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稀鬆平常的日子,麵包店的後廚熱烘烘的,奔騰熱氣催促著瑞貝卡來到前台看顧著待人購買的麵包。只是透過敞開的窗子,往外一看有片青翠草原,瑞貝卡很喜歡這樣的風景,平淡,好似她的人生沒有波瀾。
她只求平穩的過生活,不要再有傷痛,不要再有人帶走她的親人。拉多米爾始終不明白她對於弟弟這個存在的渴望,或許也是她太執著。
他們都很執著。
就在瑞貝卡分神之際,外頭的景色有了些許變化,金色的長髮於風中搖曳,飄蕩美好弧度,髮尾如蜻蜓在水面一點,輕輕的,悄悄的,毫無聲息。那片草原上出現了她熟悉的人影。
「——阿德!」瑞貝卡回神之際,本能的喊著少年的小名,那是她為他取的,好像貫上了個親暱的稱呼,她的弟弟就能夠回到她的身邊一樣。
今日的陽光甚好,畢竟是夏天,街道上人來人往,大夥兒都在為生活奔波勞碌。
菲德被管事的差到外頭先是送了一些信件,接著到一家長期與他主人家合作,供應工具的鐵匠鋪取一些物件。不料,他們卻未能將一切準備妥當,便請他等待片刻。大概是近期開始注意到這小伙子似乎是那家主人的得力僕從,鐵匠鋪的工人不似從前般無禮,倒是和和氣氣的請菲德稍坐。
「沒事、沒事,不著急,我待會兒再回來。」他擺擺手,笑道,並在退出鐵匠鋪後往街尾的方向前行。
被風吹起的草原悉悉索索的擺動著、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家熟悉的麵包店、以及熟悉的身影。
聽見自己的小名被呼喚,他很自然的就加快腳步,連跑帶跳的奔到麵包店前。
「瑞貝卡小姐!今天過得好嗎?」他笑得燦爛,像那陽光一樣。
小夥子一樣的人經過歲月磨練,終究會成長成人。眼前名喚「阿德」的少年倒是還保有一副好皮囊,雪白肌膚不因炙熱陽光的曝曬而由白轉黑,些許的紅潤是熱氣的蒸騰。
「過的很好,阿德你有沒有吃飽呢?」瑞貝卡首要關心的,還是在勞動過後的時刻,這名少年有沒有記得吃點什麼來填飽肚子。「不吃點東西小心又暈倒了,阿德。」
正是一日白雲悠悠,清朗氣清之際,她和金髮少年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麵包鋪前,菲德里密的暈倒令瑞貝卡措手不及,他們的初遇是如此印象深刻,似春日落英紛紛,秋日金黃燦燦。
而她的叮嚀,就像是一名充滿慈愛的母親,似乎對瑞貝卡而言,無論菲德里密還是拉多米爾,在她眼中永遠是個需要關愛的孩子,如同沐浴在冬季暖陽中的溫暖。
瑞貝卡的關心讓菲德覺得心底暖暖的,她真的像自己的親人一樣。
「有喔,早餐吃得飽飽的!」他邊說還一邊揉揉自己那平坦的腹部,卻正巧在這個時候肚子傳來咕──的一聲、非常大聲。
菲德愣了一愣,最後尷尬的紅著臉笑出了聲。
「早上的確是吃飽了的......!只是現在又餓了,嘿嘿......」
他的確沒說謊,忙了一上午,差不多也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
那咕嚕聲響如沸騰的水在窯子上冒泡,悶悶的一聲不重不輕,卻敲進了這個愛管閒事的女子耳中。瑞貝卡提著裙擺走下幾步高的木階,懷裡揣著的是一包熱騰騰的麵包,以紅色餐巾罩著,暖意透著布料蔓至掌心,還有她的胸口。
「阿德,吃飽了才能夠繼續幹活不是嗎?喏、小心拿。」她雙略為粗糙的手中是香氣撲鼻的小圓塊,外皮烘烤的焦香無法掩蓋,沖出餐巾露的一角是焦褐色的,可想那咬下去的脆勁。這種麵包用料簡單,要是拿刀剖半並取出點鬆軟的部分,納入口中的口感札實,空著的可以肴上一勺暖和的濃湯,便是極美味的一餐。
對於他們這樣的人而言,無疑是美食,是被敲響的幸福鐘聲,是上天的恩賜。
看著那被烤成美味焦褐色的麵包,香味撲鼻,菲德默默嚥下一口唾液。
「好香......!謝謝!」他接過還散發著熱氣的麵包,一口要下去時感受著那外皮的酥脆,和內部的鬆軟。
這樣剛出爐的麵包實在是太美味了!他鮮少有機會吃到,畢竟平時都忙得來不及好好吃東西,往往開始用餐的時候食物都涼了。
「太好吃了!」
他一邊吃著,一邊讚不絕口。
「慢點吃,阿德想要的話還有的!」那海色裡是無盡寵溺,只是目光總不大像聚焦在誰身上,反倒映著一個小小的身子。
不是菲德里密。
瑞貝卡顯然並未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只是在回神過後嘆氣一聲,視線放在遠方的藍天。少年雖然吃得不慢,卻仍保持儀態,那副絕美畫面有時也讓瑞貝卡懷疑他的身份或許是個貴人,她也這麼希望著。
貴人就不用那麼辛苦奔波了。她想起那時候暈倒的少年。
青年笑了笑,點點頭,吃得很開心。
但他並不是沒有注意到,瑞貝卡的眼底似乎總是在尋找著什麼,從他身上。
也不知道,尋了這麼久,是否落空了呢?
