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行動前的情報搜集。
組織的任務一成不變。展露不懷好意的面孔是日常行為、必要或非必要的時候品嚐酒桶外的煙燻氣味亦是尋常；捏玻璃細頸的人也捏肉身氣管，更換媒材的藝術家般自然——某些想包裝得冠冕堂皇的傢伙如斯宣稱。沾著貪婪泣涕的行行姓名都能歸作同類，千篇一律地。
並肩散步的青年們將今日糟粕留在鞋跟。
秋末的街頭在人潮湧動間失卻幻想中的蕭瑟，冬季不過贈天際以端倪便令人聯想佳節，白天裡見了掛滿路樹店舖的彩燈就可預見夜間風貌。每年都聽得膩了的曲子在忙亂中仍然清晰、不斷於耳廓往復，規整歌詞過度熟悉而攪成無意義的音節，嘰哩咕嚕地成為怎麼也記不清配方的麵團，黏糊糊地將鼓膜也堵住、留下歡快鈴聲裡難以抒發的煩悶。波本威士忌撥弄壓在棒球帽下的金色碎髮，下一首歌響起時終於忍不住摀起雙耳。
同伴將笑聲悶在胸腔，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他朝上瞪去時見到一雙彎起的瓶覗鳳眸。作為優秀的狙擊手，蘇格蘭威士忌擅長在踩點與埋伏時將自身掩得悄聲無息，然而此時此刻連遮掩笑意都做得敷衍、縱使被他抬肘撞上手臂也只讓笑容更加顯眼。背著長盒的人踅來輕盈，理當因身高而更大的步域卻被控制得內斂不少、牢牢地將自個安在他身側，於無甚怒意的注視下慢悠悠地跟著仍滯留空氣的樂曲哼唱起來。
循規蹈矩的字句和組織成員們過的日子無關，但此時此刻在街頭上的兩人亦與組織無關。情報員聽著老舊音調被同夥綿綿地咀嚼，想到安穩待在對方背上的、此刻不再像冗贅的樂器。他沒制止用作調侃的歌聲，神態近乎愜意地回想難得閒暇。
因緣際會下皆以威士忌做為代號的成員們經常合作，有時他們共有一間以上的安全屋，待命的索然中難免想找點什麼填補。波本的巧言周旋只用在交鋒之時，架起槍來冷冽的蘇格蘭才是願意花更多心思在尋常冗事的人，悠哉時抱起貝斯或拿起鍋鏟、口中唱一兩首路途偶遇的曲目，半點自身古怪的意識也無。聽從任務的犯罪者沒必要虛耗時間在扮家家酒，潛伏調查的臥底更應當警惕、而非耽溺；被稱為蘇格蘭的男人擁有的終究不只是這些身份。
許久以前——波本不曾沾染酒精，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未抹上表皮、浸入骨髓的許久以前——他身邊正接續下支節日曲的男人叫做諸伏景光。
太早遭遇的溝壑曾使那人較旁者擁有更多獨處時間，因而擅長諸多獨自便能做得心滿意足的事。諸伏景光坐在房間的床沿捏著樂譜小聲地為好友哼出音符、蘇格蘭威士忌坐在沙發懶洋洋地替共犯撥弄鋼弦，景致迥異、心態亦然，可降谷零警官曾見的疏朗眉目今刻的波本威士忌亦見著了，含著難以更易的喜悅。那人有時唱家喻戶曉的、不懼暴露來歷的曲目，有時隨手勾勒腦海裡的旋律，另一位威士忌慵懶地在陽台叼菸，他則一同坐在沙發抑或對面、或閉目或凝望地聆聽。
摻在槍林彈雨的淡漠譏嘲鮮少漫入他們所竊喘息，抱起貝斯的人永遠使手裡一切歸於寧和，沒有什麼別出心裁的理由：那是並不神聖的慰藉、淪於俗世的消磨，若水流音叮叮咚咚地領他躍過一個個無二的日子，波瀾不驚地。
恰似此刻將波本滿腔煩躁笑去的友人。
穿著薄外套的人將雙手插在口袋，像個過去哄騙孩童時說的普通樂手，輕影蒙起的面龐牽起笑靨時無塵無霾、含盡了傾不過匙柄的糖漿，轉眼就要躋身模糊不清的人潮；自嗓音至神色皆是適合陽光的樣貌。
