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少年房間的林奉平把收得整齊的成績單看過一遍，點了點頭又接著翻開擺在一邊的繁星簡章，看起各校招收的科系。
　　才在思考有哪些學校的科系可能適合少年，卻在翻至某間大學時看見了被螢光筆劃記並在前頭標註上“①”的科系。
　　手上動作一頓，林奉平轉頭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弟弟。

　　「以你的在校成績，只要學測能正常發揮，完全可以把目標放在熱門校。」收回目光，林奉平繼續翻閱簡章，「還有，國企未來出路雖然很廣，但老實說我覺得不適合你，你確定要把這當第一志願？」

　　「適不適合要試過才知道，哥不也這樣說過嗎？而且這間開的課程和資源對我比較有幫助，距離上也能通勤。」早有預感會被打槍，少年說著早在心裡反覆練習過的回答。
　　「至少在大三前，我想多回家陪爸媽跟外婆。」
　　「大三前……」林奉平視線再次回到簡章上頭，盯著備註介紹上“薦送海外交換…”的字眼。
　　「是打算申請交換學生？」
　　發問間林奉平拿出手機直接查起大學資訊。
　　「姊妹校蠻多的嘛……」快速滑閱，才這麼說著的林奉平停下了動作。
　　停在視線的，是那所他再熟悉不過的大學名稱。

　　「哈，怪不得你會選這間。」弟弟的心思太過明顯，林奉平都氣笑了。
　　「哥……」
　　「與其去水平頂的大學競爭名額，不如去更有把握能取得資格的學校是吧？」

　　「然後我猜，接下來你會投履歷到我所屬公司這實習，如果一切順利，等到畢業就能接著爭取正式。」
　　「就像當初我把叔叔“換”回台灣，你也想用同樣的方式把我換回來？」

　　「一次就夠讓人詬病了，你以為企業是遊樂園，能任我們這樣三番兩次的胡鬧？」
　　出口的話語一句比一句刺人，林奉平一手抓上少年椅子扶手，伴隨著座椅滾輪與地面磨擦出的短促聲響，粗魯的將始終面向桌面不敢看自己的少年轉向自己，訓斥著他的不切實際。

　　「……。」被迫直面大哥的怒火，少年深吸口氣輕輕開口：「就算不住在一起也沒關係，我希望你回台灣生活，哥。」

　　最起碼，不要這麼的遙遠。

　　「我已經到該自己過活的年紀，像這樣偶爾回來看看就夠了。」林奉平輕皺起眉說著。
　　「可是哥你從以前就……」
　　「這話題就到這結束。」直接打斷少年未完的話，林奉平連人帶椅把少年轉回桌面，重新將簡章推到少年面前，「我們現在是在討論你的志願。」

　　「我的志願跟未來計劃不會變。」少年一把合上簡章，看向林奉平的眼神很是堅決，「這條路可能辛苦但不會錯，因為是哥你走過的。」

　　「只要我先準備好，到時如果你改變主意想回家我隨時都可以－－」
　　「我說夠了！」未完的話被拍桌的巨響和怒吼強行截停。

　　「…哥……？」被嚇得瞪大雙眼的少年不解的看著林奉平。
　　「我一直不想說的太明白，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這個家沒有我的位置。」林奉平神情冰冷，是少年從不曾見過的表情。
　　冷靜與自信、有禮和自律，有記憶以來大哥一直都是如此，所以他崇拜、他嚮往。
　　然而隨著那聲怒吼，隱忍如同薄紙被撕碎，露出在那之後，極力藏起的真實。

　　「奶奶不喜歡我。就算相處上表現的再自然，但只要仔細一看就能感受到她眼裡的冷淡和疏遠，就連媽也會不經意的跟我保持距離。」
　　「問題在哪我一清二楚，都怪我跟我生父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在這個家裡我就是個多餘的存在，你還不懂嗎？」

　　直到聽到這些話，少年才終於恍然。

　　他不是沒發現林奉平的變化。
　　隨著林奉平年紀一同增長的，是高中以後不回家的日子，在家本就話少的人變得更加沉默，直到大學交換學期滿回國才有所好轉。
　　可臉上的笑容卻已是把自身當成外人一般，精心而客套。

　　他原想著是大哥離家太久，感情生疏了。
　　也想過問題會不會就出在自己跟爸爸身上。
　　所以他願意跟隨對方的腳步離家外宿，學習獨立直到一切穩定。

　　少年相信所有問題在重新相處過後總會有所好轉。
　　只要林奉平願意回家。

　　可就如同踏入未曾意識到的暗流。
　　少年這才明白，眼前的人對於回家這件事如此牴觸的真正原因，可是…但是……
　　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至少、至少－－

