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數戰士還在沈睡的館邸中，兩人移動的影子在心中升起一股違和的感覺。更不提踏步聲被地毯盡數吸入，讓走廊的遠端也有種空間扭曲的異樣感。
方才在打掃時都沒有這種感覺的，恐怕是沒有聒噪的弗拉姆在，或是剛才的聚會讓看似無關緊要的日常這個認知出現了裂痕。
腳步慢了下來，看向白髮侍者——方才的相處過程中也感覺到似乎有些不同。
在他沈睡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了驅趕彷彿被無形力量慢慢收緊的不安感，伸手握上路德的手。即便都是無機物的接觸，卻不知為何稍微冷靜了些。
的確有些在意的事情想問這個藏不住情緒的傢伙，不管結果如何，問完或許就沒事了。
這時候就不免有些慶幸他們還能夠有個還算隱蔽的空間可以使用。

手心傳來算是柔軟的觸感，甚至有像是電流通過的錯覺，讓路德微微睜大了眼。許久——太久沒有感受到的舉動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卻又忍不住為了徹底保留如此印象而翻過手用五指緊緊握住。
離開夜晚的聚會後，青年就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知道如何敘說，但十指緊扣的動作多少讓如懸吊心情平穩下來。大概，出於人類的行為還是很不可思議的，路德出神地想。

沉默維持，直到在晦暗不明的天幕下踏過通往商店的道路、回到房間亦如是。

屬於兩人的臥室裡如今已再次佈上花卉的香氛。路德短暫鬆開布勞的手，忽地感到有些不適應，卻還是走近燭台劃開火柴。猶豫半晌後，他點燃了一半的燭台，能足夠辨明擺設的程度。

「……你還好嗎？」回頭看著站在入門處的布勞，白髮的男子終於出聲，卻是突如其來的問句。
「唔、我是說，在這麼久之後醒來，有沒有什麼地方不適應，之類的。」

不對，這些都不是重點。腦子裡像是有股惱人的蜂鳴提醒他，路德忍不住蹙起眉。

房間看起來也不是有人睡過的樣子......
對路德有些抱歉，但他不覺得對方會讓房間一塵不染到像是沒有人居住的模樣。
最好的推論大概是趕在他清醒前打掃，最壞的則是這傢伙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根本沒回來。
「沒有需要維修的必要，看來你保養得很好......不過怎麼保養就不用跟我提了。」用輕鬆的語氣開起話題，走到他身旁從花瓶中拿出一朵豔紅的玫瑰仔細端詳。纖細的花柄拖著花萼，似乎快承受不了上頭層層疊疊的花瓣。「但要說的話，大概是你吧。」

「現在的你為什麼就跟花一樣脆弱呢？」

被一語中的刺中痛處，路德頓時無話可說。手中的火柴逐漸燒盡，直到最後才回神把險些爬進手中的火舌甩滅。他將大衣脫下擱在床頭櫃，邊斟酌該用何種說詞。
青年朝站在花瓶邊的對方走去，拾起握著玫瑰的手、順著纖細的指尖撥過豔紅似血的花瓣。一片花瓣落地，他這才抬起視線看著那雙澄金色的瞳眸。

「……你知道多少了？」不著邊際的這麼說。從眾人甦醒以後，還有太多尚未來得及爬梳的內容隻字未提，關於回流的記憶、離開宅邸……抑或其他；無法控制狡詐地打算先從眼前綠髮的侍僧會如何解讀這句話，再來予以回應。

——他向來都討厭事物脫離自己的掌握，而布勞也知道這點。在諸多情事都無法如自己所願的數年間，路德愈發執著於試圖抓住某些還能掌握的小事。

知道多少？這真是危險的問句，簡直像是將一把匕首遞到他手中，隨時可能將他一擊穿心。
當然，前提是建立在是他人的回答。
「我不知道。」他坦言，握住對方有些顫抖的指尖，將吻印上手背，之後抬頭看著路德：「馬戲團內部的事情，我一無所知。」
等他發現時已然崩毀。那個他所深信、想保護的那個樂園……
被憎恨與暴力扭曲的思緒壟罩的馬戲團，一次次地帶回那些相信他所言的同伴被分解，隨著傾斜的平衡扔在地上。
他要的不是、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我履行了我的職責，同樣的也怠忽職守。」
他
為
什
麼
沒
有
發
現
手輕輕使力，殷紅的花瓣如同血滴散落，伴隨一聲嘆息落在兩人腳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問的是現在也亦是過去，在他回神時，捧起的珍視之人早已破碎不堪。

因布勞的話語茫然。

目光沒有追隨被搌碎的花朵，只是將手順勢伸向了對方，用勾起的指尖輕輕抬起少年下頷，讓兩人視線相交。
「就我所知，你從未怠忽職守。」這不是謊話，在他的印象之中，無論何時布勞都以他應遵守的規定作為行動依據－－惹人憐愛、也令人不捨。