就是這時,有一個人行色匆匆的跑到麵包店的窗前,站到菲德身邊,將一張紙條遞給瑞貝卡。
「這是我家主人交代的,一樣都不能少喔!」
上頭寫著一行行整齊的字。
她的眸子慌張的顫動,她的視線離開了少年,那個樣子像隻倉皇找不著回家路途的走失的羊,模樣看來有些張皇。
「好、好的!」瑞貝卡戰戰兢兢的等待那人離開,她往往這個時候都得上其他處問一下,她不識字,家裡頭也沒人看的懂除了名字和日常用語之外的,這已是極限。
「那個阿德......我可能要先出去一趟,去......問這些東西。」麵包的詞語她是看的懂的,但如果加上了些其他的串成一句,她便不明白了。
見瑞貝卡有些慌張的模樣,菲德一下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等等。」
他吞下最後一口麵包,接著道:「可以給我看看嗎?」微笑著,從容的從對方手中接過紙條。
「這邊是說,要餐桌麵包五個裝成一包、一共要三個包裝,備註,不要壓到,不要有凹陷。」他指著第一行字,慢慢的敘述。
「鋸割麵包十個,備註......形狀要漂亮的,平整的、......要求還挺多。」他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
「黑麵包十個、白麵包十個,兩種分開包裝。」
「就這樣。」讀完後他笑了笑,將紙條平放在桌上。
看來這算是一份大單子了。
她是沒想過菲德看得懂那些的,不過想來好像也挺正常,菲德工作的地方往往需要跑腿。瑞貝卡將菲德說的一一記在腦海,這單是真的挺有要求,但也是對自家麵包鋪的信任,她收好紙條,笑著開口。
「阿德謝謝你,幫大忙了。」只是語畢,她又輕嘆一口氣。「一般的顧客都是口頭傳達的,像這樣的情況雖然比較少,但還是有點......」
受挫。
那是底層人士的淒涼,即便不識字仍舊可以好好生存,但識字與否與尊嚴有關。瑞貝卡的一家並沒有受過良好教育,每日的首要任務便是賺錢,然後溫飽。
「不會,瑞貝卡小姐客氣了。」菲德淡淡的微笑道。
他不希望看見對方眼中的失落,這會讓他覺得必須做點什麼但是又無能為力。
是他想多了嗎?那雙藍眸子總是藏著一絲淡淡的憂傷,被堅強的外表所包覆著。
「......」
菲德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空白的小紙條和一隻筆,在外跑腿,有時會用得上這些。
他低頭開始寫起字來,筆尖與紙的表面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瑞貝卡小姐的名字很漂亮呢。」
只見紙條被寫上了一個名字,字跡秀麗整齊。
瑞貝卡。
紙條上頭據少年而言,寫有她的名字,娟秀的字跡看來不像出自男性,可一當她抬頭看向菲德時,又覺得這字與人相像。
都是一樣的好看,一樣美麗。
她倒是沒有急著回麵包鋪的廚房裡準備單字要求的貨品,一時間被這字吸引,愣愣的開口。
「謝、謝謝,原來阿德會寫字......好厲害!」她光是能看懂牌子上寫的商品名稱就很了不起了。「那個、阿德你......趕時間嗎?」
瑞貝卡吞吞吐吐的說著,微微抬眸可憐兮兮的看著菲德,一雙海藍色眸子漾起水波,清澈卻包含著一股羞澀。
「我能給你的只有麵包......這、這樣你能,你能教我寫字嗎?」她不是個積極主動學習的女子,可那漂亮的字著實吸引到她了,就算只是學習寫名字也好,她想把名字寫的好看。
菲德有些恍惚。
那雙清澈的湖水藍,映出了他的身影,明鏡似的。
只希望、不要看出他內心深處的那份動搖。
和那差點兒就脫口而出的思念。
「......不趕,我有時間。」其實,好像並沒有很多時間,剛剛的鐵匠舖或許已經將東西準備好了,他該回去領了東西就馬上送回宅子去。
