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被迫加入計畫已經過了接近半年,在人界的生活從剛開始的生疏變得如魚得水,尤其是參與美容課程之後,埃莫里幾乎把來人界的主要目的忘光光,直到某天收到上司傳來的訊息,問著他到底有沒有對象。
那時,那顆聰明的腦袋難得空轉了幾秒,緩慢地繼續瀏覽後續的內容,很快意識到如果再繼續度假,同事可能會殺上來把自己塞到某位天使的懷抱中,於是當晚他就隨意報名了個他現有朋友圈的餐會。
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撐著腦袋,望著餐桌上的男男女女發呆。這聯誼並不是特別為天使、惡魔所設,他也無法明確辦認出餐桌那頭的人到底是人類、天使還是惡魔,能曉得的是,聯誼顯然不適他會喜歡的活動。
說話總是客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對方資訊、刻意停留的視線……要換做以前的他,還以為自己在談判桌上呢。
年輕的女子裹挾著花香與晚風的氣味,踏入了被食物溫度與人氣烘得格外高溫的餐廳內。推開玻璃門帶起的清脆鈴響只輕輕地在酒杯餐具的碰撞聲中激起了一絲漣漪,很快地人們就將注意力從她這個姍姍來遲的新入者身上移去,重新放回到自己更在意的對象身上。
畢竟是聯誼會嘛。愛萊想著,在將自己包裝得完美待價而沽的同時,誰又不是卯足了勁想在這裡找到滿意的對象,然後一口氣脫單呢。
不過異類也不是沒有就是了。
聯誼餐會的主辦人之一是愛萊在人界認識的客戶,她會參加這場活動純粹是看在對方的面子上──遲到不僅僅是因為花店很忙,也有一半是她的有意為之。
可惜人家主辦聽不到天使小姐千迴百轉的小心思,正攬著愛萊的肩膀詢問她想坐到哪桌空位去──女士在這種場合總是格外容易被優待,也更有選擇權。
一邊笑著說抱歉我來遲了,愛萊的藍眼睛在會場內環視了一圈,然後定格到了角落的一抹暮紫色上。
「那麼我去那裡,可以嗎?」
她看著他的同時,他也看著她。
淺粉紅漸層鵝黃的短髮,晶瑩透亮的天藍色雙眸,跟他印象中的某人十分相似,就是那名不小心在化妝區打開翅膀的蠢天使。
注意到主辦與少女對話結束,慢慢接近他的位置,埃莫里很快收回視線,搖了搖玻璃杯中剩餘的紅酒,等待周圍燈光的變化結束,石子引起的小漣漪也歸於平靜。
坐於他對面的女子顯然對後來的少女感到些許不悅,眼神頻頻往她的身上飄去,又不願發起攻勢,只是繼續試探埃莫里的態度。
本就對此興致缺缺的惡魔既然找到了終止話題的機會,自然是不會放過。
「比起這個,小姐願意來個自我介紹嗎?」
身體再度向前微傾,唇角勾著好看的幅度,轉頭望著遲來的少女。
她隔著幾張桌子和遠處那雙紫丁香般的眸瞳視線相交的時間其實很短,愛萊尚未來得及讀清楚對方眼底那隨著燈光而閃動的究竟是什麼訊息,耳旁主辦絮絮叨叨交代注意事項的聲音就使她不得不側過臉頰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等她再回過頭來,遠方的青年已經轉開了眼神。
不過沒關係,她也不差這點時間對吧?
