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把自己搞丟，即便拿著地圖，他依舊找不到該前進的方向。

　　不能說對諾鄔利不熟悉，但很多時候在他眼裡路都看起來差不多，只有回家的路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該怎麼辦呢？

　　他駐足在路邊，苦惱地想。

阿莉西亞帶著一布袋的織品準備找工匠替它們綴上一些金屬裝飾，這是她預備要在秋季市集販售的商品，雖然使用的並不是多麼貴重的金屬──甚至有些是從破損農具或車軸上拆下來的──，但勝在稀少，或許會有太太婦人們願意買回去當裝飾。

差一個拐彎就到了，阿莉西亞這麼想著，然而就在她到達拐點之前，她發現了有位先生站在路邊，眉頭緊鎖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沒有多想，阿莉西亞開口問道：「請問我能幫你什麼嗎？你看起來很煩惱。」

　　一個胳膊距離的位置傳來一聲清澈明亮的聲音，不緊迫的語速讓話語更加溫緩，就像一杯溫度正好的白開水，誰都會喜歡。

　　亞斯柏恩不覺得是在跟自己打招呼，善心人士對迷惘者伸出援手的戲碼並不會在他身上上演——三不五時的抹黑回家都是他的教訓。

　　於是他繼續低著頭看著手中的地圖，嘗試找出能夠辨識出的標示，要是能有店家再好不過。

阿莉西亞發現對方沒有反應，只是低著頭盯著手中地圖，她覺得對方應該在找路，於是蹲了下來又問了一次，「請問我能幫你什麼嗎？你是不是迷路了？」蹲下身的同時特別注意不讓布袋碰到地上。

　　眼角餘光瞄到清秀又年輕的一張臉，他注意到鞋尖地面上出現一小塊黑色布料。亞斯柏恩疑惑地從地圖後面探頭，是一位身穿修女服飾的女子，因為蹲下的姿勢看起來更加嬌小。

是…在跟我說話嗎？

　　亞斯柏恩左顧右盼，似乎找不到其他藉口合理化對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純屬碰巧。更別說，對方是在向他提出協助。

　　拓印諾鄔利地圖的紙張在他手上更多了許多皺褶，亞斯柏恩猶豫著、緊張著，他不太會跟別人相處，該怎麼開口才比較好？

　　「我想去克里斯‧朗先生的家，請問你知道在哪裡嗎？」亞斯柏恩開了口，過了幾秒，他似乎忘記回答女子的問題。

　　青年的臉又苦惱起來。

「你說的那位，是不是一個頭髮有些灰白的先生？他有些年紀，頭髮也短短的。」阿莉西亞試圖回想從噴水廣場聽來的人物特徵，她記得之前來找喬伊醫生幫忙診治的時候，有一些太太在談論這個人，說是對方明明條件還不錯，為什麼現在還單身之類的。

她當然不會說她還順便聽到那些人在評論克里斯先生的身材。

他不知道。

　　亞斯柏恩不禁露出茫然的神情，信差的工作並不會看到收件人，最多最多、會在知道收件人是誰時想起是如何的外觀長相。

　　他們最熟悉的是諾鄔利的每一條路、每一條小巷、每一個轉彎，他們是就像隻蜘蛛，攀附在名為諾鄔利的網上，沿著脈絡行走，讓危險在編織好的線路上觸礁。

　　即便如他，也能正確地告訴人該怎麼走到目的地——理論上可行的方式。

　　「我只知道他的住處。」亞斯柏恩有些忐忑，「請問你知道該怎麼去嗎？」他說了一個住址。

「如果是這樣的話，請跟我來。」阿莉西亞站起身來準備帶路，她記得那些人曾說過克里斯先生住在廣場左側，他家附近還有一間麵包坊，莫比斯太太曾說買完麵包可以順路繞去他家，搞不好有機會看到克里斯先生裸著上身劈砍柴火。

阿莉西亞看著眼前這位先生，他的身上也背了個袋子，再加上對方只知道克里斯先生的住址的話......「先生是信差嗎？」她發出了疑問。

　　再一次，亞斯柏恩並沒有回答。

　　他錯開了對方注視自己的目光，暗自抓緊了肩上背包的肩帶。女子顯然是個行動派，三言兩語過後便要帶著他啟程。這究竟一時興起的熱誠是還是另有圖謀的算計，亞斯柏恩都不能確定。

　　人心，詭譎多變又難以掌握。

可是，你別無選擇不是嗎？

　　內心的魔鬼嘲笑著他的防備，在手無寸鐵又無法解決困境的情況下，他的抵抗顯得可笑。是啊，多麼可笑。

　　「……為什麼？」亞斯柏恩話語輕盈如羽毛，並且再一次重複，「為什麼會幫我？」

「幫人不需要什麼理由吧？主慈愛世人也不需要什麼理由，不然你就當成是神的旨意好了，祂使我前來尋你、帶領你。」阿莉西亞不確定現在自己開始帶路的話，這位先生到底會不會跟上來，剛剛邁出的腳步又趕緊縮了回來。

