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因為還有要去見的人。」
對面的男人輕輕開口,嘴角上的瘀青依然顯眼,然而他說話時的語調卻表現得平靜:「況且......現在要是還大搖大擺的繼續在大阪活動,未免也太不知禮數了。」
「話是這麼說,不過從今以後你也算是老百姓了吧。吉江那傢伙再想找你麻煩,也不至於把腦筋動到老百姓身上。」
「那我也得講點情面啊。再怎麼說,不久前我還是吉江組的一員。」
「還說什麼情面,明明已經把所有積蓄都拿去當作盃返費了......」
青年狀似不滿地嘟囔著,皺起的眉頭像是在抱怨那些自己從來無法理解的規矩。
此時房間另一頭那位未曾開口的壯漢嘆了口氣,留著板寸與刀疤的他看上去不怒自威,任誰見了都要敬他三分。男人用餘光瞥了眼青年,終於有些無奈地開了口:
「大島說的是對的,山健你別鬧脾氣了。」
此話一出,原本還罵罵咧咧的山健立刻安靜下來,並自覺地退到榻榻米的另一側乖乖正坐,給眼前的兩人讓出了對話的空間。
「...大島,事已至此,我也不攔你,但你確定不帶上這個嗎?淨身出戶日子可不好過。」壯漢伸手推了推眼前的信封袋,微微鼓起的厚度隱約暗示了它的份量。
「這是幸男大哥作為老百姓擁有的資產,我不能收。」
「你不也已經是老百姓了嗎,真是,明明打點組裡業務的時候精得很,怎麼這種時候總是不知變通,也不知道是像到誰。」
「還請大哥見諒。」
臉上還纏著繃帶的源一郎稍稍低下頭向幸男哥致意,幸男哥拿他沒轍,只得將眼前的信封收回兜裡,揮揮手示意源一郎可以離開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著急著呢。快去吧,想回來看看的時候就聯絡伊集院那邊。」
「謝謝大哥。」
語畢,源一郎從榻榻米上稍稍起身,接著朝著幸男哥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土下座。最終在大哥的默許之下,他安靜地離開了這棟隱蔽於山林間的小院,動身趕往某個自己必須前往的城市——
「......幸男哥,所以大島他是為了什麼這麼急著走啊?」
「這個嘛——也許哪天你也有機會體驗吧。」
——————
哐當、哐當——
電車晃動的節奏音穩穩地響著,窗外的景色正在不斷變換,然而此時的源一郎卻像是嫌列車的速度還不夠快一般,在到站的十分鐘前就已經起身站到車門旁等待著開門的一刻。路過的乘客時不時看上一眼,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行為怪異,還因為那站在人群中也顯得惹眼的滿身傷痕。
源一郎不在意那些目光,現在的他心裡只有一個目標,周圍的一切事物在他的眼裡都成了背景,就連疼痛都變得渺小不堪。他專注地看著列車緩緩駛入月台,在車門開啟的那一刻,男人毫不猶豫地踏了出去,逕直趕往那個他已有一段時日沒見過的所在。
一直到能以肉眼看見那塊熟悉的網咖招牌時,源一郎才終於緩下了速度,幾個小時的車程並沒有讓他感到疲累,理清自身願望的他此刻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鄰近黃昏時的橘色夕陽將他的影子拖長,一路延伸到了那扇自動門內,他抬起堅定的腳步,終於踏入了有那個人在的地方。
「包台,要老闆出來結帳。」
男人低聲開口,嘴裡叼著的香菸讓他的咬字有些不清楚,然而那不可一世的笑容卻無法被隱藏。
「要老闆出來結?」坐在電腦椅上的男人饒有興趣的複述了一次,得到自家櫃檯的確認後他挑起單邊眉「看來我以後也得有點架子才行啊!」
今天負責前台的是位剛來不久的姑娘,性格機靈謹慎,她說那位客人滿身是傷,但熟門熟路的模樣看起來並不是第一次來店裡。賢之進聽完後點點頭表示了解,起身便出了辦公室,要她待會跟在自己身後就行。
滿身是傷又執意找他這兩點聽起來有蹊蹺,但實際上賢之進並不擔心,他人脈經營得不錯,店也開在這幾個年頭了,沒什麼人會刻意找碴。
該不是哪個離職的臭小子在外面惹事了吧?往櫃檯的路上他在心中開著玩笑。
然而這份輕鬆愜意的心情在看清來者時隨即變得沉重且複雜。
「……大島?」男人的表情管理功能還沒有停止運作,他看起來還是和平時一樣沉著。
但儘管擁有再豐富的經歷,生理性的反應卻騙不了人,在見到源一郎的剎那賢之進確確實實愣了一下,並且幾乎是筆直的往那人的方向前進。
原本他以為自己將會不敢面對賢之進,沒想到在拋去了所有之後,一切似乎都變得輕鬆多了。他不必再去思考那些複雜的問題,只需要將眼神誠實地投往那人的方向,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往自己靠近,就像他們每一次會面時那樣。
「喲,又見面了。」男人愜意地向賢之進笑著打招呼,略顯輕浮的語氣彷彿是個路過的沒事人。
他看看眼前的對方,三個月的時間不可能改變一個人,然而源一郎卻感覺好像有些什麼變得不一樣了,他說不上來,或許改變了的是自己也說不定。
源一郎身上布滿的傷讓賢之進很難不去注意,他感覺到太陽穴附近抽痛了一下。
「是啊,真的有段時間沒見面了,你看,我們櫃台這都換一批新人了。」男人接著話,側過身去讓目光聚焦在自己後頭那位姑娘上,這段對話算是給她一個解釋,而後者也禮貌的點了個頭。
賢之進讓小姑娘回到櫃台那,向兩位前台說自己要和旁邊這位老朋友去敘個舊,吩咐了一點店內事務後就準備回辦公室收拾東西,離開前他以玩笑的口吻要源一郎先挪個步到沙發區那待著,不然客人剛進門又要被嚇跑了。
從頭到尾,無論是對話還是表情,賢之進的表現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然而只要足夠敏感便能察覺其中的違和,這個男人遠沒有看上去那麼輕鬆自在。
「還是在外面等吧。」源一郎用傷勢較為不嚴重的左手輕輕夾起了香菸,並擺擺頭指著門外的方向,示意賢之進自己想在外頭抽完這根菸,讓對方慢慢來就好,接著便端著口袋有些隨意地出了自動門。
門外的他遠遠看著下班時間的人潮來來去去,心裡想著的卻是剛剛賢之進的表情,那傢伙還是一如往常對身邊人表現得友善,可源一郎依舊是看出了對方眼底的波動,無論如何隱藏都無法逃避。
