑,叨擾了卡梅利亞暫時的住所。
喬許在大雪掩蓋道路之前便離開了諾鄔利,臨走前特別囑咐她多多照拂他那位克勒門斯的老朋友。原以為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她不過是麵包坊的小師傅,能照拂什麼呢——沒想竟得知了卡梅利亞負傷的消息。
「我⋯⋯除了您需要的東西,我還自作主張帶了一點麵包過來。」在桌面上安置好東西,達西語氣急促,不好意思地拆開包袱,「可能比不上首都的美味,但這個天氣出行也不方便⋯⋯我是說,呃⋯⋯」
自己都這樣說了,卡梅利亞就算覺得困擾也不會說出口的吧?
戴著手套的十指交纏在一塊,雪水在溫暖的室內開始消融滲透,凍得雙手發麻。
她又搞砸了。
期期艾艾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完,明明在敲門前自己已經在心裡演練了好幾次,沒想到還是讓氣氛陷入了尷尬。
暴露在空氣中經過精製的白麵包,在室內陰影下好似半融的積雪,蒙上灰濛濛的煙霧。也許爪痕旅店的門框不夠緊密,眼前侷促不安的女性裹著手套的手緊緊交握,她的話語像是探入縫隙的風,急急吹過頰畔又消失無蹤。
「的確⋯⋯味道肯定跟首都製作的不同吧。」
卡梅利亞瞥了眼被放置妥當的事物,說出無情且肯定的字句。她抬頭看向達西,若有所思地注視無意間透漏真心話的女子,唇邊揚起相似的弧度,踩著平穩的步伐靠近她。
「因為有著達西特地帶來的體貼心意呀,這是冬日最溫暖的禮物了。」
她露出真摯的笑容,微微前傾執起其中一隻手,沾染雪水的手套泛出深色痕跡,可想而知外頭仍是冷得刺骨。
「來,我替妳脫掉手套,等晾乾再套上——」待包紮密實的手臂映入眼簾,卡梅利亞眨了眨眼睛,一會兒輕笑出聲:「哎呀,都忘了這隻手暫時動不了。」
在對方第一句話落進耳中的同時,達西將頭顱埋得得更低了。
胸口彷彿有什麼重重跌落,在長得看不見盡頭的山谷裡下墜。憂鬱的念頭尚且來不及孳生,一雙手又伸了出來,恰恰好接住了墜落的事物。
達西不自覺抬起頭望向眼前那抹笑容,在觸及對方雙眼的剎那又不好意思地撇開。
好溫柔的人啊⋯⋯
「啊⋯⋯這種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狼狽地剝下溽濕的手套,達西將它們抓在手中。想起對方還是個傷患,達西四下環顧,迅速地拉過一把椅子到卡梅利亞的身後。
「⋯⋯卡梅利亞讓醫生看過了嗎?」她端詳過那隻手上妥善的包紮,想起那位醫術時好時壞的醫師,不禁露出關切的神情,「喬伊先生他、他偶爾會過於熱心了些⋯⋯您應該沒有其他地方受傷吧?」
「啊,是的。除了原本的傷所幸沒遭受更多磨難,還得到跟妳見面的時光及『麵包樹』的慷慨餽贈。」
聽見旁人對派駐諾鄔利同僚的評價,未對身邊女性表明身分的禽鳥笑了笑,目光同樣停佇在被白布包裹的患處,好似正回想著某段難以忘懷的故事。
「那位醫生的盛情確實難以推辭,主若垂憐他的患者,想必日後會應允喬伊醫生與其熱忱相配的醫術。」
她低垂眼睫對診療情形回以委婉的陳述,掛在臉龐的笑尚稱輕鬆愜意,輕巧地複誦來到此地後最常聽聞的祈願之一,接著微微嘆息收回左手。
「事事請託他人實在過意不去呀。這般寒冷的季節大多數人都自顧不暇,更不用說踏出門外了。」卡梅利亞聲量略低,嗓音間摻入些許歉意,片刻又恢復原先的姿態:「旅店室內防寒有限,達西先戴上我的備用手套吧,我來看看這些藥草。」
傷者低頭檢視託人帶來的乾燥草藥,木桌旁不遠處的矮櫃擱著一雙皮製手套,而窗外寒風仍舊毫不留情地拍擊窗面,譜出低沉的樂音。
達西對喬伊先生本人並無多大意見,但在市集期間硬生生被拔了幾顆牙,加之喬許毫不掩飾的反感,多少也明白那位的可怕之處。
努力從卡梅利亞婉轉的說話方式中提取自己能理解的訊息,儘管不是很清楚話裡究竟是褒是貶,但能確定的是,對方並未因此遭受額外的折磨。
「沒、沒關係!我已經很習慣了⋯⋯」順著話語瞧見了一旁屬於對方的那雙手套,達西趕忙擺擺手,「我、我不冷⋯⋯」