他試圖揮散內心喧嚷著的不安與膽怯，感覺光是突破就幾乎要用盡全力。路德聽見自己過度急促的呼吸，身為自動人偶，恐慌這種事情難道是有可能的嗎？

「是馬戲團之外的什麼讓你這樣認為嗎？」每向前行走一步，就離回到原先的道路更遠，讓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前進，但綠色頭髮的少年就站在那裡，觸手可及呀。

－－路德知道多少？
對方拋出的疑問突然回到自己身上，讓他下意識的想避開那道帶著探究、執拗、以及些微畏懼的目光。如果有心跳的話，或許路德就能從生理反應發覺他的退縮。
路德的記憶中沒有崩壞的米亞大人，是因為認同，所以覺得馬戲團內部毫無問題？
但若他的記憶中的自己還在盡責履行責任，或許這是他還在各個地方行動的時期。
一個事情還未無法控制的時候。

他強迫自己的雙眼看著對方，電子腦精密的計算只花了幾秒就得到了傷害最小的結果，薄唇吐出的單字隨著他邁開的步伐撞進路德懷裡。
「現在的你。」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明說
「我不該因為大小姐沉睡就拋下你。」
為了保護重要的東西什麼的
「在我一無所知的這段期間，我無法想像你經歷了甚麼。」
這（心）種（中）事（謝）情（罪）以前也發生過呢
「但你在畏懼的東西.....或許不存在也說不定。」
只是在他接受梅倫跟沃肯的提議時，在某些同伴心理或許已經成為叛徒，或許過去的路德也曾這麼認為。
這麼想真是毛骨悚然。

「只要我們是炎之聖女大人的侍者，那麼代表我們有過相同的目的。被承認後，才能在她身邊。」他狡猾的選了逃避的路，用言語包裝住真實。他抬頭，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因此，現在不用太過擔心，不是嗎？」

現在的他。儘管晦暗中仍存在無法明辨的事實，但從少年口中聽見的答案，竟讓他轉瞬就在原先一無所知的恐懼中汲取到安心感。

炎之聖女大人——米亞大人——諾姆。從人類手中保護下的幼小個體，令他多少感受到了相同的焰氣。即使取回的記憶中並沒有關於這點的清晰記憶，路德也已憑藉線索推敲出某程度的真相。
真讓人費解，在他獨自一人便會陷入深淵的思維模式裡，看見那金瞳睜著、雙唇因吐露話語而張合、甚或只是綠色頭髮在空中飄盪時，就令周遭的一切都鎮靜下來。

「真不愧是嚮導呀，你都說出這種話了，叫我怎麼可能拒絕呢？」扯開嘴角的弧度，在少年的眉心印上一吻。
罪惡感激起淺淺的漣漪，可青年選擇揮散它們，若要沈溺在某個未明的世界裡，他寧可選擇布勞予以的『保證』——只要能確保心情相同，要探究真相，不差這點時間，論等待他已經等待得太久，當下該有更加渴求的東西。

「指引你們也是『職責』，不管是記得多少，我會把你們指引到最後的目的。」伸手捧起路德的臉，看著精緻的臉龐微微一笑：「會出現這樣情緒的你也……」好像人類「很難得。」修改詞彙只為了讓對方聽起來舒服點。危機解除之後輕鬆了些，同時也注意到衣袖上的髒污——今天也是被大鬧了一場呢。
「我想我需要清洗一下，換個衣服……」抬眼，有點不確定地說道：「浴室的話，我自己來就好了？」
這傢伙應該不會連浴室都想跟進去吧。

布勞說到「最後的目的」時路德微微瞇眼，朝頰側的手靠了過去，但這觸感很快在對方打算前往浴室時驟然離去。翡翠綠的眼中明顯溢出了不滿。
記憶回到前幾日打開商店大門，發覺空氣不如預想的混濁時。梅倫在主人們缺席期間進來把兩間連通的店面打掃得一塵不染，也將沉睡的布勞從兩人臥室中搬離。
理智上應當要知道這是個正確選擇，路德還是無法放任脾氣順水流。這期間玩牌的代替他做了人偶日常的保養、又或者沒做呢？
無妨，不管哪一樣都令人惱火。

「嗯⋯⋯我想想。不要。」他完全沒有想想，那雙手幾乎在說話的同時就追上少年雙臂，將大衣向後褪下。被輕巧解開的桃粉色領巾落在不久前血紅的花瓣堆中，雙手已繞過布勞後腰，將比自己嬌小許多的人偶攔腰抱起，並在對方仍處慌亂狀態中把人扛進了浴室。
雖然布勞說不必多說，比過去還俐落的身手多少還是透露出這幾年間他為了維持布勞外在狀態時的習慣。

這傢伙不知道又哪裡短路了。
被面色不悅的戀人如同貨物般扛起時帶著無奈地看著他，在被放在浴室地板上時嘆口氣：「你這幾年長了肌肉啊。」言下之意便是電子腦根本沒有進步。
在脫去外衣時對方似乎也沒有離開的打算，雖然也不是什麼好被遮蔽的機械身軀……如此想著，還是避免麻煩而背過身，將其餘紫色衣物也脫下，然後順手塞進路德手上：「幫我把藍色西裝拿過來吧，麻煩你了。」