想到這,男人忍不住有種惡作劇得逞的感覺油然而生,這種心情對源一郎來說很是新鮮,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不顧一切去幹這種事,然而心頭清爽的感受卻也無比真實。
...真是,你衝動一回,那我也衝動一回吧,算是扯平了。
收拾完畢,賢之進在鎖上辦公室的門時卻停頓了,他遲遲沒有把鑰匙從鎖孔內拔出來,明明是鎖門的動作卻產生了開門的錯覺,那是錯誤的期待。
三個月過去了,時間的確沖淡許多,可他還清晰的記得三個月前喜歡著源一郎的自己,那份過於現實的遺憾至今無法忘懷。
賢之進霧藍色的雙眼難得恍惚,越是想要弄清楚現在該怎麼做,一切就越混亂。
忽地,他回想起了自己向前台們說的話:『我和老朋友去敘個舊啊。』
是的,他只是去敘舊的。
鑰匙被拔了出來收進口袋中。
出了店門,他習慣性的搜尋著老友的身影,並且在尋到的同時再也移不開目光,就像裡頭埋了一塊磁鐵。
「久等了。」男人擺出一貫的平靜笑容,底下翻湧著驚濤駭浪。
「你吃了沒有?還沒的話今天就先別在這附近找店了,到我家點個外賣吃吧?」
「那就客隨主便吧,而且現在有哪間店敢讓我進門的。」源一郎開玩笑似地說著,不過這話倒也是事實,這滿身掛彩的模樣走在路上已經夠引人注目的了,更何況此刻他身上可是一毛錢也沒有。
源一郎將剩下一截香菸按熄在隨身菸灰盒裡,手中伴隨著三個月前剛回到大阪時在便利店新買的塑膠打火機,他轉過頭去看看身旁的賢之進,在夕陽的紅光下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男人心中卻清楚明白他們想談的都不是這些普通的寒暄。
「好好談談?」源一郎如此提議,刻意呼應了賢之進剛剛口中的『敘個舊』。
好好談談……
源一郎的聲音落入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中,賢之進告訴自己那是顆早已燃盡的隕石,但眼中卻看見它還是流星時劃出的軌跡。
「嗯。」男人簡短的應了聲,心腦不同步的他此時只擠得出這個音節來。
他先一步向前邁進,斜過頭朝身後的源一郎說:「走吧,我車停在附近,不遠的。」
車門的電子鎖被解開,賢之進仍然安排源一郎副駕駛座的位置,好像那個座位本就是屬於他的。
車窗外的暮景和他們去仙台掃墓那天一模一樣,只是今天的霞光彷彿一把放肆的野火,半邊的天燒得通紅,連黃金色的夕陽都被烤得半融。
男人隨著賢之進的安排坐進副駕位上,窗外的風景隨著平穩的車速慢慢向前,熙熙攘攘的風景於他而言已經算得上是熟悉。源一郎說不清這是他們第幾次像這樣行駛在池袋的街上,然而或許是他倆之間的氣氛使然,此時此刻街景已經入不了他們的腦海之中。
「……好久沒有像這樣坐你的便車了啊。」源一郎有些隨意地開了口,在安靜的空間之中打破了沈默。男人並非想為彼此找話題,無論是以他倆的關係或是性格,他們都從不需要這麼做,這僅是源一郎興致使然的感嘆。
心中想說的真正的話實在太多,於是連這短短的路程都顯得漫長,壓抑的情感已經等待了太久,想說真話的心情在他們之間是個心照不宣的事實。
耳膜震動著,那個不見了三個月的聲音輕易的讓賢之進分神,他調整握著方向盤的手,藉由小幅度的重新抓握讓自己專注。
「還穩吧?」賢之進笑著問,這不算一個真正的問題,只是回應源一郎的話。
他隨手打開車上的廣播,現在正好到了晚間新聞的點,女主播以一口標準的播音腔報著最新的社會案件,至此車內不再安靜了。
賢之進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發現源一郎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把隕石看成過去那顆流星的自己顯然沒有真正死心。
此外,他也有很多、很多話想說……
幸好他們只需要在車上待十到十五分鐘,最後一個路口就近在眼前。
「嗯。」源一郎輕哼隨意應聲,賢之進打開廣播的動作讓他察覺了對方有些躁動不安的狀態,於是便瞭然於心的安靜下來,讓新聞的聲音替代了這趟車程中的空白。
隨著汽車緩緩駛入停車場,周遭的光線也變得暗了下來,車前燈在每個轉彎的角度映出牆上的標示,一直到車停在了對應的號碼位置之前,他們都對這場沈默保持了一致的默契。
『咔嚓』一聲,待車完全停妥之後,解除安全帶的清脆聲響劃破空氣,源一郎斜過眼神去看看駕駛位上那人的側臉,並刻意讓賢之進注意到自己的視線,顯然想把接下來的主動權交給對方。
賢之進注意到了源一郎的目光,他裝成沒事人一樣的開著玩笑:「指名老闆親自來結帳之後還要老闆迎接你下車啊?」
即使非常細微,但與他認識久一點的人都能察覺這次回應的速度遲了。
不過之後的動作卻銜接得很順暢,甚至稍顯急促,就像急著要逃離對視一樣,他真的下車繞到副駕準備去給源一郎關車門,以那人手上還有傷當藉口。
兩人乘著電梯從停車場上到大廳、再從大廳搭到賢之進居住的樓層,公寓門才剛開啟一條縫,就能看見一團毛茸茸的小傢伙從遠方飛奔過來迎接主人,賢之進側過身讓源一郎先進屋子裡去,自己則走在後頭帶上門。
他像之前一樣打開玄關的櫃子給源一郎拿客用拖鞋,然而在視線看不見的死角,那雙眼中起了灰濛濛的濃霧,翻湧著,他感覺有什麼正在失去控制,又有什麼再次開始剝落了。
源一郎本想開口回應,奈何對方下車的速度實在過於迅速,尚未待他說點什麼,對話的時機就已悄然過去。源一郎也不堅持,順著對方的意思讓那人替自己關了車門,接著一路跟在賢之進的後頭,直到終於進了房門。
「小傢伙還是和往常一樣黏人啊。」源一郎笑著看看一旁朝主人撒嬌的小貓,這個景象讓他想起了新年那次的晚餐,賢之進房裡的擺設一點也沒變,就好像自己只是隔了幾日就再度到訪了那人家裡,從未離開過這個城市。
「...我想你或許也有話想說?」男人將目光從貓移到賢之進身上,那神情的轉換沒有逃離他的觀察,又或者說,對方那些細小的動作已經是最後的忍耐,而源一郎對此心知肚明。
正拎著客用拖鞋準備擺到地板上的賢之進動作一滯,
拖鞋被輕輕放下,空出雙手的男人則緩緩起身,他已經盡量計算角度讓自己能夠以一個自然的方式背對源一郎,但果然逃不過對方敏銳的洞察力。
還是說,那人此刻也和他一樣正壓抑著、等待著?