這確實是實話,前來的路上風雪固然險阻,但這對她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
「也請、請您別這麼說。」反駁他人的言論需要鼓起一點勇氣,達西深吸了口比以往刺骨的寒意,接續道:「喬許⋯⋯他受了您很多照顧,我也希望能好好表達謝意⋯⋯」
「所以,有什麼能幫上忙的,請別與我客氣。」或許出自於一點自慚形穢,達西不自覺嘗試了有違往常的說話方式,剛說出口就覺得分外彆扭。
卡梅利亞面龐浮現些許驚訝,旋即揚起微笑,眼眸閃過一絲促狹。
「呵呵,這樣的話先前也聽喬許說過呢。手足果然有相似的地方。」
雙眸含笑的異鄉人側首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女性,好整以暇地開口:「為了不辜負達西的好意,有件事的確需要妳來協助。」
綠色雙目倒映著達西的面孔,卡梅利亞舉起右手引導她的視線,方才與白麵包一同被細心陳放的藥材進入視野。
「北風不只帶來酷寒也會招致流行病,而有些病痛就算燒起柴火也無法驅逐,便請妳帶來這些材料——用來煮藥草茶的配方。」
除了鄉間隨處可見的乾燥車前草與一束百里香,還有一袋柑橘片。女人回頭看旁人過份認真的神情,微微划開嘴角。
「爪痕旅店有廚房可以進行烹煮,也能借到蜂蜜提升甜味⋯⋯只是要請達西代勞了。」她的語氣輕柔而誠懇:「這是可以祛寒的茶,也是我的謝禮。」
達西不確定剛才自己的哪句話讓卡梅利亞想起了喬許,但她並不討厭這樣,畢竟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說他們了。
想到了自己的手足,她不自覺彎了彎眉眼,面對生人的拘謹也隨著冷意消退了些。隨著對方的引導,雙眼不自覺地追隨起那隻完好的手,一路落到了那些草藥的上頭。
「啊,原來是藥草茶。」達西一向不去對與自己無關的事多做探究,搜集材料時也根本沒有去猜測它們的用途,此時才領悟似的雙手合十。
可在意會到被交付的工作有多麼重要的瞬間,她馬上又露出驚駭的神情。
「咦!但是,這麼重要的工作⋯⋯」想起剛才還誇下海口要對方別客氣,現在自己的反應簡直就在給自己掌嘴,達西一時困窘萬分,「我的意思是⋯⋯我能做好嗎?」
藥草啊,那對她來說是掌握著知識的人才能理解的東西。
「當然,因為妳剛才已經做出極具信心的回應呢。」
將女子驚慌的表情收進眼底,卡梅利亞微微頜首再次肯定方才的請託,朝她遞去溫和笑意。光線在長睫投下陰影,禽鳥雙眼微瞇,以和緩的聲調繼續道出未完之語。
「出自感謝而想幫忙誰,是相當真誠的行動,妳比妳想像中的還要勇敢唷。」
皮革質地與說出口的話語一同包覆住手背,像是要穩定當事人不安的心,卡梅利亞伸開右手輕輕握住達西的手。
「達西主動開口提供幫助很讓人安心呢。」她注視著對方的臉,指節同略低的聲嗓傳遞出安穩氛圍與力量,然後慢慢鬆開。「我相信妳能做好,也請妳信任自己的決定呀。」
她很勇敢嗎?
被他人碰觸的瞬間指尖有了些許退縮,但卡梅利亞的接觸與她的語氣都是如此和緩與輕柔,有如降落在一汪池面的羽絨,幾乎連波紋都不興。它漂在水面,不願驚擾一池安寧,卻仍舊在池底打落一縷陰影。
「我似乎,總因為性格的緣故受到許多格外溫柔的對待⋯⋯」達西眼神閃爍,微微低著頭,脫口而出的瞬間又抬起頭來,「啊!我並不是覺得討厭,只是⋯⋯有時候會想,或許我根本不值得大家的好意。」
聲量逐漸變小。
啊,是了。軟弱的達西、懦弱的達西、害羞的達西、內向的達西⋯⋯諾鄔利的人們對她的印象,無非就是這些。可是,倘若他們知道她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又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就連喬許,恐怕也無法相信。
「抱歉,提到了無關的事情,我會盡我所能嘗試看看的。」察覺氣氛開始變質,達西強行抬高了語調,挽起袖子表示自己準備好了。