主與神。

　　虛無飄渺的意識存在於話語、存在於文字、存在於歌謠，供奉者禮讚福音、修女神父都是代理化身，說著神的偉大、勸著為主榮耀。

　　人們說神蹟降臨，他卻說世間無神。

　　是啊，眼前女士的衣著說明了一切。

　　亞斯柏恩省略一切信仰，收斂起自身的冒犯，「麻煩你。」

阿莉西亞給了對方一個鼓勵的微笑，接著便在前方帶路。她照著莫比斯太太無意間提供的路線走，一方面留意後方這位或許是信差的先生，雖然先生並沒有回答她的疑惑，但是阿莉西亞猜想或許就是這樣沒有錯。

畢竟先生身上背著的布包看起來就是身為一個信差應該有的。

邊想邊移動，他們很快來到了麵包坊附近，到了這裡阿莉西亞就不太確定了。「你稍等一下，我去問問裡面的人。」她伸手指了指散發著烤麵糰香氣的屋子。

　　亞斯柏恩跟在對方的後面走，並不太靠近的距離，卻又能保證領路人能感受到他正跟上的步伐。

　　他這時才有勇氣擺正視野，將好奇的眼睛落在女子身上。只到他肩膀的身高，即便被寬大的修女服遮蓋也難掩的肩寬窄小，亞斯柏恩有些擔心纖細的肩膀會被裝滿物品的包包壓垮，卻又有些佩服對方能乘載其重。

　　很快地他們來到一間烘焙坊，勾引口水的香味無處不在，修女讓他等待，亞斯柏恩輕微地點頭回應，「麻煩你。」

阿莉西亞進到麵包坊，先買了一個很快就從充滿穀物的粗糧麵包，之後才向店家打聽克里斯先生的住所。

「妳說他啊，他就住在前頭那棟房子，門口有個車輪輪框的那間。」阿莉西亞順著對方的指頭望過去，很快就發現了對方形容的那棟建築。

她向對方道謝後，便往回找到那位信差先生(她決定這麼稱呼對方)。「那邊就是了。」她指著左前方的磚造房子，門旁還放了幾個輪框。

　　當修女回來時，他再次垂下眼眸。

　　聽見對方親切的指引，亞斯柏恩順著修女手指的方向看，大約一、二百公尺的距離，幾個圓形鐵框放在門邊。

　　是有在做生意的房子嗎？亞斯柏恩疑惑著。

　　「知道了。」他向修女頷首示意，隨意前去敲響那個人家的門扇。

「來了——」

　　門內傳來模糊的應答，他向後退了幾步給予應門者相對的空間——當然也包括苗頭不對亞斯柏恩可以立刻轉身就跑。

　　「是誰呀？」出乎意外開門的是一位小姑娘，奶油色的頭髮綁著兩條辮子，穿著一條可愛的格子蓬裙。

　　亞斯柏恩問著：「請問克里斯‧朗先生在家嗎？」

　　「朗爺爺不在家！他出門抓兔兔了！」女孩誠實的回答，卻讓他很苦惱。

阿莉西亞站在離信差先生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女孩的聲音很大，她也聽到了對方說話的內容。

她猜想信差先生或許不擅長應對，於是阿莉西亞走上前問女孩，「那爺爺有說什麼時候會回來嗎？」問的同時蹲著身子。

　　「爺爺沒說，露不知道！」

　　女孩回得理直氣壯，亞斯柏恩不可能把信交給小姑娘簽收，年幼的孩子不一定會搞砸，但機率卻總是偏高，他不放心。

　　他側頭看著陪伴一路修女，那一大個麻布袋刺眼，亞斯柏恩想他不應該讓一個女孩子繼續扛著，他應該接過來，然後幫對方送到該去的地方。

　　或許稍微離開回來，朗先生也到家了。

　　「修女小姐，」亞斯柏恩斟酌著用詞，「或許我能幫你拿著袋子？」

聽到信差先生說的話，阿莉西亞低頭看著被自己抱在懷裡的布袋，以為對方是怕她拿不動的阿莉西亞很認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放心吧信差先生，這裡面也才20來個左右的布袋，跟平常洗的衣服比起來，它們可要輕多啦！」

另一方面也是擔心信差先生，明明揹著一袋重重的信，卻還是想替自己分擔些重量，於是她不由得脫口而出，「信差先生真是個好人。」報以對方一個微笑後，阿莉西亞繼續轉頭問著小女孩，「那露的家裡還有沒有別的人在呀？比如爸爸或媽媽？」