猛的一個轉身,賢之進往前跨步,用厚實的身軀逼退源一郎,強而有力的大手一左一右撐在對方頸部兩側,如同監牢般將源一郎困在自己與牆面之間,這是他第一次利用體型優勢取得主導權。
「我說大島,你就不怕我把你關在這裡?」男人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先說、什麼後說,現在的自己又在說些什麼?好幾種情緒被雜亂的揉合在一塊,連一向沉穩的他都搞不清楚了。
對方突如其來的逼近讓源一郎靠上了後方的牆壁,從這個距離他必須稍稍仰起頭才能和那人對視,背光的身影此時顯得有些黑暗,然而源一郎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任何畏懼,反倒是輕輕勾起嘴角,一點也不退讓的反問回去:
「怕什麼?」男人開口,淡灰色的雙瞳徑直看進賢之進的眼裡,源一郎感受得出來,這個過去總是平靜的男人正漂浮於猶豫和躁動的汪洋之中,載浮載沉,充滿疑問。
然而他卻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此刻的處境般悠然自得的提問,語氣甚至幾乎讓人產生了刻意挑釁的錯覺:「你以為我是為什麼回來的?」
太陽穴附近又抽了一下,尖銳的陣刺痛牽動了周遭肌肉,明明只是蹙眉的表情,擺在賢之進稜角分明的臉上卻顯得可怖。
那人直視著自己,眼神無畏無懼,反倒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就連對方提出的問題也無法回答。
失而復得所產生的感情往往是最強烈的,此時的他有多不理智就代表離別時的他有多不情願,那些遺憾被繫上鉛塊沉進心底,它們本該隨著時間慢慢繡蝕,但源一郎的出現剪斷了繫繩,浮上水面的情感捲起浪潮,一波又一波沖散賢之進的理智。
兩人僵持了將近一分鐘,待潮水稍稍退去,男人終於出聲:「……我不知道。」他的嗓音較平時更低啞,壓抑、混亂。
是不是組織那出了什麼事?是誰把你弄得滿身傷?怎麼就突然回東京了?
為什麼你可以表現得這麼輕鬆?
「『要是能跟你一起生活的話就好了。』,是這麼說的吧?你都像那樣往我的方向勇敢跨出一步了,我怎麼能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呢。」源一郎重複了上一次在車站分別時賢之進曾說過的話,他保持著注視那人雙眼的姿勢,倔強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貼近的距離讓低沉的嗓音也能被聽得清晰。
「......如果身處在不同世界的人走不到一起,那我就用這雙手親自打碎這片橫在中間的玻璃,被教訓也好、要放棄事業也罷,就算要用爬的,我也他媽的要爬過去。」男人如此堅定地說著,就好像在述說什麼理所當然的話,源一郎不確定此刻的這種感受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這是他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願做出了選擇,即便衝動、愚蠢、任性,但心靈卻是無可救藥的滿足。
語音未落,源一郎伸出那隻帶滿傷的手揪住了賢之進的衣領,他一把將對方猛地拉下,力道大得讓人看不出來這人還是個傷患,源一郎惡狠狠盯住眼前的那人,帶著嘴邊那菸草與鐵鏽混合的氣味,瀟灑的笑了:
「聽好了,為了湊出退組的盃返費,現在我身上可是一毛錢也不剩了,就算你要趕我走,我也不走,給我做好覺悟吧。」
退組的盃返費。
賢之進此刻終於明白了,源一郎是豁出了自己的全部去擊碎兩人之間那道透明的牆,他失了歸宿也斷了退路,這份輕鬆源自於他拋棄的那一切。
源一郎一字一句狠狠敲擊在賢之進耳膜上,心跳和呼吸的節奏已經被完全打亂,他想回應,卻又無法回應。
最後,在那雙灰色的眼中男人清楚的看見了自己,就只有自己。
他粗暴的吻住源一郎,雙手緊緊將對方擁入懷中,力道之大,就像一頭失控的野獸。
突如其來的力道讓源一郎稍稍往後退了一些,然而下一秒他便穩住身子,強勢而又不服輸地回吻眼前的那個人。
唇齒間的呼吸與彼此的味道交融在一起,他下意識閉上眼睛感受賢之進的存在,然而卻在狂亂之間依稀察覺了對方微小的情緒變化,源一郎緩緩鬆開了那揪在賢之進衣領上的手,轉而貼住那人的後頸往自己的方向帶,身上的疼痛早已被男人拋在腦後,現在的他只能記住那個真實無比的體溫。
對於一對——即將成為情侶的——情侶而言,這個初吻實在是不浪漫過了頭,他們的接吻是在擂台上角力,強硬的雙方彼此互不相讓,用著最原始的方式釋放自己內心溢滿的感情。
源一郎摟住後頸這個動作被賢之進解讀為正向回饋,他已無暇顧忌那人嘴角的瘀傷,加深力道往對方嘴裡探,用舌頭尋求著更深層的占據。
粗重的喘息雜著黏膩的水聲,賢之進沒有餘力去判斷這些聲音色不色情,他只是不斷索取著,浮起青筋大手在源一郎身上漫無目的的揉捏,比起調請更像是在確認,確認對方是真實存在的。
面對賢之進的加大力度的攻勢,源一郎同樣報以更強烈的深入與索求,此時所有感官都正在被無限放大,包圍在對方的雙臂與氣味中的感覺令人有些頭暈——即便源一郎不清楚這究竟是因為對那人思念的渴求,抑或是缺氧所造成的,也可能兩者皆是。
兩人間的激烈擁吻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直到雙方都有些到達了極限才稍稍緩下來,然而他們的距離卻沒有被拉遠,早已被弄亂的頭髮和揉皺的襯衫讓源一郎看上去更加狼狽,可那帶著喘息與與霧氣的眼神卻是愈發清明:
「...呼...我怎麼不知道你是這個類型的?」見賢之進也被自己弄得有些凌亂的模樣,男人有些惡質地調侃了眼前人的小失控,嘴邊的笑充分表達了他的饜足。
被打亂的理智正以一個緩慢的速度復位,幾個令人窒息的深吻過賢之進也不如一開始那般躁進,他依然用身體把源一郎困在自己與牆面之間,卻不再施力擠壓對方,反倒稍稍直起身給那人留下能夠小幅度活動的空間,雙手則環住源一郎的後腰。
可是當耳邊再次傳來那令他朝思暮想的嗓音、那人帶著挑釁的眼神、因得意而上揚的嘴角,賢之進依然抵抗不了名為思念的欲望,再次俯身吻上源一郎,這可能是他們今天第一個『和平』的吻。
剛才的暴亂中發狂賢之進不只進攻了源一郎的嘴唇,臉頰、下巴甚至是頸部,但凡能碰到的部位他一個也沒有放過,但幸好這兩頭野獸已經不再含著感情互相撕咬。
「……我自己也不知道。」賢之進的回答遲了很久,久到讓人想不起上一句話。