開口向奧索里夫妻借用廚房與器材或許對她來說是最艱難的部分,達西與他們並無深交,倒是父親乾枯的喉嚨與他們打過不少交道。磕磕絆絆地說明了來意,達西隱約察覺提出借用蜂蜜時奧索里太太略顯為難的神情,於是把頭壓得更低了。
甜味在哪都是奢侈品,還好老喬里是爪痕旅店的老顧客,算是用那點買酒錢的零頭抵了過去。
直到成功點起爐上的柴火,達西才吐出積壓胸口已久的一口氣,比起應對人情世故,在寒冬裡生火還簡單多了。刺骨的冷水在鍋裡升溫,縷縷白煙從鍋口冒了出來,點點氣泡開始升騰。
達西唯恐辜負卡梅利亞的期待,一刻也不敢鬆懈,可思緒依舊忍不住飄遠,頻頻想起方才二人間的對話。
「勇敢」,一個明亮又壯麗的詞彙。
鍋裡已然漸漸沸騰如暴風下的海面,達西隔著布巾將那口鍋移開火舌,小心地將車前草與百里香浸進熱水裡,讓乾燥的纖維從中舒展,釋放塵封的香氣。
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好像才能被掛上「勇敢」的勳章。但對他人表達謝意,付諸行動,似乎許多人都能輕鬆做到。
她望著那一池逐漸被染上色澤的茶水,輕輕的攪動,眼底彷彿也被暈染得幽深。這個階段的浸泡達西拿不定主意,時間的流逝是模糊的概念,她猶豫了許久後才放入了柑橘片,重新將幾乎要完成的茶水放上火爐,輕輕掩上了蓋。
她不勇敢。
因為就連謝意,也不是發自於她的真心。
幢幢黑影出現在身後,身型高大的「先生」彎下腰越過了她的肩頭,兔子的吻部不住地向前嗅聞溢出的草藥香氣。
喬許的身邊有值得信任的朋友,她確實感到高興,可是也僅此而已了。不論在喬許面前露出感激的笑容,或是主動提出幫助,都只是為了想儘快償還人情罷了。
達西並不嗜甜,她在倒入蜂蜜前斟酌了一會。想到卡梅利亞優雅的面容,先入為主的看法使她下手節儉了些,牽成絲的琥珀色膏體溶進了茶水,僅僅做個簡單的提味。
懷揣著滿腹心事,達西端著茶壺與茶具——爪痕旅店的簡樸款式——重新回到了卡梅利亞的房內。
腳步磨擦的聲響隔著木門輕叩出細碎回音,在靜默中擴散開來。尚未入夜的時刻,任何行經地面的聲音皆能聽得一清二楚。窗外枝椏隨風晃蕩,蜷曲在分岔處的雪承受不住細微驚擾,回歸大地純白的抱擁之中。
裹著手套的指尖將攤開的書本闔上,接近門邊的吱嘎聲戛然而止。綠眸掠過垂落的髮絲觸及門板,醫者眉眼微瞇,未如稍早及時施以援手,只是饒富興致地等待著門後動作。
回想達西在離開前突然傾吐的字句,女子以昂首邁步的姿態作結,一人勝任自己所交託的事務。像是呼應早先慷慨言詞,現在也未有另一人的聲嗓響起,面前門扇亦是文風不動。
總因為性格的緣故受到許多溫柔對待啊⋯⋯
唇邊流露出難解笑意,半晌過後,卡梅利亞提起鞋跟前去替對方開門,眸子對上那雙被煙霧微微掩蓋的視線。
「多謝妳了,快請進吧。」目光瞥向盛著熱茶的茶具,她退到定點,空出足以轉身放置物品的空間。
「讓達西獨自面對不熟悉的程序真是抱歉呢,可是妳跟喬許同樣令人放心,我自然對妳投以信賴。」
卡梅利亞側過身,將擱置桌面的書放到旁邊的木櫃上。空氣間除了時時伴隨在側的寒氣,還有些許來自藥草茶的芬芳氣味,為房間增添一絲暖意。
在女子小心翼翼處理手邊事項的同時,醫者亦順勢挪開了椅子,椅腳在地板刮磨出暗啞的音調。她眼神含笑,右手轉而扶著桌沿看顧著達西的一舉一動,宛如一位守望者。
「熬煮藥草很費工夫,稍事休息也是理所當然。」原本達西好意為傷者移過來的木椅,此時卻面向她。「妳幫了我很大的忙唷。」
「咦?啊⋯⋯您還受著傷,請別這樣⋯⋯」突如其來的禮遇再次讓達西慌了手腳,雙手抬起、落下又擱在腰間,她沒有立場接受對方的好意,因此只站在卡梅利亞身旁謙讓著座位。
說句老實話,枯燥且費時的工作於她而言絕非難事,達西每日都需要面對著數不清的麵團並等待它們隨時間長大。獨自作業對她來說甚至是個獎勵,儘管懷抱倍受期待的壓力,但熬煮的過程意外的順利——在還沒品嚐之前是如此。
「我並不覺得辛苦啊⋯⋯」她並不是為了休息,才來到這個地方的。
倘若在這個時候又接受了卡梅利亞的好意,那麼她先前所做的一切,不就都功虧一簣了嗎?
