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老坑鍋貼
2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柯南|萩松萩】


    1461 


latest #95



電磁失所後

四十八月震起的

末秋蟬鳴聲
立即下載



  將冰棒棍拋入垃圾桶的少年們盤腿坐在零落的工具之間,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著話題:昨天開進廠裡的名車、拳擊館新購的用具、兌換免費冰棒的最好時機。冷氣遙控器在早先悠哉裡被拆得四分五裂、怎麼組裝總是多出一兩個零件,他們只好開了窗戶,讓並不涼爽的風灌入房間。少年隨性擺弄滾到腿邊的螺絲起子,轉向好友聳肩時夏日的陽光刺眼,自窗戶斜斜地打在面前人的臉龐、頓時便讓他什麼都看不清了。

  不過幾息的時間他們便將地上狼藉收妥,他雙手環在胸前、背靠牆壁時只得到一瞬間的涼快,帶著溽濕的衣衫旋即黏附肌膚。不過友人也總不顧天氣地往自己背上撲,這麼一點貼附感根本不會造成影響,五官被映得模糊的人在輕巧抱怨後亦不再在意暑熱,歪頭往短袖蹭蹭汗水便舉著墊板和麥克筆湊到他眼前,口中正說的詞彙被經過屋前的車輛攪散。他微微偏頭、試圖聽清對方所說,瞅著人讀唇語的嘗試在過曝的光線裡失敗。

  儘管如此,那副看不清的樣貌是偶然隨想即能拼湊出來的,從留長後邊叫著熱邊扎成小馬尾的髮到微垂而顯得無辜的雙眸、沾染糖水的笑和言語,自拂過書包的男孩至踩踏油門的青年。

  「⋯⋯你現在站姿是挺酷帥的,但這樣我的手再穩也量不到正確的高度哦?」

  眨眼之間還能夠平視的人便需要稍稍塌著肩,才能準確地在他拜訪了近二十年的房間牆上刻畫正確身高。

  「嘖。」

  此時此刻的他鼻梁上沒有墨鏡、更沒有一度仰賴墨鏡遮掩的疲態,而友人的神采想必是一如既往地灼眼,墊板在他蜷曲的髮上晃來晃去時還絮叨著無關緊要的事物——公園、山路、居酒屋,左一聲拖長了音的「松田」、右一聲慣像撒嬌的「小陣平」,他的視線落在圓領邊沿的鎖骨,上頭綴著一珠汗。

  「萩原。」

  他說。他本想多擠出更多字句,但沒有話時健談的那人壓根不會勉強他找話,自己更不需要開口來改變兩人相處的時長。他仰頭試圖對上那雙暈紫的瞳時感受到一股難言的窒息。

  對方在笑鬧間將他準備上揚的頭又按了回去,被墊板搓得靜電的頭髮於大掌中霹哩啪啦地響,他口中罵著、踹了近在咫尺的小腿一腳,沒有用勁便聽見銜接得太快的哀鳴與可憐兮兮的指控。

  「太過分了小陣平,請善待你眼前被痛擊的萩——」

  不需要抬眼去看就能預見好友此刻的表情,顰眉的力度以及眼裡練習得逼真的水色皆清晰得像是他已經瞧見,可他要確認時半幕都無法目睹,彷彿看清太過熟悉的人是多麽不正當的事。

  抬手間他的指節輕輕擦過那人顴骨,最後往瀏海散亂的額際惡狠狠地彈了一下,在真正吃痛的吸氣聲裡想像著通紅的肌膚嗤笑。

  「喏,萩,你要的痛擊。」

  他將雙手插入兜裡、轉身就踏上離開警局的下班路,身側的人一面揉著額頭一面縮減了步伐牢牢跟著,衣袖一晃一晃地擦過他自己的手臂,細膩一點或許還能感受到體溫。男人穿著再熟悉不過的黑西裝,好友則一身經常被他評價為「胡里花俏」的便裝,說明天會下雨要記得帶傘不然著涼請假很麻煩、又說不要亂揍犯人萬一對方回揍了傷到那張俊臉怎麼辦,路燈於行走中照映被養護得滑順的髮絲,搖擺的弧度近乎溫柔。轉彎時他們決定踏上參拜神社的階梯,不需要強迫自己抬頭就知道它漫長得像沒有盡頭,每一次舉步都對得到同伴隨口哼唱的節奏。