可勉為烘身的日曝平庸終究是謊言，儘管岌岌可危的人工和善下還抹著另一層偽飾。遊走組織的期間他聽過不少攸關蘇格蘭的蜚語：男人潛伏時摘的花在胸襟綻放，溫潤地灑一些煤灰在齏身粉骨的告饒，眼鋒循著誰經絡涼涼地描⋯⋯初聞時他將之視作笑話、轉述也賺來謠言主角捧場，他倆嘻嘻哈哈地浮誇推演，烏鴉身披的災戾詭祕都落了地，猶如深冬踏過的積雪。
像帶著燃泥氣味的蘇格蘭威士忌。
蘇格蘭，他想著，蘇格蘭無疑是堪稱模範的組織成員，但琴弦振起時奏者只會是景光、不過虛度時光也要挑揀溫詞句的景光，將所有戴著面具的假寐都吟作好春，為左右逢源的波本張開雙臂、容他休憩的景光。
歌曲持續更迭，在自己口中荒腔走板的樂符被人吐得精準，較同樣精準的槍法再添不少人情滋味；他想著對方在深夜的小盞電燈下自彈自唱的模樣、想著幾位威士忌藏掖著溫存的心性，終究沒為了對過早慶祝的膩煩而出聲制止。高挑的夥伴心情明快地禮讓旁餘行人，見誰因自身跟隨樂段而笑時回以同等無憂的神情，推擠難免時自發地觸上他的臂、將他們早越過組織成員的距離按得更近。他抬眸時能將外套兜帽下的臉看得分明：那人勾著的笑弧未免太大了，彷彿正為什麼感到得意，發現他目光時甚至挑起眉頭，儼然是降谷零畢業那日見過的意氣風發。
他不清楚對方怎麼忽然褪去了層疊穿戴的偽裝，亦不明白過於濃烈的歡喜是源自自己走在街上時作出的哪個行為，但狙擊手的體溫如其歌聲，距反感太遠，他便捏住藏著的同等快樂默許了。
景光的手向來很暖，握著他的手時如此、扶著他的腰時如此、一槍狙擊任務目標回來時亦是如此，潑不上血的人每每坐回沙發後還有安全屋那瓶促銷洗衣精的平淡味道，心不在焉地調弦時愛狀似無意地觸碰他；傑出的臥底搜查官演起戲有模有樣、將本質隱瞞得天衣無縫，只在他眼裡暴露欲蓋彌彰的侷促。金髮的青年把這視作心照不宣的遊戲，偏好狀若無覺地待在原處，等那人虛虛地拂過兩次、三次，再主動牽起附著槍繭的指掌，一面觀察微鬚面龐裡的侷促、一面收緊力度，將沒作遮掩的指紋蹭進自己肌膚、問：蘇格蘭，你是想從我身上找靈感嗎？蘇格蘭聞言則會露出游刃有餘的一睨、應答：你的情報可不會這麼容易洩露，擔心什麼呢，波本。
「我需要擔心的事情可多了。」情報員某次歪在沙發枕裡說道，差點就能靠上對方臂膀。青年往古典杯倒酒的姿勢隨意，像蜜色液體毫無價值，冰塊在搖晃間喀啦喀啦地響，「每個大意的行跡都是我的籌碼。」
然他實際上一點也不擔心，例行公事似的來往確實不過交差了事；蘇格蘭拋卻話題，拿過他不曾沾唇的波本威士忌、慢騰騰地含了一口，看著他的神態是溫和不改，將調音夾自貝斯頸取下。波本注視那人湛澈虹膜半晌，探身把玻璃杯奪回手中、一飲而盡。
品酒總需要予以感言：「口感不賴。」
他從不理會最後一瓶威士忌對這番交流翻起的白眼。
過了街口的轉角便要到近日落腳的安全屋，處在白日能照耀的亮堂位置、沒有星點電影裡的陰暗可疑，開了窗縫還能聽見行人的歡笑。歌聲到此為止、早先歡慶的餘韻仍揉在舒緩眉宇，身旁人調整不需要挪動的樂器包、更近於整頓太過鬆懈的心態，咧得太乾淨的弧一度一度地縮減而保留，蘸上照不熱的涼薄。原先專注觀察被他挪到漫不經心的餘光，短暫的停滯後他們重新邁步，衣料依舊時而相拂。
臥底期間的那人像那雙眼的色彩；「看見瓶子」，顏料吻過水瓶便不再留戀、色澤猶若錯眼暗示，淺薄得不可思議。他的摯友羽毛般輕飄飄地留在掌心，攏起時只消不慎快了點便會溜遠。他以眼角去描那道虛渺的輪廓，一遍遍重繪自身花費二十年熟悉的圖像，幾近吹毛求疵，生怕輕了便失卻所有、重了又面目全非，自重逢那刻養足了未雨綢繆的悲觀習慣。
落葉飄進那人兜帽。
他看那枚夾在烏髮和淺色布料間的枯葉，想也沒想就舉臂要拾，探入帽緣前卻已有溫度抹入神經。
