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籃裡的枝葉聽著瀑布聲,旁邊是整齊畳好的衣物。
少年頭上沒有白紗,短捲的褐髮被打濕貼在頭皮,蜜色的眼睛如水面明亮。另一邊的牛車黑髮被淋濕,臉容更加陰暗憔悴,粗壯身體卻因為泉水的洗刷而有了新的力量。
春天的河水仍然有點冰,尤其是柯因的山泉水,總是帶著夏日也抹不去的冰雪氣息。牛車拉著小豆的手回到長滿春草的河邊,長臂一伸便拿過藤籃旁的麻布巾。他坐在草地上,擦乾小豆的頭髮,「水冷,別泡太久了。」
小豆拉著他的手,麻布正好蓋住褐色濕髮,牛車聽小豆道:「你喜歡我做女人,還是男人?」
陽光拂過牛車的臉,陰暗的臉原來還有一層薄紅,不過小豆早就看得清楚。「我都喜歡。」牛車又動手擦小豆的短髮,「我們快穿上衣服吧。」
「騙人。」小豆將他拉近,逼他俯身親吻,「你剛才明明就很高興,你喜歡我甚於貞婦馬莉安。」
「那是因為你脫光了。」牛車看著眼前的蜜褐色眼睛,嚥了嚥口水,「我很高興,因為可以徹底擁抱你。」
小豆滿意地回吻著他,二人尚未著衣,肌膚的觸碰也變得火熱。牛車強忍著胸膛的鼓譟,趕忙將長袍罩在小豆身上。小豆不滿地圈上他的脖子,仰頭抱怨:「幹嘛。」
「我得快點送你回山洞。」牛車半垂著眼簾,「既然他們都回來了……那外面就更加不安全。」
「認不出的。」小豆抓起一旁頭紗,披在頭頂,將半乾的短髮蓋住,「我這個樣子,神都不會認出來。」
「小豆,我很擔心。」強行抑制的情慾化為焦慮,牛車知道自己眼神浮躁,他不捨得用這樣的視線看著小豆,只能撇開臉,「所以我才想馬上離開柯因,我不知道你到底有甚麼辦法對付安東尼修士。」
小豆安慰似的親吻他的嘴唇,道:「修道院的人會知道安東尼修士做了甚麼,到時候我們就沒有後顧之憂。」
「所以說你已經做了甚麼。」牛車接受小豆的親吻,但苦惱只增不減,「而我不知道。」
小豆學他拾起旁邊的上衣褲子,塞到他懷裡,又低笑一聲道:「你不要送我回山洞,我就告訴你。」
從前的牛車絕對不敢想像小豆的熱情。秋天時他在栗子樹下親吻小豆,也知道小豆有多抗拒。逃出修道院後的小豆熱情前所未有,卻依然是他認識的小豆。他慶幸也珍惜小豆的熱情,然而他能肯定小豆是以熱情掩藏某些事情。
就像小豆老是裝睡,然後偷偷跟著他跑出山洞一樣。
小豆肯定藏著些甚麼。
「騾騾是他們家裡最外向的了。」他們一起走在樹林中,小豆心情大好,語調像唱歌一樣,「我回來柯因那時就見到他跑來修道院找事情做。修士說他們家是普通的農夫,但是我都沒有怎樣見過他們到鎮上。」
「但後來,我跟安東尼修士去過他們的家,嚴格來說只有安東尼修士而已,他都讓我在附近等著,他說騾騾家希望他主持私人彌撒。我自告奮勇想要幫忙,他卻說騾騾家經歷過很多苦難和悔過,所以不想要那麼多修士介入。」
「那時你就懷疑安東尼修士了?」牛車看著小豆,穿戴整齊的馬莉安提著裝滿草木的藤籃,腳步輕快,似乎不怕被人看到。
「是有點奇怪,但我也不了解騾騾一家,起初並沒有想到女巫,說到底那時我還視他為老師,總不會想成壞事。」提到安東尼修士時,小豆似乎皺了眉頭,「也許你已經讀到魯必達兄弟的記事,他的雙足在春天開始變形,他是個老派的兄弟,修道院有些人不喜歡他,也拿他的雙腳來做文章。他在消失前曾跟我講過,小心安東尼修士和女巫。」
「然後他就這樣消失了,直到他壽命將盡,才偷偷找到了我,但是也沒有跟我說山洞的事。我跟魯必達兄弟相識不到半年,但是他對我很好,在泥金上是最好的老師。他跟安東尼修士不和,以前我覺得是因為他太老派,現在我才知道,安東尼修士……缺點和過錯也很多。」