當賢之進再度低頭吻向自己時,源一郎配合地抬高脖子貼上那人還略帶餘溫的雙唇,他從這個吻中依稀感受到了那像是隱晦撒嬌的意味,少了激情的親吻變得更加安靜,傳遞的意涵卻漸漸清晰起來。
待對方稍稍退開,源一郎這才清楚看見賢之進那有些迷茫、有些遲疑的表情,皺著眉頭的模樣像極了迷路的小熊,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連說了兩句相同的台詞。
「怎麼連說了兩次『我不知道』?三個月沒碰面,我們的東京嚮導見到我就是這個表情?」源一郎帶著玩笑意味地開口詢問,雖說他心裡清楚明白是自己的突然出現讓那人陷入了混亂,可面對這樣的賢之進,他實在很難忍住不去欺負欺負對方。
賢之進不得不把視線移開,他發現只要源一郎還在視野內自己的腦迴路就會出問題,連被吐槽的時候也一樣,他想讓對方別說了,第一個冒出的念頭卻是『繼續吻住源一郎,直到他安靜為止』怎麼想都不正常。
理想的狀況下,賢之進應該獨自冷靜一下把亂糟糟的情緒梳理開來,可那雙固執的腿不服從指令,半步都不肯挪,深怕源一郎會從哪個空隙溜走——儘管他知道不會。
「……抱歉,」男人臉上的表情仍然很複雜,甚至偏向恐怖那一邊「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失控了,弄痛你了也很抱歉。」
「你這些傷是退出時……」話還沒說完,他握住源一郎的手腕往自己拉,檢查對方的指頭是否完好。
有些組織為了懲罰退出的成員會截斷他們的小指,這種明顯的生理缺陷將使他們在未來的生活中處處碰壁、難以重返社會。
「抱歉什麼,我可沒喊疼啊。」見對方主動移開了目光且依然一副心情複雜的模樣,源一郎無奈地笑笑安慰起對方,雖說組裡的教訓與賢之進的失控都確實多少令他感到疼痛,但那些和當年幸男哥的鐵拳教育比起來依舊是差遠了。
源一郎順從地展開手心讓賢之進仔細檢查,除了幾處關節挫傷和鞋印形狀的瘀青以外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缺失,男人看看眼前人,似乎是明白了賢之進心中的擔憂,於是便簡單地向對方解釋了情況:
「運氣不錯,以前隨組裡大哥做生意時存了一筆錢,以盃返費來說算是不錯的數目了,所以這次才能全身而退。」源一郎隨意的說著,就彷彿這樣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一聽到終於能把我給趕出來,那老傢伙可爽了,隨便找人教訓一下就把我扔出去了,以前我在時都沒見過他那個表情。」
男人低低的嗓音裡有著藏不住的笑意,獲得自由的他現在可以沒有包袱的談論這些事了,他再也不必下意識地與賢之進保持距離,兩人之間的關係已在無形中漸漸改變。
源一郎的手上殘留著被蹂躪過的痕跡,但幸運的是五根手指都還在,賢之進眸色一深,輕輕放下對方的手,再次環抱住那人的後腰。
儘管源一郎說得輕鬆,賢之進卻聽得沉重,他想起了喝得爛醉又服用毒品的源一郎來到網咖的那個日子,隔天源一郎清醒後兩人聊了很多,自己也得知了對方心中最重要的兩個存在——老爹以及大哥,當時的賢之進還迷惘著,把擔憂壓在心底沒有問出口,現在時機到了,他想了解源一郎這些舉動背後的意義和改變想法的時機。
考慮到他們兩個還在玄關,賢之進鬆開對源一郎的禁錮,自顧自把那人橫抱起來帶到客廳的沙發上,賢之進會這麼做絕非是認為源一郎體弱,他只是一頭剛從失控邊緣被拉回來的野獸,還不願意讓獵物離開自己半分。
他想過要去廚房拿客用的水杯,但最後還是從桌上取了玻璃水瓶倒進自己的杯裡遞給源一郎。
源一郎正想開玩笑問賢之進一直摟摟抱抱的是不是在撒嬌呢,結果話尚未出口便直接被打橫抱了起來,平衡瞬間轉移的失重感讓他稍稍踉蹌了一下,隨即有些無奈地低聲抗議:
「喂...」源一郎表情略帶彆扭,然而終究是沒有大幅度的反抗掙扎,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像這樣被賢之進當作布娃娃抱來抱去了,細想兩次自己都是以最狼狽的模樣面對了那人,也不知道該說是緣分還是命運的惡趣味。
待男人終於在沙發上被放下後,源一郎有些生澀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水杯,還是忍不住開口吐槽:「...我說你啊,玄關到沙發就這麼點距離,而且現在的我可沒喝醉,清醒的很呢。」
賢之進被吐槽了也不吭聲,自顧自蹲在沙發邊查看源一郎的傷口,雖說有人替他進行了簡單的包紮,但並非每一道傷處都有被照料到,紗布的量也只夠勉勉強強覆蓋住傷口,或許是太臨時了物資不夠?
他記得家裡還備著一個小型醫藥箱,不過那是剛搬來時順道添購的,藥品大概早就過期了,賢之進搏擊的興趣偶爾會讓他受點傷沒錯,只是大多都會在拳館內解決,結論就是,明天他得去添點藥了。
「你……如果有任何不舒服要立刻告訴我,好嗎?」賢之進定定的看著源一郎,口氣認真得不像是在叮嚀「或者明天是你跟我去一趟醫院?」
發洩情緒的『教訓』和有進攻規律的『搏擊』不同,他沒辦法判斷源一郎是否有內傷的情況,甚至是內出血……
到此,男人重重的嘆了口氣,退出組織是源一郎選擇的道路,然而他什麼忙也幫不上。
「要是去普通醫院會惹上麻煩的,這點傷在家裡睡個兩天就好了。」源一郎有些慵懶地歪過脖子,並用手稍稍扯開衣領露出胸口刺青的邊緣,似乎是在提醒賢之進自己不久以前的身分,傷口上人為的成分實在太過明顯,要是鬧上條子那兒事情可不妙。
源一郎明白從黑道中抽身的人未來不會有好走的路,往後自己勢必還要面對比這些還要更加麻煩的事,然而就是心中這份覺悟讓他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會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怎麼還是那個表情?小貓們看到可要怕得躲起來了。」源一郎放鬆地向後靠上椅背,整個人陷在沙發裡的模樣看上去很是悠哉,可像這樣被專注關心著的感覺仍讓他有些不適應,男人假裝轉頭看看四周查找小貓的身影,卻很不巧地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源一郎提出的理由很現實,賢之進無可置否,他只能無奈的重複一次,要對方這幾天多多注意身體,若有任何不適一定要告訴自己。
那些總是替兩人過渡氣氛的貓咪們這次不知為何溜得無影蹤,客廳內太過安靜,賢之進打開電視的同時又調降音量,如同稍早他在車內開啟廣播。