接過工作人員遞過來的幾張表格,愛萊走到目標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的同時還能對身旁的女子拋出一個禮貌而無害的笑容。她一言不發地聽完了邊上兩人那沒了下文的對話,然後在紫髮青年向她開口時正大光明地回望向對方。
「這是當然的,再怎麼說我都遲到了嘛。」她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水,也不急著翻開位置上的菜單,而是先選擇接了那人的話,「我叫愛萊,一個快被婚禮訂單淹沒的花店老闆。」
天使輕點手指,玻璃杯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傳導上來。她微頓了下,而後溫聲道:「雖然我來晚了,但大家方便再跟我說說你們的名字嗎?」
相似的外表,不同的氣質。雖說不能確定是否如推測,少女與那名天使有關聯,但這樣的反差讓埃莫里不禁在少女身上多留意了幾分,當然有那漂亮外表的加成。
不論是化妝區那名冒失的天使,還是眼前的花店老闆,都有著姣好的外表與澄澈的眼眸,顏色搭配正好符合他的喜好,不過惡魔絕對不會親口承認就是。
不常見的職業引來兩種態度,一種是驚喜、一種是嫌棄,前者多為男士還油膩地稱讚起少女的外表氣質,後者多為女士莫約覺得身價不好,加上遲到的行為突出。
至於埃莫里,他稍微承認自己是前者的一員。
因著少女的話語,參與成員再度報上了基本資訊,坐於角落的惡魔再次作為壓軸開口,「埃莫里,職業實習化妝師,最近才轉換跑道而已。」
視線在參與者身上晃了一圈,最後停滯在少女的位置,笑彎了眼睛,「很高興認識你,愛萊。」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埃莫里。」
前側方的這位青年或許是她參加這場聚會碰到的唯一有趣的人事物了。愛萊攪著飲料裡的冰塊,同桌的其他參與者已經從面試般的身家調查進行到關於年收入的討論了,起初還能算是健談的天使小姐也漸漸地敷衍了起來。
回想起身旁那位自稱企業主管的女性有意無意投過來的優越視線,她雖然跟人界的價值觀存在著一定程度的鴻溝,對這些成就和地位實在生不出什麼羨慕或忌妒的情緒來,但愛萊還是不可避免地為對方的眼神感到些許不高興。
想回去。
喝了一口注入了碳酸氣泡的飲料,無趣感隨著吸管裡的二氧化碳咕嚕咕嚕地上升。天使半掀著眼皮,目光盡頭埃莫里脖子上的掛飾正隨著光線變化折出不同形狀的光。她無聊地觀察著埃莫里的微表情,猜想他現在的心情大概也和自己差不多。
伴隨著逐漸到齊的餐點,飯桌上的談笑聲越來越頻繁,有幾名男女已經互相看對眼,開始小心翼翼地交換聯繫方式,帶著一點期待、一點羞澀。
在少女帶來的小小插曲結束後,埃莫里再度迎來對面女士的百般詢問,這讓青年意識到一件事:對方想要找的對象並不是可以依靠的人,而是相反,明白點就是小白臉。
將一百句難聽的反駁隨著飲料吞嚥下肚,他依舊笑著。
「哈哈,小姐客氣了。那麼也能讓我問個問題嗎?」
「你知不知道你的妝容顯得你老氣,而且跟服裝完全搭配不了啊?」
「還有,與其跟你這種隨波逐流,找不到自己風格的人交往,我還更喜歡花店小姐。你可以幫你自己省點錢。如何這提議也不錯吧?」
本以為已經得到青年好感,女子完全沒有想到埃莫里會如此無禮,臉頓時垮了下來,很快收拾好,拿著手提包憤而離席,巨大的動靜自然讓整桌陷入沉默,主辦人更是慌張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笑語話音戛然而止,女子用力踏著高跟鞋遠去的回音還迴盪在耳邊,愛萊咬著吸管,藍眼睛在門口和埃莫里本人身上晃來晃去。她雖然也好奇對面那個看似溫和有禮的青年是如何面對這樣的場合的,但對方的表現也的確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在詭異的寂靜中,終於有人反應過來似的,用刻意抬高的聲線突兀地提議起餐會結束後的續攤地點,一瞬間招來大家的熱情響應,整個餐廳進入了一種異常又做作的虛假熱鬧之中。
──此刻不跑,更待何時?