小豆說到這裡,似乎又覺得沒意思了,便哼著小曲,左右看著花草樹木。牛車知道小豆的說話還沒有完結,然而他不敢問。小豆千辛萬苦來到他身邊,要是他揭開秘密,便會傷害了小豆,甚至令小豆再次消失。
他們一直走,出了柯因,來到荒野的樹林。騾騾說只要向著大道走,中途便能找到一家小旅館
。老闆買賣食物和雜貨,而牛車要買橡子和松果回去。
橡子和松果秋冬時無處不在,春天竟然還得花錢購買,牛車也懷疑天底下根本沒有人會買這種東西,偏偏老闆居然還藏了不少。小旅館簡陋,也沒有幾個房間,主要是向出入柯因的旅人賣酒食。牛車見廳堂沒有客人,便跟小豆坐下來吃午餐。
湯稀如水,浮著兩塊紅蘿蔔。肉派尚好,就是肉有點柴。牛車想著女巫的事更不是滋味,然而小豆一手搗著湯水,一手托腮看著他,不得不強顏歡笑。
老闆本來刷著櫃台,聽到樓梯的聲音便擲下抹布,笑嘻嘻地朝客人道:「貴客,房間還可以吧?」
客人似是回了話,但聲音沙啞不清,唯有踩在樓梯上的聲音無比清晰。褐紅的頭髮遮著半張臉,突出銀色的鼻尖。「燕子先生!」小豆驚喜地拍桌而起,樓梯上的燕子隨即望向他們,似乎並不驚訝,還慢條斯理地下樓梯。
牛車記得燕子在鹿背上有多虛弱。床上的燕子止了血後也說不出話,一直指著桌子,他們才知道燕子想要蠟板。燕子想舉手執筆,才想起自己的右手已經缺了三根手指,最終搖晃的左手寫出了歪斜的字,使牛車便動身前往柯因。牛車以為燕子沒有一年半載也不會復原,沒想到才一個月左右,燕子又沒事似的出現了。
燕子在他們的桌子坐下,看到他們的清湯便皺了眉。旅店主人看燕子神色不對,馬上奉上三碗濃湯,裡頭還有好幾塊鴿子肉。
燕子左手指向櫃台後的老闆,乾澀的聲音道:「以前欠人錢,現在摳門。」然後又用左手拿起木勺子,笑道:「你們走運,跟我一起。」
燕子以前總是囉囉嗦嗦,因為小丑話多,現在似乎有些過於簡潔。「燕子先生,謝謝你上次的衣服,可是喉嚨不舒服嗎?」小豆本來的驚喜變為擔憂,「還有你的手指……是裝扮的一部份嗎?」
小丑本來有著低沉磁性的聲音,雖然牛車討厭燕子的音樂和故事,卻不能否認燕子有好嗓子,醇厚的嗓音在說故事時更為引人入勝。如今燕子的嗓音比低沉更為苦悶,圓潤不再,沙啞非常,可燕子仍然笑著。曾經流血的右手掌也填上了空缺,燕子多了三根金色的手指,連著皮帶掛在手掌上。乍看就像靈動的金色手指,卻不能伸也不能屈,就像燕子鼻頭的銀甲,不過是虛張聲勢的裝飾,而且肯定昂貴得毫無理由。
「諾鄔利,養蜂人燒了麵包店,就在我在河邊遇上你的那天。」燕子說話前總是要停頓一會,而且語速也慢了許多,但換氣時喉嚨裡還有些沙沙的喘聲,「我跟杜蘭不對盤,被反將一軍吧。」
「杜蘭。」小豆依稀記得這個名字,畢竟牛車曾經提過一些托氏麵包店的事情,只是隱去了亞歷山大的血肉,「無論如何,謝謝燕子先生你當天救了我,不知道那個傷害你的杜蘭伏法了沒有?」
小豆的語氣如同守法市民,並未因為傷害安東尼修士而擔驚受怕。燕子搖搖頭,卻不算可惜地道:「火很大呢……嗯,托勒密一家,一具一具的屍體從地下室拉出來,諾鄔利人哭了好多天。」燕子捧著木碗,喝了一口湯,嗓子又好像清晰了一些,「杜蘭逃了,不知道去了哪。」