他往沙發邊緣坐,身體前傾,手臂自然的垂在大腿上「……大島,你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這個問題沒有特指什麼,意味著源一郎要回答什麼、怎麼回答都可以。
「...還記得我喝醉了跑來找你那次嗎?」源一郎緩緩開口,提起自己狼狽的糗事也毫不害臊,他本就不一個好面子的人,更何況現在的他比起那時也好不了多少,也就索性不管那些細枝末節了:「當時說了是因為大哥的事吧?這幾年裡朝盛會改變了很多,回去之後才發現話事的傢伙已經不一樣了,大哥人還在呢,現在被別的組給好好保護著。」
源一郎簡單描述著這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那些權力與地位的更迭好像從來就與他無關,記得曾有人對自己說過,像他這樣的半吊子根本不適合做黑道,可源一郎不在意,只要大哥還平安那就什麼都好。
「因為怕我幹蠢事,所以一開始沒讓我知道,但他們也沒料到這蠢事我還是要幹的。」男人揚起嘴角,卻讓人分不清這個笑容裡究竟是得意更多還是無奈更多,他仰起頭來,對著天花板上的頂燈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趕緊收心就不會為分離感到痛苦了吧』,當時也抱持著一半這樣窩囊的想法回到了大阪,結果什麼也沒能解決,新年的晚餐也好,仙台的那次也罷,閉上眼睛想起的都是和你一起的事,於是我多少也意識到了。」
源一郎的語氣逐漸變輕,他倆的此時姿勢一個向後倒,一個往前傾,明明是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卻巧妙的維持在一個既親密又生疏的距離,從這個角度源一郎只能看見賢之進的背影和一點點的側臉,但也因此他不必再掩飾自己思念的視線:
「......我好像愛上你了啊,怎麼辦。」
賢之進的目光聚焦在遠處,他到現在仍無法相信今晚所發生的一切,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可他心中虛幻感依然存在,這段感情彷彿一杯精心調製的酒,離別時賢之進將它飲盡,入口時的溫潤暫時掩蓋了它烈酒的本質,而後勁爆發的日子就是重逢的今天。
他靜靜聽著源一郎描述朝盛會與那位大哥的事,直到話題進入到後半段時眼神才逐漸清明。
賢之進不是遲鈍的人,會決定在源一郎回大阪那天先一步到東京車站除了衝動、不留遺憾之外也是認為自己還有百分之一的勝率,原因是與源一郎相處時他感覺自己是特別的,雖說對源一郎在東京的交友並不瞭解,但他有那樣的直覺,認為自己比其他人獲得了更多的情報、了解得更深入,這種優越感也在源一郎留宿那天達到頂峰,給了他坦白的勇氣。
源一郎拋出問題後賢之進沉默一段時間,和剛才失控的模樣截然不同,客廳頓時只剩下電視節目傳來的聲音。
兩人之間不知安靜了多久,終於發現自己完全沒辦法將情緒收拾好的賢之進輕輕笑了,他回望源一郎。
「那你就自己看著辦囉。」
「還有,饒了我吧,別再看了,我現在滿腦子都想把你壓下去親到缺氧。」
這一小段的沉默並沒有讓源一郎感到任何不自在,坦白愛意後的他只是靠在椅背上,靜靜望著那人動也不動的樣子。從電視機裡傳來的背景音似乎正在介紹某地的特色名產,可這些文字卻似乎一點也沒進入他們的耳裡,偌大的客廳此刻也變得模糊,只剩下兩人方圓兩公尺內的空間還存在於感官範圍內。
半晌,待賢之進帶著那微微一笑轉過頭來回應他時,源一郎的灰色雙瞳早已裝滿了那人近在咫尺的身影,只要伸出雙手就能觸碰。
「什麼讓我自己看著辦,我感覺這事你也有責任。」聽見賢之進的話後源一郎忍不住笑了,這一次,他不再像在東京車站那天一樣克制住自己,男人從沙發裡傾身向前,閉上雙眼,主動吻住了仍有些不知所措的賢之進。
收不回就不收回了吧,賢之進聳聳肩離去,獨留那些從他心中剝落的碎片散落一地,是猶豫和果斷、失落和期盼,他不再堅持收拾,因為自此兩人都將不再有包袱。
突如其來的輕吻讓賢之進微微睜大眼,他眼中已無任何迷惘,淡淡的灰藍是令人舒適的、陰天的色彩。
「得了吧大島!」嘴角一勾,他猛的起身將那人翻倒,還不忘損自己的戀人一把:「你坐在這張沙發上事就特別多。」
賢之進撐在源一郎上方,由上而下滿足的欣賞著被陰影壟罩的男人。
「對了,打火機我是不會還你的。」
一陣天旋地轉後他倆換了個姿勢,躺在沙發裡的源一郎抬頭看看上方的賢之進,臉上掛著的卻是計畫得逞的愜意的笑。難得見那人這副茫然又求饒的樣子,他怎能忍住不去撓撓那塊軟肋。
「誰叫你兩次都把我帶回家,我不賴你賴誰啊?」男人臉不紅氣不喘的懟回去,他想起上一次躺在這張沙發上時的情景,當時在酒精和藥物的作用下他的意識模糊又渙散,源一郎能想起的細節並不多,唯有手裡那個堅韌又溫暖的掌心是如此清晰。那人用著令人安心的力度握著他的手,告訴他自己就在這,哪也不去。
提起那只自己送給對方的打火機,源一郎不禁開起玩笑:「就那麼喜歡那只打火機啊?十幾年前的款式,你也不怕被櫃檯的年輕人嫌老氣。」
「我先告訴你啊,我們這辦房卡的效率可差勁了,手續要等到你傷好了才會完成,你就慢慢等吧?」他們像一對冤家在沙發上互相調侃著,當源一郎提起那支打火機,賢之進笑著要那人別說自己寶物的壞話,那隻打火機現在已經屬於他了。
後來,賢之進也兌現了稍早前他想把源一郎吻到窒息的話,再次俯下身去親吻對方。
原本整齊梳理的髮絲落下幾縷,單單只是髮型上的變化卻讓他看起來年齡倒退了幾歲,變成跩跩的白領上班族。
「餓不餓,待會想吃什麼?」
「那看來我要在你家白吃白喝好一陣子了?小貓要是看到吃醋了,這鍋我可不背啊。」源一郎舉起手去撥弄賢之進落下的髮絲,然而因為姿勢與重力的影響,幾次都沒能成功把它們梳上去。
沙發裡的男人無奈笑笑,這個模樣的賢之進看上去倒是年輕許多,明明他們都已經過了會這般衝動的年紀,然而最終仍是為了對方而再次燃起了人生中的火光。
「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吧,這一頓又要讓你請了。」源一郎隨和地說著,過去的自己總將他倆之間的互相請客視作是人情的交換,一筆一筆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可往後的日子或許他們不必再如此相敬如賓,偶爾依賴一下對方也是可以的吧。