抬起的麥色手掌滯留在半空，降谷零拇指屈起便抹過另一人顎邊毛躁的短鬚，不解其意而將臉伸來的男人在他掌心輕蹭、本應銳利的眼尾瞇得慵懶，霎時似隻在路邊偶遇的流浪貓。對方露出的表情對他而言不少見，循著情境稱作留宿或同居的早晨中，諸伏景光總會這麼將半張臉埋進枕頭、在他決定率先離開被窩時又愣是抓著自己挽留，睫上帶著酣眠後的濕潤。蘇格蘭不用那麼綿軟的方式留住共枕者、表露的情態則一般無二，簡單舉止輕易將他思緒扔到那些和波本的人生無關的日出，伴著熟悉的體溫混合成胸口軟呼呼的鮮奶油，弄得他縮手時不由回味膚上那點鮮少主動去尋的刺癢。
那人見他不再撫觸，重新挺直了背，眼底帶著疑惑與關切。
景，有葉子掉進帽子了——他想告訴眼前人。
啟齒那瞬他猛地憶起自己不該以此稱呼喚；他們已經踏上前往安全屋門口的台階，此刻失足了不再是踉蹌那麼簡易。
細小氣音自軟顎湧出、短促得彷彿意外，青年的一時愣神沒阻絕對方和暖目光，於是他謹慎地抬手按住喉口，慎默地、迂緩地，將險些跟著落上舌頭的字符吞嚥。
算了吧，他反思，不過是一片近紙的乾葉，大概甫踏進玄關就會被發現。
假作警惕的情報員讓人走到前方，不介意暴露後背的男人作為組織一員時仍會禮貌叩門。
「情況怎麼樣？」已在屋裡的共謀如斯問候。組織的任務在三人眼前鋪展，濃墨重彩地淹過街巷、沒過無用音樂，是以蘇格蘭威士忌笑容裡最後一點真誠隨之溺亡；波本視而不見地把玩著領帶、清嗓，將蒐集到的一行行無趣訊息娓娓道來。
那晚是嫻熟的緘默，加熱完的超商便當在燙口時帶來美味錯覺，他們囫圇將米粒塞過口齒，把所有奢侈鬆快阻絕於日常外。
封閉的死循環將烈酒謀殺。威逼、利誘、上膛、舉槍，他們決定將節日慶祝延後到下一年補齊；綁架、審訊、上膛、舉槍，雙手交扣時他發現那人把指甲咬得龜裂；上膛、校準、舉槍、回報，以此循環，威士忌瓶相慶敲擊的聲音清脆得乏味。壓弦間狙擊手的歌聲潤朗，夜半則啞著試圖自他唇舌汲水。
他縫了傷口、撫了背脊、嚥了耳語，時常想起秋末時沒能親自摘下的落葉，若他時常想起陪伴人賴床的早晨，儘管它們都稀罕得連翻覽都要再三謹慎，彷彿保養古董。他從不認為行路堅定的摯友像葉片那樣脆弱；男人蹀過血泊烈火依然似自身名字，縱然佇立於曖曖亦予他以可貴安然，絕非隨手去揉就能碎去的枯植那般。可風化是老早學習的必然，最決絕的事物遭到拋擲時總迸裂得過分灼眼。
他們不過在夢魘後輕輕拭去彼此汗水。
男人在沒有任務的夜裡常將頭顱擺上降谷零胸口、肩背有些委屈地蜷著，來不及修剪的烏髮柔軟地散向鎖骨，望向他的雙眸明亮。此時的摯友愛領他說些平民百姓般的細碎話題：晚餐滿意嗎？明天穿哪件衣服？什麼時候變得不再怕癢？
他昏昏欲睡地應話間那人輕快地笑，笑得情報員半夢半醒的鼻音都沒了，只顧著伸手去揉那張表情滿足得囂張的面龐、質問到底是什麼讓人這麼開心，或者對方只是睏得狠了還強撐著？
「零。」景光用氣音答，恍若在分享什麼驚天動地的祕密，張開手臂把他圈起，「我可以聽到你的心跳。啊，越來越快了——」
明確感受到肋骨後的躍動驟然失速，他沒好氣地又重重搓了下最熟悉的臉頰，不去辯駁自己心跳究竟有沒有加速、有的話又是為什麼。
兩人像頭一次到對方家裡玩的孩童嘰嘰喳喳地談天，仍舊是不小心就會全然忘卻的尋常內容，入睡之前還能依稀瞥到彼此半闔眼眸中包著的溫煦。
後來他沒再見過瓶覗。裝著隱微幽藍的脆弱水瓶倏然摔毀、恰似煙火，來不及觀景的人匆促抬頭時連餘韻都快捉不著，僅能將天臺前的遺憾腳步放在胸臆遍遍咀嚼、險些連發癢的舌根一併吞食，既腥且苦。那人曾在不應深眠的夜裡以沈沈呼吸為他羅織場場美夢，抽去所有經線後他再不能追尋騰貴的無慮，連敲著冰塊思量的時間都不再寬裕。