　　「怎麼可能會疏遠……至少媽媽她、」
　　「在你的記憶裡，媽曾像抱你一樣抱過我嗎？」

　　試圖解釋什麼的少年被問題堵的頓時啞口，他低頭努力回想著，耳邊又傳來大哥的詰問。

　　「奶奶曾關心過我在學校的狀況，摸過我的頭、拍過我的肩…主動和我說過一次話嗎？」

　　少年很想反駁。
　　但他確實，未曾看過。

　　回首過去，那些關懷、那些親子間親暱的舉止從來只出現在自己身上。少年記得自己有許多次試圖把大人的注意力轉向大哥，但那之後呢？
　　少年想不起來，他只記得每一次林奉平的臉上都會露出無奈的笑容。

　　那真的，是無奈嗎？

　　細想至此，少年無措的抬頭看向林奉平。此刻他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認為的微小願望，對眼前的人來說有多殘忍。

　　「今天就先到這裡吧。」看著這樣的少年，林奉平笑得有些狼狽。
　　「我本來打算把這讓人作嘔的忌妒心帶進棺材裡的，嚇到你了。」抬手揉了把少年的頭，林奉平起身往門口走去。

　　「我喜歡聽哥說學校的事！」

　　握上門把的手停下了動作，林奉平卻沒有回頭。在身後，站起身的少年看著他崇拜不已的人，細數過去那些無微不至。

　　「我喜歡哥談論朋友時的樣子，喜歡你送的每一個生日禮物和鼓勵驚喜。就算是嚴格，但那些督促即使放到現在也依然促使著我前進成長。」
　　「小時候代替爸媽陪在我身邊的一直都是哥，對我來說你就是這個家最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
　　怕極了林奉平不願等自己說完就離開，少年的語速快到幾乎聽不出斷句，直到體內氧氣耗盡才不得不停下。

　　「…我以為離家生活是為了讓媽媽能更輕鬆自在，等到有能力，能負擔家裡時就能再生活在一起。」喘了口氣，少年放慢語調再次開口。

　　「就像爸終於能回家住一樣，總有一天我們一家能夠真正團圓。」

　　努力控制著情緒不讓字句染上哽咽的音，卻也使得每一個咬字都變得吃力。

　　「我以為哥也是為了同樣的目標在努力，所以才能一直堅持著……。」

　　因為如果不是，如果這麼痛苦，那為什麼從來不說？
　　總把希望你回家的話掛在嘴邊，明明有那麼多機會能講清楚，為什麼從來不說？
　　少年幾乎想開口求林奉平至少不要否認這一點。
　　然而善意的謊言一旦撕下偽裝，得到的就只會是最赤裸的互相傷害。

　　「那只是你以為。」聽完少年的話，林奉平在短暫的沉默後淡淡的回了話，「打從離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把回來的選項剔除了。」

　　「在這個家裡我會在乎的只有媽，但我的存在只會讓她聯想到傷她最深的人。」
　　「費盡心思讓叔叔回臺灣也是為了讓媽開心，所以別再說什麼要我回家生活的話了奉青。光是維持現狀就已經夠讓人煎熬了。」


　　「你也差不多該長大（醒）了吧。」


　　這是林奉平走出房間，掩上門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

　　腿部傳來的酸麻將少年喚回了神。
　　他機械似僵硬的頹坐回椅上，背脊彎駝，雙手掩面，任由情緒將自己淹沒。

　　「……我還以為…哈、」細碎的字句、自嘲的笑音從指縫中溢出。

我還以為，我們感情很好。

　　這樣的話，少年可能再也說不出口了。

—

+

竭盡所能拉開距離
只為劃清界線，斬斷一切連繫。

那人已經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被告知、被指正。
那個自能發聲起、有意識認定的，喊作媽媽的沉默女性，其實是自己的奶奶。

那人也忘了，那個總會衝上來對自己又親又抱、出門在外牢牽他手不放，總是笑著的“姊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連見上一面都困難起來。

是因為他不願意改口叫她媽媽，還是因為賭氣甩開了她一次次牽上來的手？

他知道她會在每一次深夜回到家時把房間門拉開一小縫，像是怕吵醒自己會生氣似的，用氣音說著簡短的話。

那人花了好幾個夜晚才聽清她究竟說了什麼。

『乖兒子，我回來囉。』

那天，那人躲在被子裡哭了整晚。
可當他終於願意接受變化時，才發現她的身邊已經多了另一個人。

+

　　赴美留學前夕，送行聚會結束那一天。

　　「現在我還是想不通當初為什麼會這麼排斥我姊就是我媽這件事，有夠不懂事。」
　　或許是抱著一部分的解脫喝得多了些，林奉平首次提起那些不曾吐露過的過往，和對過去自己的埋怨。