對布勞的挖苦報以淺笑，獲得指令的路德將視線從少年刻意背過去的身影上離開，起身。
如果能長也不錯，捧著一堆衣物尋找目標時出神地想，除去觀看花朵每日抽枝拔高的模樣外，自動人偶從未真正體驗過生長。
倒是獲得了凋零的能力，嘆了口氣，他把自己身上的剩餘的衣著一併拋在待洗的衣物區，打算拿取布勞口中的西裝。藍色讓人感到刺目，看著這套服飾，電子腦忍不住叫喚出過往記憶：在馬戲團內穿梭的藍衣少年，一時之間佔據路德的行動能力。

一聲『喀噠』喚回注意力－－意識到那是關門的聲音，頓時在另個層面無言以對。

他現在是，被鎖在浴室門外了嗎？

「我說，你該不會打算全裸著出來吧？」頂著微妙的神情，路德回到浴室前反手叩在門上，提出乍聽像是有選擇的提問。

全裸出來總比出不來好。在心中默默回應，但嘴巴還是吐出：「當然沒有。」、「你就放在門口」之類敷衍的話。
已經在淋浴間的少年用開水聲當作話題的結束，將身上的塵土與髒污洗去。關節處的伸展跟彎曲都沒有問題，一如沉睡前、又或是心理作用下而更加流暢的活動。不知道是誰在幫他維修的（總覺得深究這個問題會衍伸出很多沒必要的事件），等等姑且跟路德道個謝好了。
金色的眼眸瞥向門口。

當然，他也知道對方並不會乖乖把衣物放在門口後就會先行離去。他們現在擁有最多的便是時間，或許他去泡個澡出來都可以等到對方在門口。
「我說你呀……」亞麻綠的髮從門後探出，看到白髮男子依舊抱著衣服在外頭等著，迅速地抽了內裡和襯衫後又關上門。「想做點什麼，不如等等跟我去整理暗房跟商店之後再說。」

愣愣看著懷裡的衣服被抽走、再次吃一記閉門羹，路德忽然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又快到極限，為什麼數年後的重逢自己會站在浴室門口等人洗完澡？
怨念在潛意識裡堆疊，直到布勞只穿著襯衫跟褲子的單薄身影再次出現在眼前，白髮青年依舊擺出一張不甚愉快的表情。

「別說得像是我這幾天都沒好好整理商店啊。比起暗房跟商店，你就不能再多好好休息一陣子嗎？」就如此想與我分開嗎。沒有把最後的句子問出口，手中尚未展開的藍色外套相當襯托布勞那雙在火色暈染下帶著琥珀色澤的金瞳，卻令他不自在地想起馬戲團夜晚的營火，和眼前這位總是離自己很遙遠的侍者。

「應該說，我曠工好久了。」伸手拿走路德手上的外套，披上後端詳片刻－－嗯，這個顏色才對。「所以－－」
回頭，卻看到對方的神色有異。
記憶回到方才青年一點都不想離開自己身邊的模樣，這朵脆弱的玫瑰只是靠著莖幹上的尖刺耀武揚威罷了。
他既然能安撫其他戰士，自然不能無視戀人的感受。
心一軟，露出有些無奈又寵溺的微笑。
「如果你說我可以曠工的話，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店長。」轉身，往路德的方向走去。接著，牽起他的手把他拉上床，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跪坐好的大腿上。

「路德。」脫下手套，手指撩起白色的髮絲：「你想在這裡多久，我就在這裡多久。」

時間可真無情——攫走他在乎的事物，徒留無能為力的脆弱，放大心中不穩定的空洞，難以判明需要多少倍的曾經才能填補上。
所以，對於年深月久未能聽到的稱謂，路德將臉埋進少年的縱容中，肆無忌憚地汲取只有自己能理解的溫度，多少有些感激灑落的長髮得以遮掩因歡喜表露出（擅自認定的）醜態。

「你就不怕我說以後都關店算了？」好半晌，路德才懶洋洋的說道，倒也不是相當認真。看著那隻撩起銀白色髮絲的手，無名指上沾著金屬的反光，翡翠色的眸在淺色眉睫下瞇成一條縫，終究是忍不住笑出聲。

「老子可是等了你超過四年。」

聽著路德的笑聲，總有種鬆口氣的感覺。
「如果你想關店的話，我不會阻止你。」把髮絲順柔之後，轉而像逗貓般搔著路德的下巴，露出有些危險的微笑：「商店的工作就交給我也可以。」
－－當然，不保證甚麼時候下班。

那句不帶埋怨的話語投入他的心湖，泛起陣陣愧疚的漣漪。他把雙手覆蓋到路德的雙眸上，讓對方對於他表情的印象停留在微笑，而後斂起笑容陷入沉思。
不想要敷衍
不想要再次有謝罪的原因

「在你閉上眼之前。」
在想起全部之前
「我不會再離開。」
不要離開我

－－

（繪：店長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