順便把某個絕對也坐不下去的人撈出去。這麼想著,她轉向埃莫里,用口型無聲道:「走嗎?請你喝酒。」
始作俑者倒是淡定,只是低下頭將盤中剩餘的雞肉丁放入口中咀嚼、嚥下,以餐巾紙擦了擦嘴巴,似乎沒有注意到整桌人投射的不滿視線,或是主辦人的驚惶。
凝結的氣氛在一句提議下慢慢化解開來,大多在場的人都沒有反對續攤的提議,主辦人收斂起情緒,迅速地翻找著附近的KTV,安排著交通工具。
在忙碌的餐桌上,埃莫里注意到少女不明顯的唇語,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因為剛剛的話語才向自己提出邀約,無論如何,這話正好應了他的心意。
「那麼我就不繼續打擾了。」清亮的嗓音穿過眾人的討論聲,迴盪於餐桌上,他伸手勾起旁邊少女的玉手,站起身來。
他知道,已經遲到的少女若是現在又不參與二次會難免給人的觀感不佳,按剛剛主辦與少女的互動,或許會讓她為難。
「就像我剛剛說的,伴我已經找好了,失陪。」說罷,惡魔於眾目之下離開座位,牽著少女的手往門口走去。
手心被執入另一人掌中,傳來了些許陌生的溫度。愛萊本在思考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埃莫里倒是替她解決了這個問題。
既然對方都那麼「貼心」了,她也乾脆做出配合的樣子,一聲不吭地被紫髮青年帶出了餐廳。
夜色已深,遠處一盞又一盞的燈火或昏或亮,織作一張光之毯鋪在了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上。或許是開闊的景色使人心境明朗,也可能是終於能令人窒息的聯誼場合脫出,玻璃大門闔上的那一刻,愛萊瞬間感覺自己連呼吸都通暢了起來。
「裡面的人現在一定嚇死了。」她甚至還能事不關己似的笑出聲來。
隨著玻璃門扉緩緩回歸到原位,談笑聲被重新困在社交的擂台上,無論場上的人再如何搏鬥、糾纏,都已經不關離場者的事。埃莫里帶著少女避開出入口,與之面對面站著,放鬆扣著對方的手。
很遺憾,身為男性的他並沒有與少女差多少公分,視線幾乎可以直接對上,埃莫里漫不經心地回看餐廳一眼,心裡想著下次可能要再買更高的增高鞋。
「哈哈難說吧?應該只有主辦人會緊張個半死。」重新對上少女的眼眸,埃莫里輕笑著說道,輕浮的態度證實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
「喔,這麼說來我還是自己說要去的,或許有點不太妙?」故作正經地思考,眼珠子轉了一圈,唇角重新上揚,「哈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我現在比較想知道你想請我什麼酒。」
面對埃莫里的提問,愛萊只是愉快地哼笑了一聲。她擦過青年的肩膀,在他背後兩步開外的地方道:「要請客的話照理說還是該去酒吧之類的地方——但我想讓你試試我的拿手特調,所以那個就等下次吧。」
天使回過身來,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唇邊:
「不接受反對意見哦?」
無疑,少女俏皮的舉止勾起了惡魔的興致,他到想看看這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怎麼敢把聯誼場上的男人帶去單獨喝酒。
而且,下次?哈,她又怎麼知道會有下次的?