　　「檢討那麼小的自己臉皮也太厚了吧。」
　　有幸看到自制力極強的好友喝醉後的姿態，被迫一起留到最後的安全駕駛兼竹馬之交郭元虎撐腮吐槽著，「你那時撐死也才五六歲，用大人視角教訓過去的自己是成為無聊大叔的證明哈。」

　　「…老說想揍死大一宿營的自己的人在說什麼？」醉酒的人不甘示弱。
　　「閉嘴，那個不算。」
　　「所以那件上衣到底拿回來了沒？」
　　「喂！」
　　「我這還有照片跟影片，就等你結婚的時候放。」
　　「喂！！！」

　　關於這段不管是暢談心聲，亦或是跟醉鬼互嗆也能輸的記憶，或許兩人都不會再開口提起。

劃清界線，斬斷連繫。
把平靜，還給妳。

+

—Ethan Bortnick - arsonists (Official Video)—

出走

　　當天夜晚，他穿著單薄家居服出了門。

　　原本只是想散散心，期望入冬漸冷的夜風能將堵在胸口的陰鬱吹淡一些。
　　然而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出了平常的活動範圍，從住宅區到市區再到郊外，離了大路遊走在小徑。
　　流了又被吹乾的汗水帶走了體溫，他沒感覺到冷，身體卻不由自主的打顫。
　　活躍的大腦依舊不肯停止回想白天發生的事。

　　不知何時飄下的雨霧在臉上聚結成滴，代替成為倔強人的淚水滑落。
　　最終，他在田間小路邊蹲了下來。

　　萬物蟄伏，無聲的夜靜得絲毫感覺不到時間流逝。

　　「路夠小了還把這麼大袋垃圾丟在路邊喜勒、靠夭哦！肖年欸！大半夜一身黑縮在這是安怎，很危險捏！」
　　讓時間重新開始運轉的，是在身後煞停的貨車、停下後突突作響的引擎聲，以及混著台語的碎念轉為震驚的呼聲，氣勢洶洶的朝他靠近。

　　「欸，供喂啊？是身體不舒服失戀還是離家出走？」開夜車的人膽子都不小，貨車司機在他身旁蹲下，兩手撐膝彎身加大了音量對著埋首抱膝的小雕像說話。
　　「要不是我眼睛夠利精神夠好，你縮這樣一團一個不小心會跟青蛙一樣下場災某？」

　　中氣十足的叫喚終於吵醒了不小心睡著的人。他抬起頭有些恍惚的看著對方，再看向那人身後的貨車，大概也明白自己又給人添麻煩了。

　　「…不好意思，擋到大哥了。」
　　他道著歉一手撐地想站起身，可僵麻的四肢卻不聽使喚，身形一歪差點要栽進田裡。
　　貨車司機一連喂了好幾聲急忙把人拽了回來，這一抓先是摸到了半溼不乾的袖子，他再抬眼細看，那車燈照射下同樣濕潤而服貼的漸層色短髮就只差沒滴水，顯然已經在這有下跟沒下一樣的雨中待了好一段時間。

　　粗魯抓過年輕人的手一握，司機頓時飆出一字經，說話音量又更大了，「整個人跟冰棒一樣，你是縮在這多久了啊蛤？？」
　　二話不說脫下身上的外套一把將人包得嚴實，司機半夾帶拎起人就往貨車走，一邊說著：「你家在哪？還是我直接載你去警察局？」
　　半推半就上了車的周奉青沒有漏看後頭綠罩車斗上一籃籃的蔬菜食材，也不知道是要開往批發市場，還是在批完菜的回程路上。

　　「這樣會拖到大哥時間……」
　　「囉嗦啦，你就不擔心自己變青蛙乾了還擔心這個？安全帶。」
　　「可是…」
　　「緊啦！安全帶！」

　　見司機強硬，周奉青想了想，換了個方式問：「……大哥本來要往哪？」
　　「我哦？本來還要去南部拿一批菜，啊那都熟人了會幫我留，不急。我先處理完你的問題，不然我看我整天攏欸袂爽快。」

　　「那…可以麻煩大哥送我到——…」

－

　　「確定是這裡齁？」看著推開車門準備下車的人，貨車司機還是一臉不放心。
　　雖說是順行，但眼前這個年輕人報的地點和早前發現他的小徑可是差了整整兩個縣，更不提途中還跟自己借手機和家裡人報平安，不免讓司機擔心會不會他人一走又跑去哪裡當路障。
　　「嗯，學校的宿舍在這裡。」說著不用過多解釋的回答，少年禮貌的鞠躬道謝。接著把外套脫下，抖平簡單折起後放在副駕駛座，「謝謝大哥請我喝熱茶，還有外套。」
　　說完又是一鞠躬，搞得司機整個人都彆扭起來。
　　「免客氣啦，反正順路。你緊去多睡一下啦，車上睡那一點哪夠。」貨車司機擺擺手。可在副駕門關上後又喊停了要離開的周奉青。