  萩原研二含糊地唱他們從警校畢業那年流行的歌。

  傍晚的空氣不熱、勾肩搭背時亦然,那人毫不見外地斜著身體將重量壓到他身上,聯誼時有著好歌喉的人將一首朗朗上口的曲子哼得亂七八糟,又好似只記得這麼一首歌地重複哼了一次次,與他們踏著台階的姿態一樣歪扭。他忽然模糊地想起往事、問友人先前獨自抽的大吉籤到了哪裡?對方則笑著回問陣平怎麼傻兮兮地,那支籤早就交給偶然幫助的老人家。

  是了,大吉的運氣老早已交付——恍然大悟中他們停在老家的門口,他翻找口袋裡的鑰匙時對方說今晚不打擾了,從語氣就能構築笑瞇瞇的表情。

  他在做夢,聽見門鎖開啟的彈動時松田陣平意外淡然地想,所有平庸的日常在漫長的記憶裡相互攪和,將對話與行徑勾成一套四不像的模樣,比任何手工炸彈裡糾結的電線要讓人困惑。

  踏進玄關後他回頭瞥了一眼。

  夜色更濃了,萩在路燈照不到的小塊陰影裡、站姿閒適得不得了,發現他轉頭後浮誇地揮舞起雙臂。

  「研二就送你到這裡啦。」

  他瞇著眼看那張藏在暗處的臉龐。

  只能到此為止了,吃冰棒而誰都沒有中獎的那刻他大概已有所預感,總是看不見的臉或許是潛意識作出的分割,像過去好孩子在一邊、壞孩子在另一邊,夢裡被分割的則是時光與性命,約莫還有身軀虛實。

  快二十年的記憶建構出的萩道別得雲淡風清、儼然是愛將心思壓在舌下的本尊,他最終亦只多給自己幾次呼吸的時間,扶著門凝視被光影隔絕的故人。

  「⋯⋯啊。」

  他應答,不疾不徐地將大門關閉。



  他撥打電話,一通、無數通,自紙杯與縫線至翻蓋和簡訊。

  行徑孤癖的拳擊手之子所認同的人稀少、他長袖善舞的夥伴亦是如此,兒時只與對方嬉戲到成年後偏好和對方相處,他們一向是坦然的共犯、純粹的同謀,零碎可拋的尋常以及深藏胸臆的祕密彼此盡能分享。有時需一人比手畫腳、有時瞟上一眼便足,能隨著兩人聲帶共振的皆是可靠渠道,直到按在他們身後催促的時間將扯嗓都壓縮得珍貴,與他們振盪的便成了螢幕裡的文字。能夠直面炸彈線路的人自然都有穩健靈巧不過的手,輕易彈動就將救命舉止轉作擦肩時匆促充作問候的話語。

  老練的人將按鍵壓得快,所有想法不用多久就串成行行假名與漢字,拖沓得煩人的案件能用以抱怨、忽然想吃的晚餐也可以分享,某天仔細翻看螢幕時便被滿滿的詞彙堆得頭昏腦脹。沒有回應的獨角戲逼仄而侷促,儘管他從未這麼認為,雙眼已率先抉擇。原先頻繁的往來回覆遭一人逕自轉述的囈語推擠到千日之外,標明收受方的封封信件不需要額外落款、若是落了也不會出現第二人的姓名,或冗長或濃縮過度的行行標題許久未有「RE:」的字樣作為前綴。