「我還怕你後悔。帶路吧。」
這一次,是他晃過了少女,雙手置於口袋微微仰著頭,等待對方的到來。
不算太大的花房裡點起了吊燈。整面的玻璃櫥窗後是大捧簇擁的純白與嫩粉,藏在其中的呼吸燈明明滅滅,像是擁起的天使翅膀般具有生命。
天花板安了黑色鐵架,大量的永生花垂下,愛萊只開了最中間那盞吊燈,暖橘色的燈光打在了底下給客人坐著休息用的白色圓桌上。
天使把裝著一大堆酒類和飲料的塑膠袋放到桌上,得意洋洋地從中拿出了一瓶包裝鮮豔的鋁罐舉到埃莫里面前:「噹噹!今天的重點──Y市限定水果風味飲!」
她一邊把其他的酒都開瓶,「出了這個城市可是喝不到的呢。」
夜色為花兒增添了欲蓋彌彰的美,忽明忽滅的燈光更是在寧靜中點綴了生動,小小的空間精緻又俐落,正如少女給人的印象。
埃莫里相當喜歡這花店的裝潢風格,但表面上只是稍微環視一圈,便跟隨著少女的腳步,逕自拉開椅子坐下,看著對方拿出的水果酒,挑起眉梢。
「特別是特別,但那個灌不醉我喔?」
打從剛開始買的時候他就想著,少女到底是想要喝飲料呢?還是喝酒呢?如果是後者的話,這些對他來說都算不上酒呢。
面對似是「挑釁」的話語,愛萊嘴角的弧度再次揚起,意味不明地回擊:
「你要是喝得爛醉我才麻煩呢。」
她拉開易拉罐拉環,滿盈的葡萄柚與柳橙香氣立刻隨著酒液從罐口傾洩出來。天使把水果飲和一旁的伏特加倒進長杯裡,又滴了幾滴檸檬汁,細微的酸味立刻擠進與水果芬芳擁在一起的微醺空氣中。
將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的迷迭香放入杯中,愛萊把酒杯推到埃莫里的面前,冰塊和玻璃相撞發出清脆響聲,「好了。賞個臉嚐嚐?」
失笑出聲,埃莫里聳了聳肩膀,不以為意。他可不像那些容易得意忘形的男人,沾點酒就忘記自己有幾點份量,喝到什麼時候會微醺惡魔相當清楚。
總之不可能是這樣小小一杯。
拿起玻璃杯,埃莫里搖了搖杯子,裡頭的冰塊相互敲擊,清脆的聲響會迴響在靜謐的花房,惡魔輕抿了一口酒液。
大概是烈酒的含量低,水果飲的味道佔了上風,酸酸甜甜滋味遍佈口腔,對青年來說,與其說是在喝酒,不如說在喝果汁。
「不壞。你不喝喝看?」
捏著玻璃杯的杯口,埃莫里在對方眼前搖晃杯子幾下,暖橘色的光芒照映,些許的光輝遺留上了花朵。
輕飄飄的兩個字從紫髮青年口中吐出,和面前人搖晃酒杯的動作帶起的細微聲音一同在天使的心中短暫震盪了一下,瞬地消弭,徒留一地漣漪。
幾小時的相處下來,愛萊也差不多摸清對方的言行方式。她無聲輕歎,心說在埃莫里這樣的人這裡,能拿到「不壞」這樣的評價大概已經算是不錯的肯定和讚美了吧?
