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傳來市集小販隱約的吆喝聲，百花殿裏卻是寂靜一片。晌午的陽光斜曬進屋裏，微塵飄揚，窗欞的落影讓彩磚的花紋更為複雜了。

愛德蒙並沒有半分擅闖空門的愧疚感，更是大搖大擺地越過前廳，走向櫃檯後一簾之隔的空間——他知道那位鈴蘭大人會在那裏，往來這些天他已經摸清楚那個人的習慣了。

就如同應驗他的猜想，一踏進裏頭便有甚麼來勢洶洶地飛向了他——

「哦呀，好危險好危險～」愛德蒙一側身，及時躲避那不明飛行物體——一個軟枕，輕佻的口吻倒是不見半分危機感。

他撿起軟枕拍掉上頭的灰，一抬頭，只見側卧在軟榻上的人忿忿地盯着自己。

「不准躲開！」拉里亞眼神凌厲的瞪著來者，他夾雜著怒氣的聲音如此喊道，愛德蒙只得乖乖站著，迎接下一顆朝他丟去的軟枕——

『砰！』

畢竟也不是什麼有殺傷力的東西，砸到愛德蒙後發出不算響亮的悶聲，在掉到地上前就被對方給接住了。

「你還真有臉來。」拉里亞哼出聲音，撇過頭不願再看向那礙眼的人——對方倒好，現在還這麼生龍活虎，而他腰痠的連店都不能好好開。

對方這麼一轉過頭，頸項上那些歡愛的痕跡倒是更顯眼了，愛德蒙看着就心情愉快，卻也不敢笑出聲，只是走近對方把兩個軟枕都放回榻上，拍了拍它們整理形狀。

「別生氣嘛，你昨天也很享受啊。」坐上軟榻，擺出討好的笑容，一回生兩回熟他也開始掌握哄這個人的技巧了，「而且我還帶了這個給你。」

他把藏在背後的一小盒糕點拿出來，五顏六色的馬蹄糕、桂花糕、西米糕等等拼放在一起，儘管賣相不算精緻還是相當的吸引。

「……」聽到對方還反虧了他一句，拉里亞差點想將愛德蒙踹下軟榻，但看見對方獻寶似的拿出一盒糕點湊到他眼前，他暫時忍住了衝動。

拉里亞瞇著眼睛看著那交錯擺好的糕點們，心想這人是不是以為只要搬出糕點就能夠收買他啊？

又撇了眼對方討好的笑容，拉里亞仍舊板著面孔，良久後輕輕嘆一口氣，覺得在對方毫無反省意思的狀態下繼續生氣根本是在懲罰自己。

「……餵我。」他用腳推了推坐在軟榻另一邊的愛德蒙，張開了嘴。

「遵命。」愛德蒙心裏慨嘆着這人還是昨天那副樣子可愛多了，一邊挑開盒蓋，隨便捏起了一小塊糕點遞了出去。

手懸在半空兩秒，對方卻沒有要湊過來吃掉的意思。

「⋯⋯」好吧，是真要算的話把人做到昏過去是他理虧了，他今天是要哄到底了——

「鈴蘭大人，請吃。」他挪動一個身位再坐近了些，把紅豆糕送到了對方的唇邊。

直到愛德蒙將糕點遞到自己眼皮底下，拉里亞才湊上前吃掉對方手上的紅豆糕。

連同愛德蒙的手指一起含入口腔之中，紅豆泥的甜味在他的口中擴散開來，拉里亞意猶未盡的舔舐著愛德蒙手上沾染到的糖液，同時抬起眼刻意的看著愛德蒙——沒錯，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這樣的方式刻意挑逗愛德蒙，要讓他沒辦法再擺出從容不迫的表情——直到他心滿意足，才鬆開口退了回去，在愛德蒙的手指與自己之間牽出唾液的銀絲。

「嗯，還不錯。」在刻意挑逗了愛德蒙之後，感覺在兩人的角力中稍稍扳回一城後，拉里亞總算回復了點心情，嘴角勾起笑容這麼說道。

手指冷不防被柔軟温暖的舌頭捲上，愛德蒙下意識抽縮一下，身體內浮起一陣躁熱感——在經歷昨晚一夜春光後，這種色情的舔弄絕對引人瑕想，就好比說如果塞在對方口中的是別的甚麼⋯⋯