但是他沒法拒絕瑞貝卡這個樣子的請求,也貪戀更多待在這兒的時光。
「唉、瑞貝卡小姐就算沒有麵包,我也可以教你寫字的。」他打趣道,笑彎了眼,同時隨手在紙上又一次沙沙的寫上對方的名字。
「握筆要這樣握。」他抬起手腕,讓對方看清楚自己是如何握住這隻墨水筆,拇指食指輕輕捏住筆桿,以中指在下方抵著。
「試試?」說罷,將筆遞給對方。
瑞貝卡倒是天真的信了菲德的話,臉上洋溢幸福的笑容,她專注的看著低頭寫字的菲德,那張側臉是天使的饋贈,或是上帝垂簾。
只可惜忘了再許給他一個好的身世,非要這樣好的人去承受世間之苦。那眸子循著一筆一劃移動,虔誠的握住遞過來的筆,就好比擁有了這筆,她也能好無阻攔地寫好字。
「我試試。」只可惜字還是歪歪扭扭的像土裡蹦出來的蚯蚓,與上方少年所寫的差異甚大,瑞貝卡不甘心的再試幾次,卻是一次比一次還要歪斜。
她或許是太緊張了,拿著筆的手不時晃動干擾著自己。
「不要緊張。」
對方肉眼可見的非常緊張,握住筆的手異常的用力,導致手顫得厲害,這樣是不對的。
「手要放鬆,想像筆尖是在紙上行走,輕輕的就可以了。」他將手覆在對方的手上,幫助她穩住筆桿。
「剛開始練習的時候可以先畫一條線,然後把字寫在線的上方,這樣就不會歪了。」
在他的幫助之下,對方寫出的字體明顯不再扭曲,但還是難以避免的僵硬。
瑞貝卡的身子一僵,身旁的少年為了方便教導她覆上了自己的手,明明比自己還要小很多的人,手卻比她大上許多。她深呼吸後,慢慢地去排除掉一些奇怪的想法,包含她的緊張,還有不熟悉的感覺。
「這、這樣嗎?」她怯懦的提問,聲音一顫一顫地,即便這個少年酷似自己的弟弟,但突如其來的親暱會讓人無所適從。直到他的手離開,瑞貝卡才放鬆身子,微笑看著自己寫出來的字。「感覺好很多,我會再多加練習的,謝謝你、阿德!」
瑞貝卡雙頰微紅,面上是富有成就感的喜悅。在這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偶爾的小事都能激活她的生命,就好比現在。
多寫之後就一定會寫得很好的!這隻筆就留在這裡,要記得練習喔。」
「名字先練好,我再教你個別的字母吧!一步步的學。」言下之意便是,他樂意教導對方認字書寫。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了,但總歸是待得有點久了,他想到自己還未完成的工作,決定先行一步了。
「我得先走了,下次再過來!啊、對了,剛剛的訂單,瑞貝卡小姐還記得嗎?」
擔心對方因著期間學寫字而分了心忘記訂單的內容,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同時悄悄的往他們剛剛習字的紙張下放了一個硬幣。
這是他剛才吃了的那個麵包的錢。
「好了我真的該走了,掰掰!我之後會來檢查作業喔!」他笑道,轉身揮揮手,匆匆的離開了這裡。
瑞貝卡頷首,表示自己的記憶力並不差,她彎著雙眸笑著,擺手讓對方安心離開。是自己在不知不覺耽誤了菲德的工作時間,總不好意思因為貪戀這樣溫馨時光也不放人走。
世間過客總是匆匆,她可以不求菲德這樣隨她賴著,只希望他不會厭煩了她那些關心,她還想再當姊姊一陣子。
這個一陣子,最好如永恆般短暫。短短地,去過度今生。
「好,我會好好練習的,記得別跑著回去。」瑞貝卡溫潤的輕聲提醒,如同方才的一絲尷尬已然化解在時間恆流之中,一分一秒是不停留的水珠。她無法企求時間停在美好一瞬,那往往會面臨太過殘忍的後果。有的人的時間暫停在含苞待放,有的人垂暮椅在搖椅上等待死亡。
她沉溺在虛實交錯的世界,亦真的美好,是聯翩浮想;亦假的過往,是掙不脫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