雖然她面對這樣的情況時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要再多一點,再多一點。
藍寶石般的雙眼倒映著玻璃杯中酒水折射的光,愛萊收起心中想法,從善如流也喝了起來。
「話說回來,你看起來也不是會喜歡那種聯誼會的類型,怎麼還會主動去參加?」
「你看起來也不像是會跟男人獨處的類型,怎麼會帶我進你的店?」
面對問題,埃莫里輕笑了一聲,拿著酒杯的手遠離少女的面前,將酒液倒入口中,隨興地放置於桌面。青年放鬆身軀,輕鬆地靠在鐵製的座椅上,視線往玻璃門外頭晃了下,位於巷弄中的花店人煙罕至,在夜晚更是如此。
「重要嗎?」目光重新落於少女身上,他單手撐頰,含笑回應。
無論參加聯姻的背後原因為何,或是少女為何將他帶入花店,都不能扭轉他們現在面對面坐著的事實,去追究造成這副光景的原因早已不重要。
「不過如果你是想要更了解,我是不介意回答。畢竟我都知道你的店址了,對吧?」
潔白的牙齒抵在杯緣,冰涼的玻璃製品染上了呼吸的溫度。埃莫里的聲音從對面悠悠傳來,愛萊微抬視線,在對上那雙紫眸時才終於在對方的暗示下發現自己忽略了什麼。
Y市和天界究竟不同,初次見面的天使們互相邀請對方至家中喝個茶、借閱經文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也大多不會懷有什麼壞心思。但Y市不僅屬於人界,還是座住有惡魔的城市。
嘶,大意了。
被框進圓圓虹膜的那片澄澈天空微微地顫了下,愛萊有些心虛的移開了眼神,藉著酒杯的遮擋強作鎮定胡謅道:「……我看你覺得有眼緣,覺得可以交個朋友不行嗎。況且讓你知道店址也沒什麼吧,或許哪天你要買花時還能先想到來我這呢。」
所以你到底說不說啦。天使哐當一聲把空杯置回桌上,有些氣急敗壞地用眼神傳達這樣的訊息,臉上也爬上了不知是窘迫還是酒精造成的霞紅。
沉默籠罩,花房外傳來重機呼嘯而過的聲響,寧靜顯然格外扎人,惡魔依舊隨性地托著下顎,望著那微顫的眼眸與粗魯的動作。
不得不說,他覺得蠻可愛的。
愛萊在聯誼會上表現得機靈,會提議請喝酒本來就讓埃莫里有些訝異,此刻少女的行為舉止無疑是坦承了自己的失誤,卻努力要圓回來。
「交個朋友嗎?這個回答我不太滿意……」輕笑幾聲,埃莫里調整坐姿,翹起二郎腿,伸手拿起玻璃杯,靠近自己的唇邊,「不過算了,今天心情好不勉強你。」
說罷,他將杯子傾斜,剔透的液體隨之滑入了嘴中,於玻璃之後的視線仍停駐在對方身上。
「……真要說的話,有點像我是家族繼承人出來找有利家族的婚約者吧?」嚥下液體,埃莫里簡單比喻。
「不滿意也得接受,因為就是這樣。」深諳嘴硬裝死之道的天使還在掙扎,她拉過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從裡拿出另一種酒倒進杯裡。
開罐的嚓聲似乎讓愛萊恢復了冷靜,正好對方轉移了話題,她便順勢不再提剛剛那事:「家族利益……?那你剛才不給那位小姐面子是不是不太妙?」
聯誼會上埃莫里與女子的對話,坐在一旁的愛萊全程聽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為何他會做出這種行為──她只是想藉機虧一下對方而已。
她的表情似乎也是這麼表現的。
輕盈地放下玻璃杯,埃莫里聽到人兒倔強地話語,只是勾了勾嘴角,就像他先前所說,沒有多勉強她承認。
不過接下來的話,他可就無法放過了。
之所以接續先前少女的問話,是因為察覺她的困窘,心情好沒繼續抓著不放,沒想到埃莫里一放軟態度,她就反過來調侃自己了。
惡魔當然沒有笨到會以為愛萊沒有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很肯定那時候少女是坐在一旁看戲。
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確定你要談這個話題?」挑眉一笑,斯文秀氣的外表也掩飾不住惡魔話語中的殺意,就與他嗆那名女人一樣的氣魄