　　「肖年欸，遇到多倒彈的歹誌都沒有身體重要，災某？」
　　「只有身體健康才能走得遠。」

　　「我會記住，真的很謝謝大哥。」虛心接受關心的人點頭朝車內的好心大哥揮手，接著轉身踏進才離開一天的公寓。
　　強打起精神跟媽媽說的話，就坐在一旁的司機大哥一定很傻眼吧，只是好心的沒過問。

　　臨時去同學家做小組報告的人，怎麼會什麼都沒帶的蹲在路邊當大型垃圾？

　　原來為了逃離一個地方（家），再離譜的理由都能說得自然。

—



—

主意

　　解開電子鎖，旋開大門踏入室內。迎接周奉青的是盤坐在玄關隻手撐腮，來自Mars的一句揶揄。

　　「逃家小孩逃回來啦？」

　　看著被自己嚇憋了氣的錯愕少年，不枉他特地走出房間來蹲點。Mars滿意的起身，搥著酸麻的腰腿往客廳走去。

　　「你家那邊跟巧虎有打來找你，我應付掉了。」往沙發豪邁一坐，Mars用著稀鬆平常的語氣接著說，「作為代價，來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吧，少年。」

　　「……謝謝，不過叫虎哥巧虎真的不適合。」
　　「那胖虎？」
　　「被他聽到會被揍哦。」周奉青苦笑。
　　他知道就算迴避不說對方可能也無所謂，但在不知原由的情況下還幫忙掩護自己，不老實交代一下的確說不過去，於是他還是聽話的走到Mars旁邊坐下。
　　長吐口氣，周奉青慢慢把從升學志向鬧到兄弟絕裂的過程說了個大概，一時間室內只有他的聲音，但他知道對方有在聽。

　　陳述終了，雖然聽得出有所保留，但向來只挑重點聽的Mars並不在意，也沒有出聲安慰，那不是他會做的事。
　　他只是開口問了句：「你是為了走你哥走過的路才那麼努力的嗎？」
　　「……不是。」周奉青低聲回答。

　　「那你最想達成的目標是什麼？」Mars又問。
　　周奉青搖頭，「不重要了。」

　　「我喜歡挑戰最不可能完成的那個，讓你哥回臺灣生活的那一個。」
　　「他已經拒絕得夠徹底了，Mars。」

　　「如果有更正當且充分的理由和好處迫使他回到這裡，你覺得他還會那麼堅持嗎？」Mars上身前傾隻手抵腿撐腮，由下朝上看著始終垂著腦袋的人出起主意。
　　「我不想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任性，尤其是我哥。」周奉青想也不想的駁回。
　　「而我討厭別人破壞我的計畫，難道你不是嗎？奉青。」
　　「……。」

　　見眼前的人動搖，Mars勾起意味深長的笑繼續說。
　　「只是製造一個誘因，選擇權還是在他手上。這不是任性，只是換個方式實現自己的願望。」
　　「就算最後他還是不賞臉，對你也沒有任何壞處。因為啊……」Mars伸手環上周奉青的肩，輕輕托起他的下巴使之抬頭看向正前方的電視牆，或說是看向更加未知的未來。

　　如同通透人心的說書人，引人細聽的聲嗓總能讓話語直達內心。

　　那人說著：「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不只要多繞些路，還得爬上更高的山。」
　　「所以現在你要擔心的唯一一件事是 —— 你做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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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得到嗎？

　　洗去一身髒汙，躺在床上的人卻毫無睡意。
　　事到如今才意識到自己的家庭並不如所想的那麼快樂美滿，只是大家都默契的維持著那份美好。
　　彷彿只有自己感到幸福的負罪感，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的背叛感，這些負面仍舊充斥在他的大腦裡無法被代謝。

　　他清楚明白再堅持已見只會把出現裂口的假象撕得更開更難看。
　　所以他沒辦法假裝跟林奉平的對話從沒發生過，繼續為了失去意義的目標奮不顧身。

　　但如果放棄，那一直以來的努力與忍耐到底算什麼？

　　他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和家人相處了。

　　拉過被子掩住自己，攬過床側的抱枕娃娃們緊抱著縮起身子。
　　卻怎樣也填不滿被掏空了的心。

。

﹂【加篇 — 傳說中的那位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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