  松田陣平將好不容易處理完的、又官腔又冗贅的報告拋到一邊,甩開手機翻蓋就熟稔地按出不適合在職場直接說出口、自己卻從不吝於脫口的憤懣。

  「要我壓制犯人的時候收點力氣,上司怎麼不叫別人犯罪時收斂。」

  ⋯⋯這類自知不妥仍然不服氣的怨言倒是讓老友一人看看就好。

  辦公桌上的黑咖啡已經擺到涼透,他單手打著字、另一手端起馬克杯沒多久就臭著張臉把它放回原處,苦得發皺的眉宇沒有任何人留意。於是他又將此事轉告,不需要收到回信就可以想像從其他辦公室裡傳出的響亮笑聲,或許還帶著對他容貌孜孜不倦的讚揚與調侃,更要有頭探進來親自瞧瞧他難以控制的表情。此後對方會咬著未點燃的菸將冷落太久的馬克杯拎走,他自百忙之中起身時手背便會蹭上又一杯變得暖熱的咖啡。

  分神間他發送了一長串省略號,沒有暗藏密碼更沒有私下協定的意義,除了浪費簡訊錢之外毫無作用。

  他扶著墨鏡、反思自己是不是睡得太少——調職之前的警官根本想不到搜查一課的工作有多繁重。

  男人盯著白底上的那堆黑點看了良久,錯覺自己三年來有意無意略過的、所有稱呼收件人的機會全被聚到眼前。

  過往的青年呼喚起形影不離的摯友、搭擋總是直接,不需要偏頭就能捕捉對方的大致方位、動動肩便有屬於另一人的髮絲掃過臉頰,向好友簡便的呼喚和自己被拉得千迴百轉的名字是輕易就能被接受的套式;啟齒就該有人應聲,他適應了十餘年的習慣也費了老久才自口齒挪移至指尖,咽喉撥弄空氣時只撥得到臆想中的粉塵。雙子星的名號傳得響亮也在響亮中消弭,可有些聲響是不會簡單散去的,比如鏡片落入盒子的悶聲、比如皮鞋踏上走廊的沈穩、比如沒時間拆開檢視時手機按鍵的喀嚓,和女警們交際的人裡少了個無關緊要的名字,他走進熟悉的拉麵館時老闆卻依舊會替他多留一個空位,於是他傳簡訊——「這次遲到是在路上又幫了多少個人?」

  自然沒有具體數字作為答案。

  他更不是為了得到答案而詢問。

  那杯又涼又難喝的咖啡還是下了肚,太濃的煙燻味沿著他的喉嚨沾了一圈,清嗓間從口袋掏出打火機也不知道該燒的是菸頭還是喉頭。標點仍有解讀空間,滿螢幕的省略號還在他眼底蔓延,錯眼就能看見許多:在海灘打的水仗、運動會上的接力賽、旗幟的爛漫櫻花、高樓揮灑的殘垣。在彼此房間過夜時萩原研二的呼吸就摻到一顆顆圓珠間的空餘,將手機舉到耳邊就要聽見那人不合時宜的調笑,他把一套又一套樣式不改的黑西裝掛進衣櫃、壓縮所有亮色的生存空間,沒人抗議便不罷休,就像他用一封封簡訊把收信匣裡的「RE:」全部擠到底部,霸道得從無悔意。

  「前輩又在傳訊息給朋友?」「嗯。」「真好啊,我也想交到一個無話不談的好友——」

  這恐怕不是無話不談,他滿手滿眼的緘默無言沒被注重隱私的後輩看見。

  儘管在寄件端操作毫無幫助,他還是欲蓋彌彰地將那封如同發錯了的簡訊刪除。

  而後編寫起下一封信件。



  那人有一雙難以忘卻的眼。

  松田陣平與人對視時慣常見到滿潭溫融。那對眸不需要費勁便像是在笑,真正添入歡快時更加討喜,僅僅一望便如傾倒蜜漿,恍若經年累月的成果、幾要發膩。被認定太過甜膩的眼眸自然不會被凝神注視;他鮮少特意關注對方眼裡的情緒,相處得太久的童年好友不需要多用心就能分辨彼此當下所思,那人表達心緒時也毫不遮掩、舉手投足間即有所感知,哪天格外使勁去觀察反倒顯得彆扭。