青年話裡的情緒像是一把劍,往天使的腦海裡刺了一下,挑開了愛萊不太想在這時候回憶的過去一角。
……幾百年前,她也體驗過這樣的感覺。只是當時對方散發出的比現在更加真切,也更加激烈。
愛萊反射性地縮起肩膀,又掩飾般順著動作向後靠到鐵椅背上。金屬椅背靠上去很冷,冷得她想蜷起身體。她忍住了。
「提到了你不喜歡的事,我很抱歉。」天使垂下眼,語速很慢,像是在斟酌字句:「作為道歉,換你問我一個問題吧,我會回答的。」
該死,真的嚇到她了。
少女的反應比他想得嚴重。埃莫里本來只是想要讓她再次尷尬,看這次她又怎麼圓,沒想到氣氛會突然凝結到零點。
恍惚之間,他還以為自己掐著少女纖細的頸部,下秒就可以把人弄死……
緩慢地語調將青年的思緒拉回現實,埃莫里同時意識到那誇張的幻覺,提醒自己現在並非在天魔戰場上。
「咳,沒事,沒那麼嚴重。你帶我看看你店裡的花吧。」心虛地移開視線,埃莫里隨意掃過旁邊的花叢,作勢看到在意的盆栽,起身離開座位。
「你之前說現在婚禮很多吧?那單純只是開脫的藉口?」停駐在幾株繡球花前,埃莫里隨意開啟話題,觀察著少女的狀態。
鐵椅子移動摩擦的聲音令愛萊抬起頭,她怔怔地轉頭望向青年的背影半晌,這才接收到對方話裡隱含的意思,也起身來到埃莫里身邊,順著他的意將方才的事輕巧揭過。
「嗯,是真的喔。這半年的婚禮訂單基本上沒有停過。」她也低著頭,盆中繡球純白色的瓣化花萼細密緊湊地匯聚成團狀大花,像極了新娘的雪色嫁衣,「畢竟這裡是Y市、那個計畫的施行地嘛。」
「還有客人笑說這裡是愛之城呢,雖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就是了。」天使輕笑著道。
隨著輕盈的腳步聲,凝結的空氣重新流動,埃莫里的視線隨著少女的身影移動,直到彼此的距離縮短至咫尺,確認她沒有因為剛剛的話題,對他自己產生反感。
「說愛之城誇張了吧。」垂眼哼笑,埃莫里伸手輕輕戳了戳繡球花的花朵,花朵隨著動作輕輕搖擺,生動可愛。
來到人界有段時日,不乏聽聞有些天使惡魔的結合,有好有壞,好的數量應該還沒有多到能夠讓城市被稱之為「愛」。
說起來,埃莫里覺得這城市只是實驗場罷了。
「那麼,親愛的花店老闆,這花的花語是?」收回惡作劇的手,青年對上少女清澈的藍眸,語調輕盈。
「這個城市擔不擔得起這樣的名號,在新人心中大概也不重要吧。」隨口回答著,愛萊用視線描摹著花瓣潔淨圓潤的輪廓,最後順著青年修長指尖向上,望進那雙紫色海裡。她緩慢扇動了一下眼睫,隨後啟唇:
「──期盼已久的春天終於要到來的『希望』、想像中愛情的『忠貞』與『永恆』,」她勾起嘴角,記憶裡將鮮花擁入懷的觸感宛若實質,「因為花型就像球一樣,也有『圓滿』的意思。」
「作為新娘捧花也很可愛,我很喜歡……話說這是在考我嗎?我可是要獎勵的喔。」揚了下眉梢,天使突然說。
聽著流暢的介紹,青年的視線再度轉移到圓滿的花兒上。與純白的外表相同,代表一切美好的詞彙,聽著聽著頓時無趣起來,雖說是他自己問的。
「喔?這樣就要獎勵?」
俏皮的話語讓埃莫里勾起了嘴角,調整角度,斜向著人兒,同時注意到幾縷髮絲凌亂,不假思索就伸出了手輕撩而過。
才注意到少女的視線。
對方伸手過來時愛萊頓了一下,蓬鬆的短髮傳來被手指捋過的觸感,沒有被碰到的臉頰也無端生出了些細微的癢意。
她下意識地側頭,雙色捲髮隨著動作輕輕搖動了下。天使移開了視線,對於埃莫里那油鹽不進的態度在心中為他未來伴侶默哀一秒鐘。
「唉,太小氣可不好喔。」她裝模作樣地搖搖頭,雙手環胸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至少說說我很厲害嘛!』這種話很難說出口耶。」
四目相交那刻,埃莫里的手懸在空中不動,並非是注意到自己下意識的動作感到害臊,而是因為少女並未制止這行為感到些許意外。大多數的女性若是對異性反感或是沒興趣便會直接拉開距離、表現出敵意……所以說,他可以認為愛萊對自己有好感囉?