「啊、但是漢堡之類的可能就......」男人有些尷尬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言下之意是現在他的嘴巴還沒辦法張得很開,恐怕只能吃些不需要大力咀嚼的食物。
「不會的,那些小傢伙肯定很歡迎。」當源一郎捻起他的髮絲向上梳,男人乖順的闔起眼,幾次後他空出一隻手將它們順到耳後,即使又有幾根調皮的滑了下來。
直到源一郎主動說要讓自己請客,賢之進才有關係一口氣拉進的實感,以往他們在飯錢上算得很清,一方請客的話下次對方肯定會請回來,現在總是佇足在一段距離外的那個人終於肯依賴自己了。
「吃粥吧?我最近常叫外賣,有一間鮭魚粥還不錯。」說完,他從沙發上起身,拿著手機點開外送軟體,順道把電視遙控器遞給源一郎。
「哦,隨你的意思吧,我不怎麼挑食。」源一郎隨著賢之進的動作起身,並順從地接過對方遞來的電視遙控器。對於吃什麼這事他向來沒什麼講究,除了從前在日式料理店做學徒的那段時光以外,無論是在組裡或是在東京的日子,自己的正餐常常都是一盒便當就解決的事。
兩個男人此時正並排坐在沙發裡,發著呆的源一郎突然對眼前的景象有種奇妙的感受,瞬間安逸下來的他仍對這像極週末下午的悠閒感到有些陌生,他並不常看電視,就算拿著遙控器也不知道該看什麼好,只得漫無目的地四處看看,終於在注意到某件東西時他的目光停了下來,隨後便把一直以來的疑問給問了出口:
「對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想問了,你那個廚房那麼漂亮,平時都不用啊?」源一郎抬了抬下巴指向廚房的位置,他還記得第一次來到賢之進家時自己就注意到了那間漂亮的廚房,明明裝潢和設備都一應俱全,但怎麼看都像是完全沒使用過的樣子。
源一郎發問前賢之進正對著菜單發愁,他獨自一人生活久了,在照顧人這塊明顯缺乏經驗,什麼樣的食物能幫助傷口修復?失血會導致人體缺乏何種營養?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若受傷的是自己,這個粗糙的大男人壓根不會介意這些,然而源一郎不同,賢之進想表達對那人的關心。
聞聲,他順著指示抬頭看向廚房的位置,沒一會視線又再次回到手機螢幕上「我平時不下廚的,都是回去的路上找間店或超商解決。」拇指刷過一道又一道的料理,煩惱究竟是粥好還是雜炊更適合一點。
「不過我和廚房滿有緣分的,聚會時總是被送小家電,大概是他們也不知道送什麼給單身男人才好,最後烤箱、高壓鍋、蒸箱什麼的都有了,甚至還有個均質機,我都不知道那是用來做什麼的,有用的只有微波爐。」
見賢之進手機滑了半天也沒能決定的樣子,源一郎自然而然地歪過頭靠向對方,並往螢幕上面點了個那人剛剛推薦的鮭魚粥,接著又慢悠悠地歪回原本的位置上,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那你不介意我之後用你的廚房吧?看著明明要什麼有什麼的,放著不用太可惜了。」源一郎又往廚房的方向看了兩眼,自從上次為朋友做過蕎麥麵之後,自己心中的技藝魂就一直蠢蠢欲動,奈何租屋處的公共廚房設備實在簡陋,時不時更是來個停水停電,能快速炸個天婦羅什麼的就已經是極限了。
「你當房東,我當大廚,要是有什麼想吃的就儘管點菜吧。」男人一邊說著,一邊隨著語句內容指向賢之進和自己,看上去一副信心滿滿的模樣。
賢之進正試圖比較雜炊和粥的營養價值,一根突然進入視野中的手指嚇了他一跳,當視線追過去,源一郎已經坐回原位上,他好奇那人選擇的料理,沒想到是自己剛才推薦的鮭魚粥,賢之進無奈的笑笑,原來是他把一切想得太複雜了。
送出訂單時,鮭魚粥的數量從一碗變成了兩碗。
「沒事,你就當自己家吧,但可得等傷好了才弄啊,那些東西我都放在上方的壁櫃,塞得太滿不太好拿了。」
最開始賢之進還沒把這些線索串起來,不過源一郎提出可以隨意點菜時他就想到了,源一郎曾在日本料理店當過學徒。
看眼前人信心十足,賢之進不禁打趣:「這麼有自信啊?那我可是會提高標準的!」
「哼,你就好好期待著吧,我們關西人對料理可是很講究的。」源一郎朝一旁的賢之進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曾從事過的業務有很多,但料理既是他的初心,也是他的第一份打工,自己對這份專長還是多少抱持著不一樣的心態。
「這些傷過兩天就會好了,我先研究研究附近哪裡有魚市場,總不能每天都待家裡不事生產。」說起魚市場,源一郎這才忽然想起賢之進家裡的三隻小貓,在自己下定決心要在對方家蹭住之後,若是在那人出門上班的時刻,或許就只剩自己和三個小毛球待在家裡大眼瞪小眼了。
「對了,三隻小貓有沒有特別喜歡吃的魚啊?上一次到你家時的形象太差了,必須弄點水煮魚大餐賄賂一下牠們才行,新鮮的魚肉吃起來肯定不一樣。」男人一邊思考著第一次料理該做些什麼好,一邊向賢之進打聽三隻小貓的食性,彷彿已經對兩人不遠的共同未來有著一定的想像及打算。
這對他而言倒是新奇,過去的他從不打算未來,如今卻理所當然地描繪著一切,源一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去形容這樣微妙的安心感與希望感,但他很確定這種感覺並不壞。
賢之進想告訴源一郎這段期間專心養傷就好、告訴他自己很期待品嚐道地關西人的手藝、告訴他那三隻毛茸茸吃什麼都香,但最終男人感嘆了一句:「難得聽你說這麼多話。」
曾經,隔著一面透明牆的兩人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若有一方前進另一方便會後退,這是雙方無言的默契,而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橫亙在他們之間了,不需要顧慮的對話是如此輕鬆。
賢之進想起源一郎回大阪後他獨自在陽台抽著煙發悶的那段日子,他本以為這一別就是永遠不見,沒想到彼端的源一郎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突破現狀。
「……忘了跟你說,歡迎回來。」
「我很高興你選擇了我,你不會後悔的。」他托起他的下巴,吻上。
還沉浸在各種思考中的源一郎尚未反應過來,雙唇卻已被對方側過頭去吻上,他有些驚訝地微微瞪大雙眼,又隨即在理清狀況後軟了眼眶,順服地閉上眼簾享受這個安靜而悠長的親吻。
賢之進行動前的話語被他聽在耳裡,那既像是感嘆又像是誓言的句子讓人心跳略微加速,源一郎有意的主動向前加深了這個吻,彷彿是在無聲之中回應了那人的話。