　　「我沒有！」亞斯柏恩一反常態地急促，隨後發現自己的反應太過激動，才又沉默下來輕聲地說「……我不是。」

　　他不是個好人，他不覺得是。

　　露看不懂眼前男人劇烈的情緒，她對著親切的修女說道：「這裡不是露的家，露是來找朗爺爺玩的。」

　　原來，小女孩不住在這裡，似乎還有第二層意思。

阿莉西亞被對方的反應嚇了一跳，但她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她覺得這位信差先生或許不習慣被稱讚，於是也沒特別對此回應，她擔心給對方造成負擔，於是只對信差先生笑了一下。

接著才回覆小女孩的問題。「原來是這樣啊！那妳是自己來找爺爺玩的嗎？」

　　他不再回應，沉寂下來好似原本情感傳遞的溫度又降回冰點。亞斯柏恩對女子微笑視而不見，自顧自地在面前豎起盾牌。

　　「不是。」露搖搖頭，「馬麻帶露來，讓露乖乖地陪朗爺爺，露現在在看家。」

　　一個小女孩獨自一個人在家，這可不是個好消息。亞斯柏恩看著女孩，臉上的純真看不出逞強，但他卻不禁想像幼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家的情況。

　　「……如果可以的話，」亞斯柏恩蹲下來與露平視，「我能陪妳一起等爺爺回來嗎？」

　　女孩看看男人又看看女子，「這位姐姐也要陪露嗎？」

阿莉西亞發現小女孩打量著兩人的視線，覺得或許對方是害怕跟陌生的人一起看家，然而信差先生也只是好意，如果她不陪同的話，或許露會拒絕信差先生，於是很快地答應下來。「當然可以啊，那你一個人幫忙看家都在做什麼啊？」

她伸出手握著露的，打算牽著人一起進房子裡等，同時，將手中的麻布袋遞給信差先生，「那這個就拜託你幫忙了。」阿莉西亞笑瞇瞇地看著對方。

　　一下子懷裡被扔進一個沉重的布袋，亞斯柏恩驚訝地瞪大雙眼，而修女正笑盈盈地注視著他。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對方的眼神裡看到幾絲調皮。

　　沒有多說，亞斯柏恩認分地抱著布袋跟在兩人後面走。並聽見露童顏童語地說：「我在給馬鈴薯削皮、還有給蘋果削皮，露想吃蘋果！」

　　在小女孩的引導下，他們看見有著一攤慘狀的餐桌。

阿莉西亞看了一下桌子，決定讓小女孩處理馬鈴薯，自己幫她削蘋果，否則等到蘋果削完，女孩也沒得吃了。「那，我幫妳削蘋果，妳繼續幫馬鈴薯削皮如何？這個馬鈴薯是朗爺爺等等要用的嗎？」她拿起小刀，先把果肉從削下的皮上解救出來，等處理完的時候，桌上已經放了不少蘋果小塊。

露開心地拿著一塊吃了起來，阿莉西亞也拿一塊遞給信差先生，「吃吃看吧，滋味應該不錯。」畢竟小女孩吃得很開心。

　　「……謝謝。」

　　亞斯柏恩沒有立刻接下蘋果，而是先把手中的東西找個牆角放好，隨後去水槽洗過手之後才接過一瓣。

　　確實很甜，即便表面因為放到空氣中有些發黑，卻仍然清脆甘甜。亞斯柏恩邊吃著，看了看露跟修女小姐，決定加入削馬鈴薯的行列。

　　「朗爺爺交代的，沒說要做什麼。」露回答修女姊姊的問題，然後可愛地張開嘴，一副就是要餵食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啊，那露有沒有很期待朗爺爺做的料理哇？」看到小女孩張開嘴，很自然地將一塊蘋果片放進她的口中。

她邊留意小女孩的情況邊將蘋果處理好放進木盆裡，接著阿莉西亞找出了叉子放在裡面，也拿起小刀幫忙處理馬鈴薯。

等到大家處理完之後，一名上了年紀但很硬朗的先生推開木門走了進來，看到家裡突然出現這麼多人，他忍不住皺起眉頭，「你們是？」

　　「有呀有呀，朗爺爺做的飯只有肉好吃喔！」露真誠地分享自己的感想，惹得亞斯柏恩淺淺地笑了一下。看來那位朗先生也不太會做飯的事情，一下子就被女孩出賣了。

他將刨下的馬鈴薯皮收進垃圾桶，然後放到廚房的流理台上，和露一起洗手。就在這時，房屋的主人也回到家裡。

「爺爺！你回來了！」露歡快地用濕漉漉的手抱住克里斯‧朗的褲管，「哥哥跟姐姐陪露一起看家喔，有沒有很棒！」

亞斯柏恩趕緊把手擦乾，同時對男人致上歉意，「您好，我是亞斯柏恩，很抱歉未經您同意進入您的屋子。」

「沒關係，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彎下腰將小孫女給抱了起來。既然這屋子裡還有個修女，他也沒有多在意男人的唐突。

進門之後他就注意到這些人在幫露露削馬鈴薯，克里斯其實當下就對他們抱持著一定程度的好感。

自己孫女喜歡的肯定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