手指劃過人兒的耳廓,將髮絲好好固定在耳後,看到少女裝模作樣,埃莫里不配合地輕笑幾聲,「看來這對你不是挑戰阿?」
能流暢地說出花語當然厲害,不過埃莫里天生就不是會坦然稱讚他們的類型,就連與他相處許久的戰友都很難聽到一句讚賞,又何況是初見面的少女呢?她臉皮越厚,只會勾起惡魔惡作劇的心,試探他的極限。
「不過嘛,既然你都免費幫我買調酒、介紹了……」故作思考要給何獎勵,青年忽地向前傾身,在少女嘴角留下蜻蜓點水般的吻。
臉上掛著得逞的壞笑,埃莫里瞇著雙眸,紫瞳閃著不定的光。
「你是天使吧?」
青年的吻如蝶般輕巧擦過她的唇側,與在庭院午睡時柔嫩花瓣落到臉頰上時的觸感別無二致。
愛萊瞪大了她那雙清如澄池的雙眼,猛地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熱度姍姍來遲地由肌膚相觸的地方爬上頭頂,與在天界時那些碰在髮頂前額的祝福之吻不同,埃莫里這一下的意味讓她忍不住將手按上被親吻過的地方,連掌心都開始發燙。
「……至、至少告訴我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總是在當玩弄毛線球的貓的天使久違地吃了被團團棉線反纏住的虧,「猜的?還是你本來就知道?」
她反應有些大了,甚至都沒注意到出口的話語已經先幫自己承認了對方的那個問題。
飛快拉開的距離、掌心間殘留的溫度,埃莫里微微一愣,緩慢收回原本置於少女臉頰的手,毫不避諱地輕笑幾聲。
愛萊的反應不出他預料。閃動的亮麗髮絲、瞪大的晶瑩眼眸、逐漸攀上雙頰的紅潤,在微光散發的夜色花房之中愈加動人,好似在微醺中忽然甦醒又好似在夜中瞬間綻放的曇花。
「……那麼,到底是怎樣呢?」
如此特別的髮絲顏色,又同是天使。埃莫里已經將先前遇著的冒失天使,與眼前的少女連結起來,但他不打算在此提起。
「可能因為我是惡魔吧?」既然知道了少女的真實身份,惡魔沒有隱瞞,攤開雙手,隨口就把種族說了出來。
「啊啊、我早該想到的……」
她放下手,輕歎。青年表現出來的樣子、隻言片語間微小的線索、低氣壓時微妙熟悉的感覺……現在埃莫里承認了自己的種族身份,倒是沒什麼好驚訝的。
只是……
「真是的,怎麼有種被你擺了一道的樣子。」愛萊閉了閉眼,側頭看向面前的惡魔先生。臉上的熱度褪去之後,夜晚的涼意便清晰了起來。她抱著雙臂,盡量地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的情緒,但抿起的嘴唇和忍不住抬起的複雜眼神依舊洩露了一絲半點:
所以你會答應我來這裡,是衝著我是天使這件事嗎?愛萊很想這麼問,但她不問出口,也完全不想知道答案。
埃莫里很滿意少女的反應。
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張口結舌,反倒馬上穩住情緒,言辭之間帶著一絲不服氣。
其實要是先前沒有見過少女親人的失態,他也不會這麼篤定愛萊天使的身分,因為她們似乎並未具有強大能力,氣息很弱,難以斷言。