達西反過來走到卡梅利亞的身後,輕輕地接近,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別像個發號施令的傢伙,「卡梅利亞,請您先坐下好嗎?」
「您坐下的話,我也會坐下的。」
醫者微微偏過腦袋,玩味地打量著女子繞過自身的舉動,眼角餘光捕捉到稍稍揚起的衣襬,殘留的藥香拂過鼻間。她嘴角上揚,手指擦過木頭紋路,抿起一抹笑弧。
「呵呵。」卡梅利亞輕笑出聲,「這樣的天氣一落座便很難起身呢,方才我也稍事休息過了。」
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幾步,好似剛才的另一個提議與她無關,一會兒側過身回望達西。
「既然達西不覺得疲累,不如先試看看藥草茶的口味是否能習慣吧。」止住腳步的同時,她微抬右手比向盛著茶湯的壺具,拋出貌似善意的忠告:「不留心可是很容易被疾厄找上的。」
對方沒有在座位一事多做堅持,達西內心忍不住為她的爽快鬆了口氣。她的勇氣在拒絕對方的時候已經快用罄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堅守原則。
「啊,對,還是趁熱享用比較好⋯⋯」憶起了差點被座位給忽略的熱茶,達西將倒放的杯子翻了過來,沒注意茶杯裡頭乾淨與否,逕自倒滿了兩杯茶水。
「最近⋯⋯確實聽說了不少人生病的消息。」沒有去探究卡梅利亞的言下之意,只是順著對方的話努力接話罷了,「但我聽說,最近也來了不少醫生⋯⋯是來幫助喬伊先生的嗎?」
她沒什麼概念,收穫的季節農戶會彼此協助收割;牧民們也會互相看顧羊群。也因此認為,醫生們聚在一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據說是呢。畢竟喬伊先生的治療方式並非所有人都能接受,多點醫生提供援助也是好事一樁。」
面對達西捎來的問題,卡梅利亞瞧向提出疑問的女性,頷首同意她的猜測。基於負傷狀態說出的這番話,有如再次印證喬伊醫術確實有其可怕之處。
剛斟好的茶還冒著熱氣,在日光下盈滿溫潤的色澤,散發著預期中的草藥氣味。醫者眉眼略彎,伸手靠近茶杯,在觸及杯身前指尖卻驀地停下。
「而且市集結束的時刻好像有怪物現身呀。」停頓了片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她啟唇敘述近期流轉民間的軼事。「身形高大、長得像森林中的動物,有看到的人似乎都不怎麼待見。」
「達西有看過嗎?我在候診時,聽諾鄔利的孩子邊哭邊說呢。」
不論在怎麼樣的聚餐場合,達西總是最後一個舉起杯子與餐具的那個人。儘管父親並沒有要求過他們什麼亂七八糟的餐桌禮儀,但她已經習慣慢他人一步動作。達西看著卡梅利亞停滯的動作,心裡覺得奇怪,但也不好意思說什麼。
可能是還太燙了吧。
指腹在茶壺的提把上摩挲,用來緩解等待的尷尬,直到熟悉的描述鑽入耳中,擱在上頭的拇指才停下了動作。
身形高大。
達西抬頭,覷向了卡梅利亞,胸口處開始有兔子腿在瘋狂踢蹬。
長得像森林中的動物。
她看著女性時常保持弧度的眉眼,沒有馬上應聲。
「沒有看過。」她垂下眼睫,盯著深色的茶水,水面倒映出自己的模樣,以及身後隱隱約約的——
「聽起來模樣挺嚇人的⋯⋯」
「卡梅利亞覺得什麼是『怪物』呢?」她沒意識到自己話多了起來,「長得醜的嗎?還是會傷害人的?怎麼樣才會被稱作『怪物』呢?」
那或許是這位女性發言格外清晰的時刻。
像是要驅散逐漸縈繞周身的寒意,卡梅利亞舉起茶杯,水面中的倒影搖擺不定,隨著逐漸變化的角度向前傾倒。她輕啜了口藥草茶,其中有熟悉的草木味道與隱隱甜味。
「達西所說的都可以是正確解答呢。」嘴唇離開杯緣,她抬眸肯定方才的數個猜想。「用傳說塑造樣貌、以眾人之口巧立名目,再由人類的手親自壓制的存在⋯⋯就是怪物了吧?」
醫者說得極為曖昧,臉龐仍舊掛著微笑,過度修飾的話語教人難以第一時間分辨真意。卡梅利亞望向達西,語調柔和地說起另一段流傳已久的舊事。
「聖經經文中,人們將羔羊血塗在門楣及門框上,避免主降臨他國的懲罰。」她瞇起眼低頭喝了第二口,「可若那時羊群不願為人宰殺,就會是怪物吧——性格溫順卻不合人意,披著羊皮無法拯救生命的惡魔啊。」
「達西又是怎麼想的呢?」
對上那雙殷切的眸子,她拋出過於輕巧的問句,提起步伐拉近些微距離。聲音伴隨著輕煙冉冉升起,醫者為女子指引各式各樣的意向,以飽含興味的目光注視她。
達西從未真正讀過聖經,神職人員揀選出的菁華對不識字的村姑來說已經是全部。她不記得自己是否聽過這個故事,但她知道最一開始總說得明明白白——上帝創造了萬物。
和她一樣出自造物主之手,卻被稱之為「怪物」嗎?