  但不可否認地,他的友人不需要單一特徵便足夠受歡迎,校園裡不用繞路就得以聽見含羞少女們竊竊私語,格外清晰的一句是「萩原同學的眼形很溫和,可是眼神反而有點冷」。

  他初聽聞時覺得那是相當新穎的評價。

  儘管不像心懷綺思的女同學們全神貫注地想要理解萩原研二此人,早是生活一部分的人並不會因為短暫走神就變得陌生——摒除校園流言和他交好的少年是理所當然地溫柔,他思忖,就算隨和的模樣下有著反骨和固執,骨髓裡的本性依舊柔和,讓人覺得冷漠的神態更是未曾出現。輕飄飄的感想連拿出來作為閒聊話題的重量都沒有,只是那天午餐時多瞥了對方幾眼、不見外地從對面的便當盒裡夾走一塊厚蛋燒。

  「小陣平住手,那是我特別保留的——」

  筷子之間的戰爭比觀察友人來得重要,先下手為強獲勝的少年笑得得意,不清楚心思細膩的人注視他的樣態與看著旁人有何不同。

  那人投注於他的眼神總是溫暖的、好奇的,彷彿每天見到他都有新的細節要挖掘,不待言語輔助便率先由讚賞填充,打鬧間裝作委屈時能及時染出一片澄澈,不過次數多了他學會不再為此收手。

  記憶中的眼總是回望自己,即使前一刻那人還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旁處,每每於察覺他注視就旋即轉來、興高采烈地,帶有灰調的瞳虹將裡頭屬於他的藍眸映得清淺,專注銳利得堪比鏡面。

  他從不學一腔浪漫的人、用盡筆墨描摹難以文字勾勒的情狀,少再見到那樣的眸時才開始回憶片段式的細節。

  孩童尚且渾圓的笑眸伴著到車廠拆卸零件的邀請來到身側、打工期間前來捧場而促狹眨著的單目、下班後疲憊抽菸時湊在一塊借火而降下的眼簾⋯⋯

  友人在至今二十有餘年的人生裡任性地踩滿了腳印,或淺或深的坑洞裡有那麼幾幕是他篤信自己怎麼也沒機會淡忘的,就連雙手握上方向盤時變得狠戾的神情都拒絕於腦海模糊——那可是萩、可是跟著他進了警校又進了爆處班的摯友,哪能隨隨便便就丟失印象。

  何況對方確實擁有一對讓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對方經常展露黏人的一面,長久站在彼此身側仍無法使其滿足,和其他人聊天時也要笑著轉來尋求他的意見或附和、無所事事時更會忽然來一句示弱般的「小陣平看看萩嘛」,總要瞳眸相對地確認他不理解的什麼才暫且罷休。表現得體貼的任性傢伙才是他們之間鍾愛追尋雙目與關注的那個,要將眼睛的話題拋過去想必能聽見延展幾天都無法結束的長篇大論、不甘不願地將話題收束時還要露出意猶未盡的模樣,光是想像就讓他有了滿腦聒噪。他稍稍設想若是自己不得不開口,究竟能不能說出一詞半句。

  或許是困難的。

  不懼流逝的便不會匆忙去捕撈,蓄意去緬懷什麼總帶點經過加工的刻意,他縱使席地坐在刻著姓氏的石碑前亦如坐在好友房間的地板一樣自然、不用拿起溫度計就知道與人碰拳時該感知多麽暖的體溫、當然在重溫相片前就知道颳風的日子裡那人笑得仰頭時,眼角會不會被鬢髮遮起,遮住了還是能憑著印象將之補全。