愛德蒙瞇了瞇眼睛，正想把手指再探進對方的口腔裏好好玩弄一番，又對上了那玩味顯然的眼神，這下子便明白自己是被戲弄了。

「⋯⋯既然不錯就再多吃點吧。」他嘆了一口氣，再捏起一塊桂花糕送進對方口中，隨即走到一旁泡起茶來，他需要一點時間來冷靜把所有的旖旎幻想驅趕出腦袋。

當然，這不代表他不會報復這小小的壞心眼。

oO(走着瞧吧。)

「配點茶喝吧，鈴蘭大人。」他再回到對方身邊時，早已收斂那些表情，換回一貫的笑臉。

「……」拉里亞一邊咀嚼著口中的桂花糕一邊挑起眉頭，本還以為這樣的挑釁對方會說些什麼，沒想到意外挺無趣的。

看對方機靈的奉上茶水，拉里亞伸手接過微燙的瓷杯，湊近鼻子下面聞了一會後卻連一口都沒喝，就直接將杯中的茶水倒在地板上。

「泡的太差了，這哪能喝？」拉里亞皺眉看向愛德蒙，一邊抱怨著一邊將空了的瓷杯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去重泡一壺。」

「！？」愛德蒙嘴角抽搐了兩下——他都差點忘了這個人本來就性格惡劣。當然這種想法是不該外露的，於是他又繼續賣笑。

「浪費茶葉可不好，也許鈴蘭大人可以指教一下？」他乾脆把茶壺、熱水、茶漏等等用具都用茶盤一股腦端過來，「咚」地安放在兩人身前的茶几上。

愛德蒙笑瞇瞇地看着拉里亞，靜待着對方還招。

拉里亞看了眼笑瞇瞇（但十成內心不帶笑意）的愛德蒙，閉上眼嘆了口氣後開始背誦著唸出泡茶方法。

「首先先把熱水倒進茶壺、茶杯中溫熱，接著將茶葉放入茶壺內，量大約蓋過壺底……」他念了幾句，一抬眼卻發現愛德蒙的手完全沒有跟著動作，令他不禁皺起眉頭。

「跟著做啊，發什麼呆呢，不是要我教你嗎？」他瞇眼瞪視著愛德蒙，除非對方開始動手，否則他可不會善罷干休。

愛德蒙生平最不缺的就是厚臉皮，拉里亞的那丁點兇惡對他一點用都沒有，他依然掛着那副欠揍的笑容定睛看對方，彷彿在把對方那副生氣的樣子當成藝術品一般欣賞。

就在拉里亞要再開口前，他才慢條斯理地打開茶壺蓋，把熱水倒注進壺中和茶杯裏。

「茶葉這樣夠了嗎？」他捏起一小撮茶葉懸在半空中，轉頭望向皺眉盯着自己的人，「你喜歡濃茶還是淡的？」

「再多教教我吧——」他猛然湊近拉里亞的臉，就在快要親吻上對方的時候停在咫尺處，呼吸都噴到對方臉上，「鈴蘭大人。」

「……」拉里亞皺著眉頭將湊到自己鼻子前面的愛德蒙的臉用手推開，接著繼續數落愛德蒙的錯處，「不對，不能用手拿茶葉，皮膚上的水分會讓茶葉受潮的。」

拉里亞又嘆了口氣，終於從躺椅上坐起，他伸手拿起了托盤上的茶則，將兩人份的茶葉倒進茶則裡，再遞到愛德蒙手邊。

「我喜歡淡的，才不會太澀口——喏，把這裡的茶葉倒進茶壺，將熱水以環狀的方式注入茶壺內——動作不會也要我『教教』你吧？」他撇了一眼愛德蒙，特地學了對方剛剛的用詞。

「我倒是願受指教。」愛德蒙側眼看拉里亞一眼，興許料到自己再說甚麼刺激對方真的會哄人不成反被怒，這回他乖巧地拎起水壺按指示斟倒熱水。

水流潺潺地流進茶壺中，霧白的蒸汽緩緩昇騰。

「怎樣，我做得不錯吧？」成功倒了兩圈茶水後，愛德蒙像完成了甚麼豐功偉業似的朝拉里亞勾起得意的笑容，一副就是要討稱讚的樣子。

「——高度需要再調整一下。」拉里亞絲毫沒有要稱讚愛德蒙的意思，他站起身，走到了和愛德蒙同一個方向，身子輕輕靠上了對方，手覆蓋在愛德蒙拿著茶壺的手上，將愛德蒙的手調整到適當的位置，然後又示範著將熱水畫著圓倒入茶壺中。

