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那雪鬢霜鬟的老人自清晨離家之後便消失了,帶著一把對他而言過於沉重的斧頭,而現在外頭的陽光即將消失在海的另外一邊,但他仍舊沒瞧見那佝僂的熟悉身影,卡姆登回想著自己問說他去哪,對方只簡單地回句話:森林。
該不會被村人攔住了?可能性挺高的,畢竟老木匠做的東西耐用,他卻還在學習。他收拾好自己的背囊,裡面裝著半條乾硬的麵包與一小塊奶酪,以防萬一他還帶了一根蠟燭。老木匠的牙齒已經所剩不多,雖然他總是安靜地在飯桌上拿起麵包默默的嚼著,一口乾澀的麵包卻要吃上好段時間,有時當他躺上麥稈,準備入睡前,都能望見老木匠點起燭火,默默地在桌上啃著麵包。
在他踏出門之前,他瞧見了一些孩童蹲在磚地上,見他走出門後怯生生地縮起身:「怪物、玩具怪物來啦!」有些這般尖叫,但卡姆登沒有在意,若在以往,他必定會捉住其中一名孩童,問上他幾句話後才心滿意足地將他的作品送與對方,但今天他有些著急,他已經繞了城鎮一圈,卻沒看見人影,難不成還在森林中?
老木匠所說的森林指的必定是東南方的樺樹林,雖然常有人踏足,可枝繁葉茂,入夜後若不是經驗老到的獵人引領,怕是也難以走出。
卡姆登知道老木匠是去尋找好的木材了,他大概知道對方最常伐木的地方。
走出諾鄔利的大門,卡姆登朝守在門旁的騎士點點頭,打了聲招呼。
走進樺樹林,卡姆登輕輕地觸摸鬱鬱蔥蔥的枝葉,如果植物有意識的話,他挺想開口問枝枒問題,為何你們的顏色是綠色?為何你們散發出來的氣味如此獨特?為何你們明明長在同片土壤上,卻長相如此不同?老實說,這些話他全都有問過,卻遺憾的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有的只是樹葉被風吹出的聲音,沙啞卻如同行將就木之人的低語。
「老木匠,你在哪啊?」
卡姆登問著樹木,自言自語,但他的腳步可沒有停歇,前幾天剛下過雨,地上有些濕滑,他跨過涓流的小河,踏過地上的枝葉,喊著老木匠。
過了有多久?卡姆登不太了解,但他的內心越來越著急,原先從枝枒間透露的陽光越來越稀薄,連鳥兒孜孜地繁瑣也漸漸微弱。太陽即將消失了,他這麼想著,可他擔憂老木匠,此刻要他回去是不可能的。
「老木匠──哎?」
正當他這般喊叫之時,他瞧見了一名黑髮男人,就在溪水旁邊,望上去有些年紀了,但不妨礙對方的行動,看起來有些瘦弱,他正蹲下查看什麼東西。
「不好意思。」好不容易在這片樹林終於看到了人,卡姆登出聲叫喚:「請問你有看見一位白髮禿頂的老人嗎?他大概這麼高,有些駝背......」
話說到一半,他便望見了那名黑髮男人抬頭望著他,臉上綁著繃帶,表情有些錯愕。
而就在卡姆登靠近的當下,他看清楚了熟悉的衣服花色,那是他幫老木匠在市集購買的衣物,用他偷偷販賣小物件給村民、或是到處打雜工幫助大家所賺的錢所買的,並不是特別舒適,可那是他的心意。
老木匠躺倒地方有著觸目驚心的紅色,大片的散落在枯折的枝葉上,流進了溪水之中。
「你、你做了什麼?!」
黑髮的守墓人沒有立刻回答,他開口,彷彿文字終於在腦中拼接成話般,不到半晌卻又將嘴閉上。解釋事情從來不是他的強項,他比較習慣跟沉默的棺木相處,把藥草綁成綑,以及將頹倒的陪葬品放好站直。
原本打算在日落前完成撿拾枯枝一事,做這件事時他通常不會離岸邊太遠,流水的聲音使人感到平靜,儘管這代表做事的效率不會好到哪裡去。
璀璨光明的消失代表黑暗的降臨,亦代表他該早早回家關上門,但那時他的目光被吸走了,被現在正了無聲息地躺在面前的老者吸走了。
那時的他湊上前只是想問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忙,直到如落葉般散亂滿地的紅映入視線。
安斯利在被來自背後的聲音嚇到前僅來得及伸手替對方闔上眼。
「我是來這撿柴的,剛剛才看到他躺在這,相信我,我原本是打算幫他的!但他已經死了。」儘管來者樣貌像是歌謠裡所唱的怪物,安斯利比較在乎對方是否有佩劍,那雙大小不一的藍色中是否有怒火或攻擊的慾望正在醞釀。焦慮使他口乾舌燥。「他死一段時間了,血都乾了,你自己看。」
他嚥了口口水,維持蹲姿並往後退一步,讓出給對方確認的空間。
除了背著的行囊與衣物之外,卡姆登身上空無一物,即使如此他看起來還是比眼前的黑髮男子強壯。雖然卡姆登離年滿二十還有一段時間,但由於平時都跟著老木匠做工、伐木,因此相較一般同齡人,他的身形比較壯碩一些,力氣也比較大,因此他不擔心男子突然的突擊,或許該說,眼下的情況也讓他無法擔憂。
跌跌撞撞的踏過四散的落葉,踩過潺潺的流水,卡姆登在慌亂間幾乎摔倒,但他很快地就平衡了身子。緩緩往後退的男子已經不再是他會注意的存在,現下他眼中只剩躺倒的老木匠,那不怎麼喜愛開口的唇喪失了血色,滿是風霜的臉上有著不少傷痕,衣服上也有許多劃痕。雖然老木匠從沒用言語表示過他對衣物的喜愛,可自從他將禮物贈與老人後,他便常常瞧見對方將其穿在身上。