  ——如此篤定了,終究還是難免沈湎往事啊。

  要讓人知道自己有這麼回想友人面目的時刻,興許會得到一句「原來研二的臉也是被認可的」,抑或一語不發地來一陣太過親暱的臉頰磨蹭,帶著弧度的眼想必會彎得恍若猖狂、緊跟著幾日不歇的滿足炫耀,瞼下裡是滿滿的⋯⋯用哪些事物比擬才準確?墨鏡之外難再一見的迥殊色調。

  男人僅止一次地在禁菸標誌前拿起打火機,視線循著煙痕向上、朝外,對上久未蓄意眺望的天空。

  原來是這種顏色,他倒數著,感嘆。

  他不會忘記那樣的色澤。

  他不可能忘記萩原虹膜的色澤。



  搜查一課的松田警官總是叼著香菸,卻鮮少將整支菸抽完。

  多數時候是因為忙碌——在爆處班時他想著這個充滿炸彈的東京沒救了、到搜查課後他又想著這個充滿殺人犯的東京真的不用救了,走進吸菸室沒幾分鐘就有人喊著要他一起出勤、吐出煙霧的下一刻又要被誰拉上警車再緊盯到他自主熄菸,記錄誰奪走別人的性命再偽裝成自殺的次數居然比掏出菸盒慢性自殺的次數要來得多,荒謬得他難得偷閒時還覺得不可思議。

  調職不過幾天他就在同事們心目中留下「老菸槍」的印象,殊不知他的菸灰缸裡能有幾個燃燒完的菸蒂就該感到稀奇、該冠以老菸槍之稱的更另有其人。

  即使自性格至經歷都使他活像個隨時能走偏的不良少年,無憂無慮時主動提議去做些叛逆事的卻是他擅長賣乖的童年玩伴:跑車的車門是他拆的,車輛本身卻由對方特意率先拉著他去看;被誤會為黑道的是他,讓誤會加深的墨鏡則是那人提供的;早在他滿臉嫌棄去撣好友沾滿菸味的襯衫前,那傢伙已經不知道偷偷摸摸抽過幾包菸。

  「因為很酷嘛。」當年真正的叛逆者將理由說得輕佻,「陣平已經很帥了,我也不能落後啊。」

  落後與否的評價來源於誰已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當時被對方吐來的一口煙嗆得眉頭直皺、舉起拳頭就追逐過半天。那人從不問他想不想一起嘗試,直到他在大學宿舍的陽台主動伸手前都習慣一個人站到遠處吞雲吐霧,白日耀眼的神情於夜裡被火光照亮時沈沈。他想對方抽菸的原因或許不那麼單純,不過原先扔來的藉口本就隨興得一點要說服人的意思都沒有、他亦非對小事追根究柢的頑固性子,只在捻熄微光的人笑著走回來時一面咋舌一面抬手揮散殘餘氣味,而後聽那人在夏夜喊著冷、往他後背靠,終究還是蹭得兩個人身上都摻入煙味。

  他開始抽菸的動機不複雜,多數時候他點燃香菸只是為了嗅味道,即使主動去聞二手菸聽起來不是聰明人會做的事。

  比起進吸菸室,他更偏好找個不會影響人、卻隨時能被找到的走廊或天臺角落,一如友人總杵在他眼角。不同的是他沒考慮過將身上味道去除再靠近旁者,指間夾著焚燒菸草的觸感與嗅覺相較往日的一身清新要讓自身心安許多,有誰抗議時他將身子向後仰就已非常體貼。反正他向來不若摯友那樣貼心,現在要模仿不過是勉強自己。

  「做筆錄時就別抽菸了」,某位後輩抱著胸說,又問他一起忙了整天難道不能再多配合一下?男人聞言只是聳肩,沒有順勢把口袋裡準備好的下一支菸拿出來點上。他幾乎能聽見某個人贊同地叉腰頷首,說他終於對女孩子態度好一些了、體貼得令人感動。