再深思下去便會觸及未開拓過的知識盲點,達西總覺得不能,也不用進入那個領域。
明顯地顯露出思考的模樣,青色的眼珠子在眼眶轉動,她躊躇許久,給出了看法。
「如果大家都說是,那或許就是了吧⋯⋯」無趣且毫無主見的答案。
「長得漂亮的、喜歡獨來獨往的⋯⋯也曾經都被視作怪物不是嗎⋯⋯」
比起卡梅利亞旁徵博引的回答,自己的簡直無趣至極。她對此感到忐忑,指尖不自覺在茶壺上一條細微的裂縫中摳弄。
希望這不是個愚蠢的答覆,也希望這不是個冒犯人的答案。
「說的沒錯。只要與多數人認知不同,便有可能落到這般境地。跟大家不一樣實在太奇怪了呀。」
醫者笑盈盈地為這看似平庸的回應下了註解,達西此刻的表情,與每一張她曾診治過的面孔十分相似——對自身處境感到無所適從,想方設法欲與他人相同之人。
「所以才會溫柔待人並付出好意,即便有其他心思也不會說出口;將良善的一面奉與他人,便能迴避遭人非議的機會。」
語畢她把茶杯往桌面一扣,卡梅利亞凝視著達西,眼眸微彎如月,照進對方困窘的眸色。
「可是方才達西說或許不值得大家的好意⋯⋯又是為什麼呢?明明接受了比較輕鬆,而且理所當然。」風聲依舊未止,在窗上敲響一道又一道沉悶的回音。「妳對他人的善心有所顧慮嗎?」
茶杯叩擊桌面的響聲讓她心頭一跳,此時才發覺自己嘴裡乾澀得過分。低溫除了帶走溫度之外,還順道取走了濕氣,凍得萬物表皮有如枯柴。
達西將茶杯捧在手裡,淺淺地抿了一點變得溫涼的茶水,明顯感受到一股不同於體溫的溫度淌流過喉嚨。
「我想⋯⋯接受了並不會比較輕鬆吧⋯⋯」她不擅長與人交換想法,大多數的時候,她更喜歡吞下自己的意見,欣然同意他人的看法。解釋、辯論都是容易與人產生衝突的行為,故而她只用了懷疑的語氣。
「秋天的時候,班尼先生給我們家送來了自家栽種的蔬果⋯⋯啊,他是我們的鄰居。」唐突地開始講起了故事,達西觀察著卡梅利亞的神色,打算一察覺對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時便馬上停止話題,「當時我便煩惱著,該怎麼回報他們的好意呢?」
「他們喜歡麵包嗎?還是該拿其他東西交換呢?雖然蔬果不是太貴重的禮物,但倘若將粗糧麵包當作回禮也不太合適⋯⋯」
「接受了善意,便得記著回報,這也是『大多數人的認知』⋯⋯對嗎?」
懸浮在視野前的月色皎潔依舊,卡梅利亞細瞇雙眼從善如流地聆聽秋日發生的故事,唇邊弧度未減。任憑往事如風旋過旅店房間捎來舊日的跫音,遞送笑意依然的嗓音。
「就算那份饋贈是多餘的物品,也要想辦法回報嗎?然而對那位好心先生來說,或許並不需要來自妳的回禮——因為總是不合心意呀。」
醫者的言語仿若利剪,在由常理羅織的緞布上劃出了裂痕,綠色眼眸不慌不忙對上侷促的面容。
「假如推拒就得煩惱說詞、一旦收下又要思考如何表示,若遭人非議可就不好了。如果跟其他人不一樣,也許⋯⋯」落下的語尾似飛雪輕盈。「會變得跟怪物一樣呢。」
卡梅利亞的面龐勾起柔軟的弧線,將嘴唇覆上杯緣。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她再次揚起手,朝達西笑了笑。
「哎呀。不知不覺便站著說了這麼久的話,真是失禮。」她傾吐著與此刻表情相左的歉意,點出藏在黯影之後未被使用的木椅。「請坐,達西。」
他人的好意推拒太多就顯得過頭,達西這回沒有再拒絕或是禮讓,將茶杯圈在雙手之間,默默地坐了下來,視線也跟著朝下落在手中。
「真的會有人不奢求回報地給予嗎?」達西將深埋已久的困惑娓娓道出,那是她平時只爛在肚腹中過剩的果實。
「我有時候會想,人們想收到的回禮並不是麵包、蔬果或是乳酪⋯⋯」
父母對子女慈愛、子女以親愛回報,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必須相互餽贈的東西嗎?一種名為「愛」的東西。愛著身旁的人,同時也渴望對方能報以同等的愛。
「而是⋯⋯而是⋯⋯」她突然找不著話語來表達,今天的對談幾乎絞乾了腦內的辭彙庫。
那個東西,比不上親人之間的愛,但它的存在能使人露出笑容,在碰面的剎那作為點頭示意的橋樑,或是在困難時伸出的援手。
「友誼嗎?」達西終於擠出了一枚單詞,她困惑地雙眼左右飄移,連信心也搖擺不定。
「啊,真是美麗的詞彙。相互贈與的確有可能建立友誼呢。患難時能伸出援手亦可傾訴苦痛,若能以麵包與果實換取這難以計量的情誼,當真是無價之寶。」