牛車與杜蘭本無仇恨,而且牛車也不算是托勒密家的好友,可是燕子和杜蘭現在大概成了仇人,牛車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關係。只是柯因女巫還有離開的事情已經夠牛車煩惱,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追究杜蘭。「你怎麼來這邊了?」他忍不住問燕子,畢竟柯因並不算甚麼城市風光,不是燕子通常的去處,而且燕子的嗓子看起來也不甚健康。
「柯因,山泉風光……順便看看你們死了沒有。」這句話總是中氣十足,燕子知道小豆在看他的右手,便故意將右掌放在桌上,輕輕上下扇著手掌,讓金色的手指敲打木桌,「你們命大囉……最近王國不太平,首都王室內鬥,鄉野女巫審判。離開王國吧,以後再回來。」
「我們是有這樣的打算。」小豆點頭,「只是柯因還有些事,不解決就難以安全地離開。」
「牛車的小婦人,早有打算。」燕子雖然不能以歌聲和詩辭表達欣賞,但奇裝異服總是能令小丑快樂,燕子看小豆的眼神就很高興,「柯因,不要久留吧,我昨天看到修士趕路向柯因。」
牛車並不習慣認同燕子,但燕子確實說得沒錯,他一點也不想留在柯因。小豆卻拍了拍胸口,自信滿滿地道:「快了,我們很快就會解決所有事情,然後就會永遠離開柯因。」
「好,事情好了,就去諾鄔利找我……咳嗯,最近我也會在柯因附近。」燕子明明喉嚨乾燥極了,還嘖嘖兩聲譏笑牛車道:「幸運的傢伙、咳,人模人樣,聰明美麗的新娘。」
牛車本要在言語上稍作掙扎,但看見燕子的黃金手指,話又嚥到喉嚨了。其實燕子絲毫不憔悴,甚至比以往更為快活,但是他總覺得燕子失去了甚麼。傻子也知道燕子失去了嗓音和手指,但是牛車知道燕子還放棄了野人的大鏟。燕子多少放下了過去的自己,不論美醜好壞。
如果他與小豆離開王國,他們也會放棄十餘年的自己。他們會開展新的生活,但童年的柯因、重逢的柯因,再也與他們無關。沒有這樣的過去,小豆還會願意留在他身邊嗎?
「喔,弗里德!」燕子舉起鑲金的右手,朝小旅館的門口揮手,語調過於歡快,沙啞尖銳得連名字也有點說不清楚了。
金色長髮的男人站在旅館門前,背著陽光使金髮更為閃耀。他背上是弓箭,正如在托勒密磨坊的時候,不同的是手拿多了兩頭流血的剝皮野兔,肩膀還扛著一隻小野豬,上面披著兔皮。
「來啊,弗里德……坐這邊。」燕子熱情地招手,笑容燦爛如陽光,剎那間殘破的嗓音和手指也不算甚麼,燕子好像成了世上最快樂的人,比小丑還快樂。
金髮男人把獵物交給老闆後,將野兔皮毛掛在一旁,才來到他們的桌子。金髮男人,弗里德,還是這般紳士地笑著,對牛車和小豆道:「我讓老闆將肉處理好,等會你們可以拿一隻野兔回去。」
金髮男人身上還帶血肉臭味,卻優雅如貴族。燕子絲毫不抗拒弗里德這副模樣,還光明正大地親吻了弗里德帶血的手背。磨坊的意外後,金髮男人出現在燕子身邊也變得順理成章。牛車見過燕子在廣場歡快起舞,在酒館高歌拍手,燕子無疑是快樂的,但幸福一詞與燕子何等不相襯。
燕子跟他一樣曾是掘墓工,做過的骯髒事情不比他少,但燕子如今比快樂還快樂。又或許燕子是因為放棄,才重新得到快樂之上的快樂,燕子得到了幸福。
所以他和小豆,放棄王國的一切,說不定也能得到幸福。
「當你睡著的時候,我在寫信。」
他們拿著藤籃,還有裝滿松果橡實的布袋,朝樹林的方向去。小豆在見到燕子後心情不錯,還主動揭曉他的秘密。
「我用魯必達兄弟的字,給修道院寫了一封信,他們仍然不知道魯必達兄弟已回歸天堂,而且比起年少的修士,老修士的話肯定更可信。」小豆沾沾自喜地說,「然後我把信丟到田地旁的小屋,太陽出來時修士就能看到。」
「然後?」牛車把小豆的布袋也拿過來,扛在肩上。即使是松果和橡子,也顯得有點沉,騾騾到底要那麼多果實做甚麼?