怎麼可能會後悔?在車站分別的那一天他便已經清楚明白了一個事實——只有不再回到這個他們相遇的地方,才是唯一會讓他後悔的事。
待這個溫柔的吻行進到一半,源一郎慢慢退開一小段距離,原先都是一副流氓模樣的男人此時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興許是後知後覺理解到剛剛滔滔不絕的自己實在雀躍過頭,冷靜下來後才有些糗地抱怨起來:「竟然趁我分心的時候偷襲,是不是太狡猾了啊......」
隨著源一郎退後,賢之進也微微睜開眼。
「你才是狡猾的那個吧,在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就跑來了。」他還記得稍早那個將源一郎壓在牆上強吻的自己,一方面如野獸般貪婪的不斷索取著,又把幾個月來的思念與不甘都往對方身上發洩,這可比跑去東京車站那次失控得多。
男人搔搔臉頰,窘迫的看向別處:「……真是,我努力保持的形象都毀於一旦了。」
嗡—— 嗡——
躺在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自一樓接待廳播出的電話即時替他解圍,電話中溫柔的女聲說餐點已經送到了,提醒他要到樓下領。
得到脫離戰場的好理由,賢之進立刻拎起掛在沙發扶手的外套往身上穿,還不忘裝出一句「真巧啊!」
源一郎將賢之進藏在語氣和動作中的小小窘迫看在眼裡,可他也不戳破,只是了然於心並且得意似地朝那人笑笑:「不突然跑來怎麼稱得上是驚喜啊?你嚇得像隻炸毛大貓的樣子我會記得一輩子的。」
男人目送那人穿好外套準備下樓取餐,若是平時的他或許會主動提出讓自己下去拿,可這身狼狽的樣子要出現在公寓大廳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源一郎只得揮揮手,向賢之進示意自己會在屋子裡好好等待:
「我會幫大貓看好小貓的,請大貓安心出門吧。」源一郎在語句中還不忘調侃對方,他能想像待賢之進回來之後,食物的香味肯定會吸引小貓們再次出現,就像上一次新年時小貓伸出掌心想要勾到魚板那樣。
連續被戀人戳了兩下,背對著源一郎的賢之進嘴唇抿成一條線,腦中浮現出那人揶揄時上揚的嘴角,他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反駁,否則肯定會更加激起源一郎的惡趣味,只能憋屈的在闔上門前說他很快就回來。
不久,賢之進提著兩晚鮭魚粥刷卡進房,粥都還沒在桌上放穩,機靈的小貓們就聞香而來,三隻貓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反應,不親人的虎斑白貓埋伏在電視櫃上、高傲的黑白長毛貓繞到主人腿下催促、最黏人的橘白貓則湊到源一郎身旁,分明剛剛還不見貓影。
賢之進沒搭理牠們,自顧自進廚房取了餐具和碗,回到客廳再將粥從免洗碗倒入大碗中,照他的說法,這樣吃看起來就不像是外賣了。
賢之進前腳才剛出房門沒多久,源一郎便注意到三隻小貓不知何時已經從屋裡某個神祕的角落靜靜出現,也不知是在趁機打量自己,還是已經習慣主人下樓後再度歸來時總會帶著食物的風景。
男人一邊低頭看看那隻正往自己靠近的橘白貓,一邊伸手向牠招呼。他和三隻貓的關係已經稱得上是熟悉,幾次與賢之進見面時身邊總有著牠們的身影,說貓咪們是見證了他倆關係的進程一點也不為過。
「以後要請多多指教啦,請你們放心把他交給我吧。」源一郎將大手覆上橘白貓的頭頂順順毛,沒想到這話的最後一個音才剛剛落下,話中人便恰好打開了房門,源一郎索性將橘白貓給抱在懷裡起身,坐進賢之進所安排好的座位。
「你一出去小貓們就都出現了,很稱職的在幫主人觀察對象呢。」他打趣地向對方說道,手中還不忘再給小貓順個兩下,好似要賄賂小貓給自己說兩句好話。
看見源一郎懷裡還抱著貓,賢之進笑道:「那傢伙可皮了,肯定讓你吃的不安寧。」
兩碗冒著熱氣的鮭魚粥、兩個年過三十的男人、一段曲折的緣分,今天的結合並不是神明收緊了命運的紅繩,而是他們彼此都跨出了一步,離開自己的世界朝對方靠近。
賢之進雙手合時:「我要開動了。」
「我要開動了。」源一郎隨對方的聲音跟著喊,並將懷裡的小貓給暫時放到了自己腿上,受了傷的手指現下仍不太靈巧,他只得反手將湯匙鬆垮垮地握在手中,以一個類似幼兒學習抓握的姿勢低頭緩緩舀著粥。
而那有著橘白毛色的小貓果真如賢之進所說,安分趴著不到五分鐘就開始調皮了起來,牠的後腿踩著源一郎的大腿,前掌卻是搭在餐桌上想要往前撈到湯匙,男人見狀趕緊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將小貓往後帶,可小貓卻是鍥而不捨地不斷向前。
「喂喂,這東西貓舌頭可喝不著啊。」源一郎一邊吐槽一邊再次阻擋小貓前進的路線,幾次嘗試未果之後,他最終還是像投降一般把湯匙給放了下來,用大手將裝著熱粥的碗給整個端起,就這樣就著碗邊直接進食。
由於最皮的那隻貓正黏著源一郎,賢之進這餐吃得格外輕鬆,他舀起美味的鮭魚粥一杓一杓送入口中,看了好一陣子的戲都沒出手幫忙,就等源一郎主動開口,沒想到那人寧願端起碗用喝的也不趕貓走,儘管厚陶碗導熱沒那麼快,但源一郎可還有傷在身。
到此,賢之進終於坐不住了,放下湯匙拎起橘白貓的後頸進入廚房,裏頭傳來窸窣窸窣開塑料袋的聲音,客廳的另外兩隻貓耳朵一轉隨即飛奔過去,可想而知被打開的是貓零嘴。
回到座位上,男人無奈的看向眼前的戀人「你就沒想過要叫我?」
懷裡的小貓被那人給伸手拎走,源一郎遠遠看著賢之進在廚房拆開寵物零食的背影,自己倒是有些尷尬的低頭摸摸鼻子。而對方回來後的那句提問,更是讓他說起話來都有些窘迫:
「也不是什麼大事……」自覺出糗的源一郎稍微偏移了視線,沒有養過貓的他是真沒料到小貓在自己吃飯時會如此鬧騰,也還沒有習慣毫不猶豫地去尋求幫助,大事也好、小事也罷,像他這樣的男人沒有依賴他人的理由,源一郎相信對於賢之進來說也是如此。
只是他們之間已經不是過去的那種關係了,愛情中的依存對於大叔而言顯然還需要多加練習,但好在往後還有很長的日子可以一點點去進步。
「……咳咳,你推薦的鮭魚粥很好吃。」在這沈默的數秒之中,幾種古怪的表情在源一郎的臉上浮現著,最終他卻是丟出了這麼一句拐彎抹角的句子當作感謝,也不知道桌底下哪隻零食嗑得歡快的貓甚至還喵了一聲當作附和。
在這沉默的數秒之中,源一郎的表情實著把賢之進逗樂了,聽見那聲剛好敲在拍點上的貓叫更是笑出來,儘管計劃失敗,他卻收穫了比預期更棒的反應,並且產生『哪天源一郎肯定會原句奉還』的預感,因為……他們都是那樣的。