「蓋上杯蓋浸泡30秒，時間不要太長——」拉里亞纖細的手指捏起杯蓋的上緣，輕輕蓋上了茶杯，「趁這時間將原本溫杯的水倒掉……到時間了，將茶倒入杯子中。」

茶葉在茶壺裡舒展了開來，將水染成了淡黃色，從茶壺的出水口被潺潺倒出，茶香也隨之飄散出來。

「你試試看。」拉里亞勾出滿意的微笑，拿起一杯茶杯遞給了愛德蒙。

「真嚴格啊～」愛德蒙低聲嘀咕着，任由拉里亞手把手教授那些泡茶技巧。

雖說他樂見於對方被氣出一臉精彩的表情，但這種平靜相處的時刻也不錯，愛德蒙注視着拉里亞終於不再皺着的眉額，默默地想。

一片微涼覆上手背，近看之下那張白皙秀麗的側臉上，纖長的睫毛輕輕扇動着，愛德蒙的心跳不為人知地漏了一拍，像須臾間掠動的樹影與浮光，在被誰察覺以前又隱去了。

「噢，聞起來真香。」愛德蒙接過拉里亞遞來的茶，小心地啜了一口，温度恰好的茶滑入口中散發出醇香，饒是他也知道味道遠勝自己泡的那一杯。

「雖然我喜歡濃一點的，但這杯茶的味道也很好。」他意猶未盡又喝了一口，然後把剩下的半杯茶遞回拉里亞手中，「你也嚐嚐看？」

「我不用嚐也知道會很好。」拉里亞露出自信的笑容，但仍然接過了剩下的半杯茶，啜飲了一口，淡雅的茶香沖淡了他口中糕點的甜膩味。

「你以後可得這麼泡，知道嗎？省的我又得把你糟蹋的茶倒掉浪費。」拉里亞輕輕放下那瓷杯，重新回到躺椅上坐了下來，將愛德蒙上貢來的糕點紙盒捧在手中，拇指與食指捏起一個個的糕點，一個接一個送入口中——看他那吃甜點的氣勢，完全想不到拉里亞是個連一般標準體重都沒達到的人。

「最後一塊，給你吧——順便把紙盒給丟了。」拉里亞捏著紙盒的一邊遞過去給了愛德蒙，裡頭孤零零的就剩一塊桂花糕。第一句乍聽之下還以為是好心，實際上只是要愛德蒙順便丟個垃圾罷了。

「——唔、噢。」被紙盒戳到腰的愛德蒙發出了意味不明的聲音，他瞥了眼懶慵地躺在躺椅上的拉里亞，倒開始搞不清這人是昨天累壞了還是只是個性使然單純不想動。

不過他也沒忘記自己今天的任務，一口吃掉桂花糕，他三步併兩步走向往房間對角角落那個孤令令的垃圾桶（他懷疑這個人為了讓他勞動故意把它放那麼遠）。

「資道了，尊命，禾已後會好好泡茶的。」愛德蒙含糊不清地答道，張手就準備把盒子丟進垃圾桶，「——？」

「月汐旅館的招待券⋯⋯」愛德蒙撿起垃圾桶裏那個格格不入的燙金信封，也沒許可便擅自抽出了內裏的卡，「嘩噢，還是豪華套房，這樣丟掉也太浪費了吧？」

愛德蒙責備一樣望向拉里亞，那表情像是在說與其丟掉不如送給他。

「不過是幫過一點忙每年都會送來……而且都在月汐節的時後，我沒有很喜歡人多的地方啊。」拉里亞安穩的躺在躺椅上，翹著腳回答愛德蒙的話，「你要就給你吧？」

花神節他好歹是因為有目的才去的，但年輕人喜歡的月汐節，說到底也和海水浴場活動脫不了關係，這他可就沒什麼興趣了，況且如果需要換泳裝之類的，他也不喜歡在大眾眼皮底下裸露身體。