  哪有什麼體貼與否,他在腦中懶洋洋地反駁,只是做筆錄時不抽菸確實有道理。

  完全燃盡的菸較常出現在下班之後。

  少一位合租人後尚能擔負的住所不管有沒有人皆是沉寂,他習慣在梳洗後推開落地窗、靠到陽台邊,懶得吹乾的髮淅瀝瀝滴著水也不影響自己安靜抽菸,屬於其他住戶的燈光是不被欣賞的風景。其實那些來到盡頭的香菸也少有完整地進入肺部的機會;疲倦的人縱容它們燒滅,想著萩當時會享受這種一個人的感覺嗎?知道踏出幾步便會回到熱鬧時,藉由煙霧悄悄地自製短暫的獨處而愜意?

  他難以重構那般情景,沒人等待歸去的離席菸是沉悶多於奢侈。

  警官有時候信手捏一撮抖進陶瓷的灰,多走幾步放進房裡另一個菸灰缸——忘了替摯友收拾的菸灰缸,只有第一個月擦拭得發亮。儀式感,他思索,多此一舉的作為好似能學著雙人遊戲不再更動的存檔一樣保留其他。搬進警察宿舍大概能把不少無人緊盯的糟糕慣習和偌大空曠一併割捨,但整理過一個人的物品後他明白獨自搬家是多麽麻煩的事,是以忽好忽壞的記憶力就像烘碗機中那套配色太明亮的多餘餐具,仍然沒躺進櫥櫃、匆忙時手裡的筷子就被混搭,持續地得過且過。

  萩抽菸時想些什麼?

  他沒有問過,也沒料到自己會有感到好奇的一天,立定目標踩下油門的人沒有閒心在路上拐彎、更不主動探索旁支,但萩原研二不同。對方慣在坦途將油門踏得輕,比起道路盡頭更喜歡將目光放在途徑的風景,一根菸的時間應該能醞釀不少思緒。他扶著陽台邊緣,傾身向下望了眼再普通不過的街巷,不知道當初的友人為何每晚都能咬著濾嘴觀察。

  老友拆開的菸盒他沒接續著抽,對他來說太嗆人的品牌放著放著就吸滿潮氣,他試過點著一支放在附近,可惜本就敬謝不敏的氣味在溽濕後更加難受,近似氣管裡增生老霉,聞了不到一分鐘便併指投降。

  「小陣平加班時我獨自在家很寂寞的。」意外錯開工作時間的人曾站在他此刻站的位置如此抱怨,猝不及防地將依賴過度的寂寞傳染給自己。這種小感冒在繁忙工作裡毫無影響,那人僅提了寥寥一次,他亦至多在屋中添增一戳即破的生活痕跡,說身上沉重的煙味是同居人害的而理直氣壯。

  說租屋處是家的同居人。

  他今夜將不屬於自己的菸灰缸拿到手邊,決定根植原地消磨整夜,反正同事們沒一個敢大膽地摘下他的墨鏡、再按著後頭的黑眼圈痛心疾首問怎麼想不開要毀容。

  手巧者什麼都不再想,啣著微不足道的火星猶如啣著盛甘露的碟子,在容器裡擺了個燼埃不散的亂葬崗。



  萩原研二在大半夜把他從床鋪挖起來,匆匆套了毛衣和牛仔褲就讓他囫圇坐上副駕駛。

  「有好東西要給你看,小陣平。」

  對方說得篤定、他能確認自己是否正縱容酒駕前就轉動鑰匙。兩人各自積攢夠多薪水前率先合資購買的車輛行駛得意外不快,流入窗戶的風聲取代沒被開啟的收音機,使他再度昏昏欲睡。萩原八成趁著紅燈的間隙瞥來一眼,沒像平時那樣開口充填寂靜、吊人胃口,就連調侃都與此夜無關,唯有他被風吹得忍不住縮了下脖子時感出現一條小心繞上肩頸的圍巾、還能嗅到那人白天的古龍水。