「那可是你自己挑的。」賢之進順著源一郎過渡話題,重新握起湯匙舀魚粥。
電視上正播著晚點新聞,他們錯過了一連串社會時事,節目已經悄悄來到天氣預報單元,東京旁邊標示的是打雷雨雲的符號,降雨機率百分之百。
「明天是個不上班的好日子啊。」
見賢之進那在貓叫聲後繃不住的笑容,源一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自己那彆扭的臉,所幸對方到底是選擇放過了他,否則這個才剛從大阪歸來的男人簡直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就地藏起來。
源一郎順著賢之進的話看向天氣預報,一說起那人的工作,他這才想起自己兩次都唐突到池袋那間網咖打擾,一次滿身酒氣醉得不行,一次渾身是傷看了就不妙,也不知道店員們是不是被嚇著了。
「你可別因為我在家就特地留下啊,上次的事我都還沒給那幾位年輕人賠禮呢,今天肯定也嚇到了吧,可得好好解釋一下才行。」源一郎手握著湯匙叮嚀道,而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般稍稍抬起了頭,視線往電視上正播報著的天氣預報瞄,似乎是想找到什麼資訊:
「說起來,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吧,櫻花的季節。」
「沒事,櫃台可是我們那最挑人的崗位啊,雖然你連續兩次締造新紀錄也是事實。」賢之進聳聳肩,不認為自己精心挑選的員工們會因此受驚嚇,就連之前那位優柔寡斷的森下也是,網咖嘛,客人總是形形色色。
碗壁上最後一點粥被湯匙刮下來,賢之進用完飯後又合十表示自己吃飽了,說完他停頓一下,似乎在感受著什麼,對獨居的他而言這些話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就好,除非是朋友來作客才會特別說出口,一想到接下來可能得連續說個好幾天就感覺挺新鮮的。
他進廚房拎了罐啤酒回來,拉開扣環時發出嘶一聲,光聽就冰涼解渴,不過可沒有傷患的份。
「不只是櫻花,你的生日也要到了。」
一聽見賢之進的那句話,源一郎下意識愣了一下,差點沒被嘴裡的鮭魚粥給哽住,他斜過眼去看向賢之進,語氣裡略帶無奈:「不是讓你別惦記著嘛......總感覺怪難為情的。」
想起那一次兩人在車裡的對話,源一郎本覺得對方只是就著話題隨口一問,沒想到那人倒真放在了心上,要是自己沒有下定決心回到大阪的話,說不定那傢伙還真會打電話寄東西過來。
「還是說,我們的東京嚮導已經有什麼計畫了?」源一郎開玩笑似的說著,自己原來是想約賢之進到附近的街道看看櫻花,但若是梅雨持續下著,也不知道櫻花會開得怎麼樣。男人一邊想著,一邊向對方伸出手來,示意自己也要來點清涼的啤酒。
「你說讓我忘我就忘?哪有這麼好說話的。」賢之進握住源一郎伸過來的手,像平時和小貓玩那樣握了握接著鬆開,完全把對方當作討零食的貓敷衍。
「血液循環加快的話傷口也會更痛的,等你好點再說吧!或是等我出門的時候自己拿。」說著,他壞心眼的灌了一大口啤酒,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跟防賊似的,那杯啤酒始終都被賢之進握在手裡,就怕放到桌上會讓源一郎趁機摸走。
「在你來之前還沒計劃什麼,不過明天就會開始擬大綱了。」
向對方伸出的手沒有拿到預想之中的啤酒,反倒是被握著輕晃幾下後便被放開,敢情問自己這是被當作小貓給輕鬆打發了?源一郎看看賢之進,臉上滿是想要吐槽卻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來未來一段日子自己這傷患是要當得無聊了。
以反手的姿勢拿著湯匙,這吃飯的效率就顯得慢了許多,至此源一郎終於將眼前的鮭魚粥給吃得七七八八,桌下的小貓早已將零食給橫掃完畢,他甚至能感受到幾搓柔軟的貓毛從自己的腳踝邊輕輕撫過。
「簡單吃個飯就行了,你可別花那麼多心思。」源一郎低聲說著,像是提起某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常,陽台外的夕陽早已沉入地平線下,家家戶戶點起的亮光示意著人們早已歸家,而他也是如此。
男人將碗勺擺正,雙手合十閉上眼廉,嘴角掛著一絲滿足的微笑,一如那個在根津神社許下願望的午後:
「多謝款待。」
撫摸著蹭到腿邊的小貓,賢之進唱反調「我樂意。」
有時候他會覺得源一郎的說話方式很帶心機,人的大腦是叛逆的,告訴別人不要做某件事的同時,對方腦海中那件事的存在感反而會增加,比如剛才源一郎要他別惦記著自己的生日、比如現在他要自己別花心思準備,聽進賢之進耳裡都會造成反效果,即使他知道源一郎是無心的,話裡話外沒有其他意思。
「你就坦率點吧。」賢之進起身,彎下腰收拾兩人的碗筷,進廚房洗碗前又補上一句:「我也在學呢。」
直到把洗碗精擠上海綿他才想起,啊、啤酒這是放桌上了啊。
注意到對方留在餐桌上的啤酒,源一郎趁著賢之進轉身進入廚房時伸手將鋁罐給順了過來,可這杯緣都還沒碰到唇邊呢,廚房裡那人傳過來的話語便讓自己的動作停在了原地。
......是啊,他們都在學呢,孤身一人歷經成長的他們的身影是如此相像,已經習慣了所有包袱都自己扛著,也習慣了早晨醒來的時候僅有鬧鐘陪著,對於這樣的兩個成熟男人而言,坦率是需要學習的啊。
「...真是,說不過你。」源一郎低頭輕笑,算是同意了讓賢之進按自己的想法計畫,也同時是默認了自己還需更坦率點的事。男人晃晃手中的啤酒,最後竟鬼使神差地沒有大口喝下,而是順著那人的叮嚀將啤酒罐給放回原位,難得乖巧了一回。
「往後的日子,就請多指教了?」餐桌旁的他轉而用手托著頭,以一個略為放鬆而歪斜的視線看向那人的背影,眼裡都是藏不住的滿足感。
盛裝稀飯的碗不難洗,海綿來回刷洗個兩三下就乾淨了,賢之進關上水,將兩個碗倒扣於曬碗架「怎麼會輕易讓你說過我?」
他沒有回過頭去檢查源一郎是否偷喝了啤酒,也不是玩一二三木頭人。
那句請多指教傳進耳裡,賢之進的心又開始癢了起來,隨即擦乾雙手回到座位去,源一郎那帶著幾分慵懶的嗓音實在撩人,至少能輕易撩動他。
又是一個讓人毫無防備的、輕輕的點吻,賢之進應:「請多指教。」
想著你的黑夜 我想著你的容顏 反反覆覆孤枕難眠
如果你已經不能控制每天想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