「安東尼修士的女巫審判。」小豆為秘密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眼睛裡的興奮,平常溫和的笑眼,竟狂熱如大火。
「好。」養蜂人的小屋就在附近,牛車也不得不壓低聲音,「那麼你答應我,審判結束後,我們就離開柯因。」
小豆眼裡短暫的狂熱褪去,又回復了溫和的笑眼。「好。」他答應了牛車,陽光自林木枝葉落在圓鼻頭上,一切多麼溫柔。
養蜂人的小屋沒有關門,白袍的養蜂人坐在門前的條上,白布下雄壯的駝背明顯不是騾騾。那興許就是騾騾的師傅,騾騾為了打掃養蜂人小屋而分身乏術,才讓他去買果實。養蜂人戴著藤面罩,似是看著藤窩的方向,牛車心裡卻不自在。他把藤籃和布袋都拿過來,讓小豆去小士兵那邊等著。
他看著小豆往草棚去,一邊偷瞄了養蜂人。養蜂人大概還在看藤窩。他這才安心地推門而進,卻聽見了騾騾和另一個人高聲歡談。
「這樣,用力一點和進去!和好後還要把麵團邊角摺起來呢!」
「我的魔神,我們家裡都是和成一團就算了,難怪這麼難吃!做麵包太多學問……」騾騾在木桌上揉麵,雙手和臉上也滿是麵粉。他聽見腳步聲才抬頭,看見是扛著布袋和藤藍的牛車,又號令道:「回來正好,麵團太乾水又不夠,幫我去河邊打水回來!」
牛車鬆開布袋和藤籃,也不顧從布袋滾出來的松果和散落的草葉,因為他知道騾騾身旁那個沒有藤面罩的養蜂人正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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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
1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RETURN OF THE BEE DEVIL
先感謝您又給了金髮男人瀟灑帥氣的登場
送點兔兔當作牛豆新婚禮物!
一路看到23突然覺得好感慨(?)從過去是牛車一直追著小豆,到了現在則是小豆領著牛車往前走,實在太喜歡這樣的轉變,開頭一起洗澡太甜,我真的好喜歡小豆有點調戲牛車的那種青春感,這種青春應該過了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改變,就是他們最純真的本質,他們童年的樣子(雖說長大了就多了色色的空間)
燕子哥哥的登場一如往常瀟灑,而且還捏著老闆的把柄真的不愧是燕子哥哥!有了小豆,燕子就好像多一個弟弟一樣耶,看著燕子刻意展示自己的新手手時,深刻感覺到燕子在牛豆面前依然是大哥的樣子,看到牛車不習慣認同燕子一句我真的大笑,真的是好可愛的弟弟,且一直把哥哥快樂到幸福的樣子看在眼裡
最後發現杜蘭再登場我真的好快樂,希望騾騾可以跟杜蘭幸福快樂,雖然做了壞事(?)
VANCLEEF:
燕子最喜歡金髮男人耶!讓他出場最開心
其實牛豆的本質是誘受愛上陰沉鄉下小子,頭髮再生CP本質也漸漸明朗!牛車以後真的是太幸福了
燕子雖然受了重創,但仍是老江湖,燕哥(??)覺得小豆是好弟弟,當然要多關照(突然鄉土黑道)
蜂毒反派小情侶要亡命天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