卡梅利亞讚嘆似地複誦樸實但又確實聯繫人與人的詞語,彷彿那是一段值得細細吟唱的讚美詩。望著女子不安的樣貌,她以真誠語調來回打磨這如明星閃耀的字詞,好似讚許達西說出疑問的勇氣。
「那麼,達西有因此得到可以互相幫助的友人嗎?」醫者直指建立在剛剛的假設中,理應獲得的結果。「除了親人以外能夠分享喜悅,也能傾吐苦惱,甚至能自其身上獲得助力的⋯⋯朋友。」
端詳著神色忐忑的那張臉,她輕輕划開了嘴角,有如閒話家常般提出問題。
確實是友誼沒錯了,那個之於她來說太過奢侈的東西。
正因為自知無法回報他人所期望的情誼,才更沒有辦法順其自然地收下餽贈,還得尋尋覓覓能抵得上人情壓力的回禮。
唯獨「先生」。
只有他是不一樣的。
思緒中閃過此一想法的同時,卡梅利亞詢問的話語恰好遞了過來,近乎是量身訂做的解答差點就這麼迎頭撞上了問句。
封閉的室內、溫暖的茶水、和藹的笑容,以及循循善誘的話語,一件件精巧地串在一塊,頻頻拋出誘餌使她吐露實話。達西在張嘴的瞬間,才恍然發覺自己說了多少話。
杯中事物已經散去溫度,被滲進的冷意同化,開始反過來汲取達西手中的熱度。達西握緊杯身,一口飲盡了發涼的茶水。
「說來真不好意思⋯⋯我並沒有能互相傾訴的朋友。」她深吸了口氣,忍住回過頭的衝動,「但是⋯⋯『神』一直在我身邊⋯⋯」
「有『他』在,我就會很有力量。」
「『他』也從不貪求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達西閉上了眼,腦中浮現的畫面似乎取悅了她。
淺淺的笑容綻放在她的嘴角。
那是與聖堂中被人稱頌之存在,極其相似卻又有所不同的神明。不帶勉強的笑顏輕盈地浮現在面龐,與一張張被禱詞與神蹟浸潤的面孔相仿。
達西像是吟詠著只有自己知曉的聖詩,任何憂慮與驚擾都被口中所言對象逐一拂去,應和她喉間流出的嗓音漸漸消散於世。
這般滿溢幸福又恬靜異常的臉,可說是至福降臨時,喜樂浸潤心靈的神態吧。
卡梅利亞興味盎然地笑了。
「既然有這樣特別的『神』陪伴著妳,身旁沒有朋友又有什麼關係呢。無論在何處,鮮少有人能孤身而行啊。」
舖展在這位女性眼簾前的神祇應是何種樣貌,醫者不得而知。可無論是什麼樣的形態,她不會吝於鼓勵眼前低聲道出密友的女子。
「光是看著對自己很重要的『他』就能感到心安,比起耗費心力的饋贈往來更有其意義。如此妳的心意便不會被辜負。」禽鳥銜來更為輕柔的句子,慢慢地垂向映照誰人身姿的心湖。
「你們肯定度過許多難忘的時刻呢,達西願意跟我分享何時認識這位非凡的朋友嗎?」
就如同一個普通的、信仰虔誠的信徒對教會裡的神祇表達崇拜與愛意那樣,達西放任自己的嘴繼續陳述對「先生」的情感。
她明白的,一旦有人知曉她口中所說的「神」擁有著動物的外貌,那火刑柱上的烈火將會焚燒至她的身上,甚至連父親、喬許也不能倖免。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向他祈禱,而他也回應了我。」
但唯獨「先生」的事,她不願意撒謊或是遮遮掩掩。內心一股聲音渴求著,希望有人能理解這樣與他人不同、彷彿卡梅利亞口中「怪物」般的她。
「畢竟有些事,告訴家人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還會徒增他們的煩憂⋯⋯」達西偏頭做思考狀,打從開啟了和「先生」有關的話題起,便不再將視線投到對面的女性身上了。
「卡梅利亞⋯⋯也會禱告嗎?」
「當然,那是我尋求心靈富足的途徑;而向那位朋友訴說困擾,是達西尋找心安的道路。」
卡梅利亞眨了眨眼,耐心地聆聽達西與密友的過往,並適時地給予應有的回應。女子比初次見面時說了更多的話,關於某段美好邂逅的開頭,屬於她與這位天主之間的溫暖回憶。
醫者揚起和煦的笑容,未對達西兀自沉浸於幻想不願抬起頭的姿態表示怪罪。這是個優美且寂寞的故事,由她與未見真顏的神共同書寫。
「不想讓家人憂愁的達西很溫柔唷,妳口中的他也是。」她以甜美的話語澆灌深埋於達西內心的芽。「這樣善解人意的朋友,若是介紹給喬許跟你們的父親知曉,或許多少能分擔心事呢。」
若真是充滿慈愛的神明,那理應為更多人接納才是。
原來卡梅利亞也同她一樣。
啊,是了,本質上並無不同。無論是對著高高在上的那位,抑或對始終伴在身後的「先生」傾訴,所得到的安慰與勇氣都是一樣的吧?