  半闔著困倦的眼,他把指頭埋進洗得柔軟的毛線團、聽引擎低鳴和輾過碎石的細響,以及萩原的吐息。每一聲呼——吸——呼——熟悉得宛若自身,掩蓋在無數瑣聲下,聽得分明。他的鼻息在將眠未眠的飄忽裡與對方同調,一齊轉過一道彎、兩道,以聲響化作現下正行的蜿蜒路途,一顆顆經過的路燈逐漸照不進睫下。

  「半夜上山做什麼?」他咕噥地問。夜遊對兩人而言並不稀奇,早在進入警校前他們便玩樂得連星空都要看膩,朦朧之中青年真想不到那人亟欲分享的東西到底有多珍貴。

  開車的人沒特別賣關子,放輕時顯得更加明快的嗓音道,「當然是看日出了。」

  「日出⋯⋯沒必要吧,萩,」他揉著眼向前傾、掙扎半晌終於坐正,遮著呵欠打量友人,「已經看過不少次了,那種東西。」

  不、不,好友振振有詞,特意開車到山上觀賞的日出和平時玩得太晚、抬頭才知道的日出絕對不一樣,帶著目的找的美景絕對能看出不同的滋味。他對旅程目的不是特別失落、也難像計畫著出遊的同伴那麼期待,一直有些鈍的觸覺伴隨精神清醒變得明晰,指尖慢吞吞地伸出圍巾、搭上敞著的車窗,聽人未歇地分享此番心血來潮的歷程。「我們共同擁有無數個日出,但沒用心找過最特別的一個」;喜愛尋找情調的摯友將緣由咬得浪漫。

  「我想找最漂亮的破曉給你。」

  他望向單手放在方向盤的好友。萩原含笑的目光投往前方馬路,神情溫軟又堅決,說服他一起賞景時認真得像在邀請他參與更重要的什麼——他不清楚,凝視對方而走著神,微張的口齒一時捉不到足夠自然的回覆、試圖釐清驀然紛亂的思緒⋯⋯

  然後使他發愣的傢伙打了個毀壞氣氛的大噴嚏。

  他抬手要解圍巾,它真正的主人卻連連擺手制止,身上耍帥般地只穿了件襯衫與單薄的防風外套、宣稱年輕力壯者不需要裹得那麼厚重,肩膀旋即被保暖妥當的同齡人敲了一記。

  「我是突然拉你出來的嘛,當然要負責把小陣平包得暖暖的、健健康康送回家。」

  活像是把他當小女生找出來約會的用詞,讓人聽了就想再補一拳。

  友人挑選的觀景處不遠、位置相當好,能看到遠方又不至於冷得讓人受不了,想必在今夜之前就已特意挑揀。他關上車門時還沒忘記要捶的拳頭,看對方裝作委屈地著癟嘴,探手把墜在他身後的過長圍巾綁成蝴蝶結、輪流使用的車鑰匙掛在修長食指打轉。停車位的幾步之外就是賞景臺,他們一左一右地靠著牢固欄杆,聊起平時在家裡也能提的閒話,寒冷的夜裡吐氣就像吸過香菸、霧濛濛地拂過發涼鼻尖。

  萩原研二彎腰側靠在交疊的雙臂,愉快瞇起的視線停在面龐,纖細地、密實地,髮絲滑落眼前也不眨。

  對方呼出的白霧覆上手背,接著由額頭取代。早就習慣隨時被黏上,他沒把手抽走,抬起下巴眺望遠方漸明的天底、嘴裡應著自己沒頭沒尾被叫喚的名字,於那人起身後順勢托腮。好友不知道還有什麼準備,腳步聲距離欄杆越來越遠,他喊完萩、聽見高興的答覆後即放下心,不回頭去看;就算兒時的他們吵架了也從未拒絕回應,罔論將這次出門形容得瑰麗的人不可能倏忽改變主意,離開絕非要惡作劇地把他拋在原地。