十二月初的波本無跡可尋，沒人知道借來各種理由四處探聽情報的人只是窩在某個安全屋裡，埋首文件或坐在地板、倚靠著床沿將頭仰上墊子，看著無甚新意的天花板，什麼都不想思考、罔論整頓，獨奏的呼吸空蕩蕩地延綿，拒絕所有已適應的消融和挽不住。
蘇格蘭威士忌依言走在他前頭，踏過的那些色澤成為波本最厭惡的存在。
現今的履底黏著殘糟發酵的朽臭、蹈出兩排望之生厭的稠膩印痕，青年隻身走上日子明媚的街頭時戴起耳機。他曾想過將撈回的樂器擺在哪個不被叨擾的角落生灰，卻忍不住日日拿起來把玩、將它摩挲得發亮，嘗試像往日那樣拓印誰痕跡時不過把那點可能存在的螺紋覆蓋，也不能再將琴頸握出同樣的溫度了。波本抹掉了被叛徒們揮霍的人情味、毒蜜似地淌在種種祕辛之間，提起那些酒櫃上封存的名字宛若撕咬誰脛骨，捏著茶杯細耳想像自己捏著的是幽魂的咽——惡鬼一般的人，他曾被這麼形容。
他評論：用詞比描述蘇格蘭時乾脆得多。
坐在公寓地板的男人轉起鋼弦也比記憶中的人乾脆許多。理應璀璨的髮落下時遮出一片陰翳，他捏著撥片往旁伸去、蹭了一手背的白色絨毛好似蹭誰短鬚，私人的笑並不朗亮。縱然有著亟欲事事完美的固執，論起熱情他還是遠遠不及以樂聲抒發心緒的故人；他能夠在暗自練習後流利地撥奏旋律，但浪費再多的時間思忖也沒辦法補全景光不曾提筆寫下的、回憶裡變得東缺西漏的五線譜，一手竭力復刻的往日徒有空殼，還不如把花費的時光用在瀏覽公務。
樂符與腳印皆延展得長極；可靠的兄長依舊內斂得他恐怕日後也沒有勇氣與之對談、車站偶遇的孩童成長為他恍神間才勉強認出的模樣，他握著咖啡勺時裝作遺忘的足跡堪堪擦過他們鞋尖。男人有張被人誇讚年輕的臉，唯一令自己跟隨韶光流轉的是眼下難察的淡青，再沒有人會用拇指按揉、舉止誇張地為他快被疲憊染色發愁，於他妥協地把額叩在肩窩時攬住後背，帶著人搖搖擺擺地晃過客廳、房門，連同皺巴巴的衣物一起倒上床鋪⋯⋯而今恆定的是短促睡眠，將意識也投入黑暗後匆匆撈出又可欣賞嶄新清晨。
並不酣然的休眠間，白犬伏在身上的重量使他得以無夢。
他憶起自己也曾試圖把臉放在諸伏景光溫暖的左胸、弄得半張臉濕漉漉地，沒法思索自己是否能感受到對方當時如此純粹的滿足，總覺有液晶殘渣卡在指甲縫裡、隨齒間碎裂的恨恨字句鑽破表皮。
那天男人伏在洗手台前看狼狽的粉末打著旋埋沒，一如他幾息前目送開封後相約要在隔日飲完的酒液滾逝。
空蕩蕩的瓶子還臥在現今的櫥裡，能夠裝填其中的徒有公寓過剩的靜謐，該封存的口大剌剌地張著、所有精心粉飾或無意悵然皆吞不得，唯在經過時可投擲些許時間觀玻璃中的飄忽藍芒。那再怎麼相似也不是自己調不和的染料。他抬手虛摀雙耳，聽著血流汩汩，緩緩拉低乾澀眼簾。
「⋯⋯景。」
降谷零想著再庸碌不過的一日，想他該將落葉自那人髮間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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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好喜歡開槍自殺的那一幕⋯⋯螢幕迸裂而非血漿迸射除了某種安全馬賽克機制（蛤）之外也讓畫面變得好美，裂開的不只是肉身，情誼如何、理想如何、前進的路途如何⋯⋯似乎都可以跟著那些碎片一起在胸口凋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