唯獨一點,那位高居天上、一視同仁的神祇永遠不會在芸芸眾生裡看見平凡的她。
「是,就連這樣的我也能被他眷顧著⋯⋯溫柔,又包容著一切⋯⋯」過去的種種回憶浮現,達西猶陷入自身的暢想,直到卡梅利亞提起了那兩位家人。
像是瞬間被拉回了充斥泥土與汗水的現實。
「啊⋯⋯」達西的目光又開始飄移不定,腦中加急地想著該如何解釋過去,「父親他⋯⋯不信神。」
做彌撒的那日,從教堂湧出的人潮所帶來的金幣脆響或許才是他的信仰。
「喬許⋯⋯」她突然噤了聲,寂靜中只剩深深的呼吸聲。
「他不懂的。」所有的話語最終集結成了一句,像是苦思良久卻只能草草點下句號的劇終。
達西想起了剛入秋與喬許見面的那個夜,他亮晶晶的雙眼探究地看著她,期待她說出心中的祕密。
女子眼中燃起的星火最終被冷風撲熄,有如對拿在手上的提燈逐漸失去光照無可奈何,進而落入無處可走的窘境。
見達西面色跟方才相較黯淡許多,卡梅利亞挪動腳步走到她身旁,好似要啟唇安慰身陷迷霧的無助女性。
「當真是這樣嗎?」醫者確實開口了。她屈下身子,試圖觸探湖面之下的暗影:「是喬許無法懂得,還是妳不希望他懂得呢?」
思及名為喬許的青年提出請託的模樣,卡梅利亞沉吟片刻,吐出婉轉幽深的句子,似一縷輕煙攏住達西周身。
「慷慨、富有包容心,並且將妳的一切盡數包容的這位摯友,想必也會守望其他家人吧。但是,為什麼達西不希望他們知曉?」
翠綠的眼眸低垂,似乎對達西的處境心有所感。
「妳的朋友太過害羞畏懼見人,還是說⋯⋯不能讓人見到他呢?畢竟傳言擴散得很快,若說錯話使他一去不回那可不好了。」
卡梅利亞注視著她的側臉,柔和的語句擦過髮間,落在女子耳畔:「重要的對象得好好保護才行。是這樣嗎?達西。」
接踵而來的提問讓她招架不住,內心隨著卡梅利亞的問題一併質問著自身,達西心裡的答案十分明確,而這些答案就這麼被卡梅利亞輕輕地挑了出來,銜在所有問句之後。
這感覺就像——就像對方並不是真的需要一個答案,而是要她親口承認這些猜測。
聲音離耳畔愈發靠近,達西不自覺低下了頭,背脊跟著彎出弧度,就像一株已經纍纍的麥穗。
悄悄滲出的汗水將後背打濕,明明是寒風凜冽的冬日。
「⋯⋯」
因緊閉而沾黏的雙唇被撕扯開來,然而裡頭在發出幾個意義不明的雜音後又再度闔上。達西想將自己蜷縮起來,可理智掰開了她的雙肩。
「⋯⋯您希望我說什麼呢?」低垂的頭顱底下傳出細弱的嗓音。
她的祕密全藏在「麵包樹」上,尚無人能採摘。
但卡梅利亞沒有選擇爬上樹,而是一點一點地,刨開樹根上的土壤,讓久不見天日的樹根暴露在陽光下。
等樹失去支撐倒下時,祕密也會跟著滾落樹下。
「對不起⋯⋯我們別說這些了好嗎⋯⋯」指頭捏緊杯身的力道幾乎使關節發白,必須要這樣才能壓抑住顫抖。
乾澀無力的語句像是夢境中的囈語,在醒覺時分掙扎,在深眠幻境徘徊。歷經日升月落,那張臉孔曾染上不同色彩,在褪盡顏色的現在又接近最初的樣貌。
對水底訴說的呢喃碎語,在表面揚起薄弱的波紋。卡梅利亞對湖心投入石塊,目視那雙緊握的雙手,以指尖接住正在失墜的重量。
「妳現在感受到的痛苦是真的,可是妳依靠神並得到滿足的時刻,也是真的呀。」
垂進湖底的繩索,乘著水波搖搖晃晃。
「意識到現實何等殘酷,就會想起那位可愛的朋友是多麼溫暖可靠,能接納妳的所有;無論妳是什麼樣貌。他都會無條件地回應妳。」
甘美的低語填補每一吋裂開的縫隙,醫者的話一遍又一遍敲擊耳膜,迴盪在幻滅與重生的渦流之中。
「請以善待他的方式體貼妳自己,別太琢磨應該是什麼形式、別吝於表達妳對他的愛——因為我衷心希望達西可以獲得應有的幸福。」
她的笑始終挾帶著相似的溫度,既是警語也是祝福。卡梅利亞抬眸看向達西,雙眼略彎。
「茶水不燙了呢,需要我替妳重新斟滿嗎?」
指甲陷入皮肉,疼痛並沒有使神智更加清明,反倒讓她愈加沈浸其中。
「先生」是真的⋯⋯這股疼痛⋯⋯也是真的⋯⋯
龐大的身軀從另一側靠近,幾乎將她籠罩進令人心安的陰影。達西從未想過她與她的神明能被他人認同,更遑論祝福——直至今日。
「謝謝⋯⋯」不想再推卻好意,達西這回打算爽快地遞出了茶杯,卻又意識到對方還是帶傷之軀,到嘴邊的話又轉了個方向,「我自己來就好。」
站起身先一步拿過茶壺,她低著眉眼替兩只茶杯注滿溫熱。
「卡梅利亞,說了很多不可思議的話呢。」平靜的面孔看不出底下醞釀的風暴,達西還是沒有看向對方。
「原本是想著,要替喬許償還人情⋯⋯沒想到反而又欠下了不少⋯⋯」
語調如墜落山谷般下跌,可又突然急轉直上。
「今天的事情⋯⋯您會告訴其他人嗎?」
「呵呵,我還想跟達西保持愉快的往來關係呀。」
卡梅利亞望向她,剛倒好的藥草茶滿溢著熱氣,可身邊這位女子面龐彷彿覆上厚實的霜,眼眸亦看不見早先的徬徨。
她跟喬許的約定已經完成。那麼,關於達西與她親愛的朋友,這段動人又不可思議的故事——還有什麼可說呢?