  他開始猜測對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畫著要看日出:近期好不容易等來休假、決定找點別出心裁的活動?哪次偶然感嘆後,恰似那人所說的,想要讓他看見最特別的一幀?或者是其他自己不曾考慮過的情景促使⋯⋯

  萩,他不無挫敗地想,即使自己能夠無視笑顏明辨至交心情,卻始終不比可以輕易將思緒也看清的人。

  「對了,小陣平,我忘了告訴你——」

  回憶裡是瞬間闃寂。

  他愕然轉身時斑斕黎明在背後迸發,那刻震撼被本當見證的人完全錯過,清脆的快門將他束在原地。青年沒留意對方拍攝了甚,只愣愣地看天光越過自己軀體、攀上那人丰采;飛揚眉眼此刻熠熠地引人注目、歡悅勾起的唇將每個音節咬得清晰,高挑摯友放下掛到胸口的相機——原來剛才是為了回車子拿相機嗎——張開手臂,要把整個景緻都抱起來交付於他般,舉手投足皆是志得意滿。沒拉上拉鍊的風衣晃蕩著、襯衫領子也隨時要飛起來,松田陣平向前走時未立刻理會方才聽見的話語,抬手拉散腦後的蝴蝶結,將尚有自身體溫的圍巾綁到十指冰涼的人頸上。

  「松田、陣平——」嘴硬說不需要保暖的人以笑弧堆起被凍紅的頰。好友捉著他手腕,將腦袋埋到他肩窩、把問題放輕,「好看吧,我們的日出?」

  「挺不賴。」他亦噙著笑、以最簡練的方式作結,直到期盼著後話的人遲遲等不來下一句、一臉控訴地抬頭,才慢條斯理地加上念來生疏的,「研二。」

  他偏首,游刃有餘地觀察那人神色變化,快速交疊的情緒流經面部肌肉後得來嘹亮結論:「——噯?」

  瞪圓的眼和語調裡細微的迷惑讓青年大笑出聲。

  回程由他負責開車。萩原到了半路開始吵著要去沖洗照片,「否則拿不到珍藏版陣平的萩會哭死在崗位上」;雖然對所謂的珍藏版毫無興趣,他還是在歡呼裡變更路線、坐在駕駛座看那傢伙抱著相機衝進剛開始營業的相片館,一下下點著手煞車。不知道舌燦蓮花的人如何說服老闆,他本以為對方迫不及待的亢奮會多持續幾天,那張在上班期間被千呼萬喚的相片到當日傍晚就已落入對方掌中。

  到家後,他摒除太密集、浮誇的讚嘆,側身去看上頭到底是什麼畫面,當時沒親眼看見的破曉連同自己的模樣躍然眼前。

  那張結構姝麗的相片令人難以置信:萩眼裡的他一直是這樣嗎?清澈日光環抱的輪廓逐漸模糊,睜大的雙眸卻比人影要更突出,含著所有的絢爛、寶石似地要穿透觀者;這是屬於他的眼神嗎?熟悉的表情出現在自己的臉上、變得陌生,他納悶地暗忖——這不該是那人看他的神態嗎?

  萩原小氣地宣布欣賞時間結束,拿著麥克筆在背面鄭重地寫下日期、說那就是幸運研二的紀念日了,抓著他反覆問了該收進相簿還是收在身上好,又在他給出答案前表演似地把照片緩慢放進襯衫口袋。

  「把竹馬的相片放胸口很奇怪啊。」

  摯友忽視他的抗議,拍著口袋告訴他,這個位置從此就是116號小陣平的家。

「  」
✉ ✉ ✉
大遲到的同仁女捧著良辰吉時(x)就卡到現在的噗落下淚水⋯⋯忌日快樂⋯⋯男人們⋯⋯⋯⋯⋯⋯
為什麼會寫這麼多我不知道 反正我終於!寫出來了!同一天忌日四捨五入就是結婚了這種股可以買吧
總之我吃刀吃得很開心磨字也磨得好快樂⋯⋯謝謝翻山越嶺看到這裡ㄉ人⋯⋯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