「畢竟我是惡魔嘛?」笑意盈盈,埃莫里聳聳肩,肯定了少女的話語。他先前的確在各種試探對方,雖說不是要確認對方的種族,而是想了解這名天使如何……在另一種方面來說也算擺了一道。
話題中斷,埃莫里回頭拿起酒杯,一口將其中的酒液飲盡,而後突然注意到了什麼,瞥向天使。
「阿,不過我沒想要逼你就範,真要說的話只是交個朋友。」惡麼通常強硬,在這裡也聽說了許多難以啟齒的事件,以防被當成壞蛋,青年悠悠地說道。
哎呀。被猜到在想什麼了。
愛萊有些心虛的、慢慢移開了自己的視線,心裡對惡魔的疑慮被猜中讓她有些心中發緊,不能否認自己其實有很多不怎麼「天使」的地方。但她依舊嘴硬道:「……誰跟你說這個了啊,我也是真心的想交朋友的好嗎。」
說實話,撇除了一些對方讓她吃癟的小地方外,埃莫里的言談和性格的確是愛萊會願意繼續友好相處下去的類型。
……大概吧。
看著又繼續喝起酒來的埃莫里,愛萊也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從塑膠袋裡挑了一罐罐裝酒。金屬拉環被拔起的清脆聲音似乎暫時帶走了天使的小情緒。
「嘛,先不說這個了。既然我們都有這個意的話,」重新揚起笑容,她傾身把一半的酒液倒進青年的空杯後並沒有馬上離開,鋁罐斜斜地輕碰了下對方的杯口,液體搖晃的感覺傳進手心莫名令人愉快。
「那就……敬新朋友?」
但我不是真心的。
想著,埃莫里下意識轉了轉手上的杯子,其中有色的液體於杯底繞著圓滑動,小小動作透露出絲毫不懷好意的心思,想必不了解他的人無從知曉。
似乎被他的動作影響,少女回到餐桌邊,而惡魔稍微移動腳步,看著對方再次入座,開啟新的一罐酒。
「這是想跟我待久點?」將酒杯靠近開口,惡魔笑著調侃道。這天使怎麼就機靈中帶著一股蠢勁呢?難道她已經忘記自己剛剛親她了嗎?
金屬與酒杯相碰發出輕微的聲響,埃莫里望著眼前笑著的臉龐,頓了一下,眨了眨眼,旋即不發一語地再次將酒杯清空。
「你還是當我女朋友怎樣?」
彎下身的瞬間,他撞進對方天藍的眼眸,笑意盈盈,同時帶上放於座椅的包包,不等少女反應迅速往大門去。
「我才──哈、哈啊?」
愛萊下意識的回了聲,她隨著對方的動作抬起臉,卻在與面前那雙瑰麗眼瞳相接時陡然噤聲。心跳和對周圍環境的感知狠狠地空白了一瞬,天使似乎沒什麼餘裕去思考埃莫里這話究竟包含多少開玩笑的成分,因為不到半小時前被吻過的畫面已經堂而皇之地不斷放大然後貼滿了她的大腦。
回過神來時,愛萊幾乎是長這麼大後第一次的、不顧形象地站起身來想要追上青年,身體大幅度擦過自己今天早上才用能力做出來的水仙百合,大片花瓣搖曳著散發郁郁濃香。
埃莫里跑得比她更快,晚風迅速地捲走了最後那一抹朦朦朧朧的紫色。天使停住腳步,眼角餘光掃到桌面上的小紙片,方正的裁切和油墨印刷字樣讓她馬上認知到了這是什麼,也讓她一時間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倒是給我回來啊……可惡。」
她狼狽地蹲坐在花坊地上,把重新開始發燙的臉頰埋進手臂與膝蓋圍成的區域間,只留了一隻藍眼睛忿忿望向玻璃門外被街燈暈染的無人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