醫者唇邊勾起玩味的笑。
「讓達西虧欠我更多是不錯的主意,但是用麵包交換好像不怎麼夠呢,畢竟秘密得一直守下去呀。」她取過斟滿的茶,繼續未完的話語:「如果我說會,妳會怎麼做?」
老喬里是個徹頭徹尾的實踐者,儘管有些為人詬病的嗜好,但從不過著僥倖的生活,最看不起連遮羞布都輸光的賭鬼。也因此,他也是這麼教育他的兩個孩子的。
達西從小就明白,將期望寄託在他人身上有多不切實際。
卡梅利亞的回答令她心尖一顫,然而這個答案沒有超出她的預期。她隨時都做著他人沒義務善待自己的準備。
對方還是笑吟吟的,可與先前相異的態度被剝了出來。
「為什麼要這樣呢?」她低著頭,音量微弱得像是只準備拋給自己。
「我一直都從『他』身上,獲得過去從未有的勇氣⋯⋯」沒有拿起斟滿的茶杯,達西緩緩轉身,面向了卡梅利亞,「在剛才一瞬間,我也因為卡梅利亞的溫柔,而得到了勇氣⋯⋯『如果是您,絕對可以理解的。』——我當時這麼想著。」
她看起來快哭了。
「⋯⋯您要的是錢嗎?」她掏出掛在身側的錢袋,讓硬幣響亮地彰顯存在。
「或者⋯⋯想要報復喬許嗎?」各種懷抱陰謀的可能一一躍了出來,達西不自覺開始啃咬短得幾乎沒有白邊的指甲,「他曾經得罪過你嗎?還是⋯⋯」
冷靜下來,達西⋯⋯這沒什麼⋯⋯
一股聲音在她耳邊訴說。
「哎呀。錢的確是生活於世最管用的通行證,為了自身利益把喬許定罪也是很好的打算,達西很替我著想啊。」
女子的嘴唇幾乎要扯裂了指端,被顯而易見的恐懼主宰神智理應泫然欲泣,可她沒聽見應當一併出現的泣音,而那雙眼覷緊她的一舉一動,有如林間與獵人正面周旋的柔弱獵物。
卡梅利亞細細品味著達西開始歪斜的姿態,順著破碎不堪的句子瞥了錢袋一眼,很快地又回到那位女性身上。喬許是個可靠的青年,但也僅此而已,何況達西的猜想從未發生過。
像是極力忍耐也可說是忍無可忍,盯準了眼前目標,這般專注交涉的樣貌——可說是意外的收穫。
「不過呢⋯⋯這些終究不是屬於妳的東西,所以才能輕易說出口,對吧?畢竟以能夠計量的事物交換長久守密,實在太划算了呢。」
她不由得輕笑出聲,發自真心地對此情此景感到滿意。
「我想要的東西非常簡單,妳一定負擔得起。」
卡梅利亞指尖輕點唇前,語氣一貫地從容不迫,眸色間笑意更盛。她提起步伐走向達西拉近彼此距離,以親切的口吻接續方才的談話。
「自憂愁中生出懊悔,才能意識到這位朋友多麼珍貴,妳對他的愛也因此得而潔淨。」醫者聲嗓溫和,彷彿出自好意提醒對方。
「以後再次來訪諾鄔利時,再跟我分享關於妳和他的故事吧,等我們下次見面肯定有不少事可說。」
她笑著望向達西,以右手執起那只剛盛好熱茶的杯子,放到靠近身旁女性的位置。
「妳親愛的朋友是沒辦法用任何事物衡量的,能為妳保守秘密是我的榮幸。」禽鳥說得十分懇切,「如果達西能接受我的提議,就太好了。」
她順著對方隨步伐起伏的衣袍,向上綿延,終於望進那對鑲在月牙彎間隙的幽黑,止住了囓咬的動作。
「喬許⋯⋯交到了不得了的朋友⋯⋯」達西轉而令雙手交握,似在說著反話,語氣卻又僅僅在感嘆著什麼。
她能感覺出來,卡梅利亞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可又如她所說,那樣東西無法以實質衡量。
是自己先前說的「友誼」嗎?
那太奇怪了,她從未聽聞過這樣的友誼。
「他是個纖細又敏銳的家人,我不希望再給他增添煩憂⋯⋯」熱茶氤氳的白煙冉冉,如同幽魂自杯中脫逃,「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至於其他人,達西並不打算擔憂。
因為她是諾鄔利的達西,懦弱、膽小又謹守本分的達西,諾鄔利的達西絕對不會做那些事的。
努力讓呼吸回歸平穩,堅持對視的視線這才敗下陣來,率先飄至虛空。
「下次見面⋯⋯積雪大概都消融了吧?」
「那個時候,希望我們——都度過了寒冬帶來的磨難。」
達西並沒有直接地答覆,她稍微學會了和眼前的女性繞圈子。人世的無常總如春雷乍到,在履行約定之前,彼此能否安然無恙還未可知。
謝謝梅中陪我對那麼久包容我的龜速!可以在交流裡讓先生出來放風一下我已經滿足ㄌ
卡梅利亞真的是又蘇又Alpha的大美女⋯⋯感謝醫生的治療雖然病患冥頑不靈越陷越深⋯⋯
梅中真的很會寫⋯⋯字裡行間都像詩一樣,好美
我們在進行新春應景交流,時間久也是很正常的!也謝謝達西中的邀約
齁我才要說達西中描寫心境時的寫法有夠細緻,後面達西有稍微學到打太極很棒!醫生會很期待ㄉ!(??)這絕對不是友誼沒有錯
halfbaked: 謝謝灰中!也不能全然說是神XD應該說是在不說謊的前提下唯一可以拿出來告訴旁人的選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