「看你是要自己去、找朋友、找情人都行。」拉里亞揮了揮手，示意愛德蒙任意處置那張招待券。

「欵、真的嗎？！謝謝鈴蘭大人～」愛德蒙一聽見自己撿到大便宜雙眼像要發出光來，這聲道謝非常真摯，恐怕是迄今對對方說過最誠懇的一句話了。

「那麼該找誰去呢 ♪」他哼着小調讀起招待券背面的條款，在腦裏挑選着旅伴。他在九龍城黑白兩道裏認識的人還真不少，不過倒很少和甚麼人一起遠遊，現在他已經未出發先興奮了。

聽說白砂海灘的熒光水母浪潮很壯觀，月汐旅館又是著名的高級旅館，要是他的話才不會拱手讓出這種機會呢，愛德蒙想着，又抬頭望向那個軟爛在躺椅上開始抽煙的人——

他認識這個人以來，從來沒聽過對方提起有甚麼朋友，甚至最大的樂趣可能就是獨自躲在店裏搗鼓那些藥材，感覺就是個孤僻的家裏蹲。

這個人刁蠻任性，脾氣暴躁，總是不給他好臉色，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賭約，他才不會想和這種人來往；不過，這個人偶爾又會單純因為好吃的甜點或是收到花束而開心，露出漂亮的笑容，那個時候還是挺有趣的。

「⋯⋯」

其實不論對方是對工作對象還是歡愛的對象，自己不要產生多餘的想法和交集才是最明智的，但愛德蒙現在就有點好奇——你很享受這種生活嗎、你這樣不會寂寞嗎。

他有一點點想問出口，又有一點點想了解眼前這個人的想法。

「⋯⋯吶，拉里亞。」愛德蒙朝應聲望向自己的人微笑着道，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月汐節的氣氛浪漫得很，會是個攻略對方的好機會，「要是有空的話就和我一起去吧？」

拉里亞躺在躺椅上抽起菸管，藥草的香氣隨著他的吸氣充滿喉嚨，隨後白煙又被他傾吐而出，在空氣中裊裊上升。他撇了眼自顧自在窗口邊猶豫的愛德蒙，在心裡猜想著愛德蒙會和哪個人一起去月汐節，難道是上次在花神節提到的小麻煩——

「……？」拉里亞被愛德蒙的呼喚聲吸引了注意，遲疑了一會後才想起自己也是對方名義上的情人，可能對方正是趁著這點邀請自己的，畢竟只要賭約還在，他們這種裝模作樣的關係就得持續下去。

「我剛剛才說了我不擅長人多的地方……是因為我好歹算你的情人你才邀我的？」拉里亞挑眉訕笑，再度起身走到愛德蒙面前，微風順著愛德蒙身後的窗櫺吹入，捎進一絲陽光的氣息，帶起拉里亞銀色的髮絲。

「好吧，誰叫我畢竟算你的情人，約會的邀請我就答應了。」拉里亞輕笑著接受，畢竟他也要給點機會才能讓愛德蒙有表現的餘地。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從愛德蒙手中撿回了招待券，「那麼這個我就先保管著。」

「噗。」愛德蒙聽着這番話不禁失笑，雖然兩人對外裝出情人關係，可是這裏就只有他們，拉里亞大可不必演這一套的——所以，這就是對方彆扭地答應的方式吧。

「我不是說過嗎，我想多更了解你啊。」

微風吹起眼前人的銀髮，泛着微光的髮絲飄盪着把那張姣好的臉遮去了些。指間失去了招待券變得有點空虛，於是又撫上了那些柔順的髮輕輕撩開。

愛德蒙湊近拉里亞的臉頰，在上頭落下一吻。

「謝禮。」他佻皮地笑着退開來，只覺得對方現在的表情可愛得很，要不是接下來還有工作，他真想再好好多看一陣子。愛德蒙有些遺憾地爬上了窗緣，在跳下窗子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拉里亞。

「再見啦，拉里亞。」接着，他的身影便消失了。

「……」拉里亞瞪大眼愣了一會，在他還來不及說些什麼時，愛德蒙就從窗戶跳了出去，他又忘了囑咐這個人好好走正門——

拉里亞抬起手輕輕撫上愛德蒙吻過的地方，那裡總感覺比任何地方都燙了一些，他還真的是沒料到自己會被對方這樣突襲。

嘛，但感覺也不壞。

「……」拉里亞掩嘴輕笑，倚靠上窗櫺，雖然已經看不見愛德蒙的身影了，但總感覺對月汐節有些期待了。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