卡姆登用手輕輕地撫過老木匠臉上的皺褶,他想起了自己被交付給老木匠之後的生活,那並不是多輕鬆的回憶,可他清楚地記得對方沉穩的話語,講解著工具的使用方式,當他的第一個作品成形之後難得的微笑,他們一起流浪到諾鄔利之後展開的新生活。
除了大人以外,老木匠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饒是他已經在心中作過多少準備,也清楚地知曉對方在死亡之後將會到達安樂鄉──在那兒老木匠將會享受到永恆的青春,再也不用勞作,寒冷的冬季也不會對他造成任何疼痛──卡姆登知曉的,可現在,他心中的悲痛是真實的,他彎著腰,環抱住老木匠冰冷的身軀,淚水浸濕了對方身上的衣物,像隻悲慟的小獸般嚎啕大哭。
安斯利安靜地將自己稍早前拾撿、用繩紮成一綑的柴薪拎起;作為守墓人,他比較常遇到已經心碎的生靈找上門,用麵粉與在村莊中較少見的肉類換取他的服務,現在空氣裡的悲傷聞起來實在過於濃烈,彷彿酒館裡揮之不去的劣質麥酒,充斥鼻腔令人心神不寧。
他接著走回青年身旁,獨剩的眼輕拍過逝者單薄的身形。即使被擁著、被沾血乾硬的衣服擋著,他仍能從裸露區塊看出身體還沒開始變成帶紅點的混濁綠色,他還有時間能為一旁依舊流淚的生靈提供幫助,用他唯一知道的方法。
安斯利跟著蹲下身,等到對方的哭聲轉為嘶啞、變得小聲後才開口。
「我可以幫忙埋葬他,我那兒還有末藥,前些日子買的,和香草。」他停頓。「但我會沒時間幫他做棺木。」
不用遮掩或修飾,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他願意──他想幫助對方讓逝者回歸自然的懷抱,或去到對方信仰中的任何樂土。
直到黑髮男人靠近,並出聲之前,卡姆登都差點忘記這名男人的存在,他沉浸在悲痛之中,若是沒人理他,或許他能在這座森林中跪上一夜。而最後他終於止住聲──或許該說,他的喉嚨已經嘶啞到差點無法發聲。
「......謝謝你。」
沒想到男人在旁邊,安靜的任他哀啕大哭而沒有離去,若在以往卡姆登被他人瞧見哭泣的樣貌必定會感到羞恥,可這時他所有的情感都在方才的悲切中消磨殆盡,他心頭的部位還是在發著疼,但他很清楚自己沒有受傷。
明明沒有受傷,可是當人悲傷的時候,為何心臟的位置會這麼疼痛呢?
「你是......守墓人嗎?」
卡姆登曾經聽聞在離諾鄔利不遠的地方有著守墓人的存在,但逝者之於他有些太過遙遠,在城鎮中,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厭惡的說著守墓人都是食屍鬼,可當他經過後,只不過問了一句「你死了之後也會被守墓人帶走,你就不怕屍體會被吃掉嗎?你要怎麼預防啊?」之後他便被老人氣得拿枴杖打走,嘴中還罵著不堪入耳的詞句。
這點就算放到現在,卡姆登還是很好奇,但他現在居然沒有提問的心情。
他抿了抿唇,此刻臉上沾染了血跡與泥土,再被淚水沖刷,劃下了混濁的痕跡,卡姆登現在更像一名怪物了。
「雖然技術不太純熟,但我是木匠,我可以釘好棺材。」
他輕輕地放下老木匠的身軀,以他最溫柔的力道。接著他站起身子。由於坐得太久,因此起身的時候他的腿幾乎要站不直。腿怎麼也那麼疼呢?他吞下這個疑問,步伐彆扭的來到黑髮守墓人的面前。
安斯利點點頭,算是簡單地收下對方的謝意,同時回覆對自己身分的猜測。「守墓人,沒錯,你也可以叫我安斯利,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要用的東西也都在那。」
在跟著青年站直身體前將總是捲起的衣袖放下,他將過長的布料浸入潺潺流水中,讓其濕透後才起身,捏著袖子簡單地把對方臉上的土和血漬擦淨。青年面容上的殘疾沒有使他退怯,安斯利見過更糟糕的,更扭曲的;真正會令他恐懼的終究不會是眼前因失去親人──他猜測──而哭泣的青年。「我那裡有木頭,棺材就交給你了。」
「然後我們得移動它,幫我個忙。」將本打算帶回去的枯枝放在一旁好空出雙手,安斯利扶起逝者的上半身──冰涼涼的,已經開始有點僵硬,再過不久就會變得像木板般──托著肩,他手背上的青筋清楚可見。移動屍體從來不是件容易事,他的動作富有力道卻不粗魯,出自對死者的尊敬與呵護。「幫我抬起腳的部分,行嗎?慢慢地抬。」
里夫賽德可能不會是對外人最開放的村莊,但它的墓園的確接納過陌生人,即使不超過雙手能數的數量,大半可追溯回他前一任的守墓人,說不定甚至能早到他仍有兩顆完好的眼珠時。
安斯利記得墓園角落仍有空位,他在用鏟子挖起泥土前會記得問對方是否有東西要一起下葬。
很少人──至少在卡姆登的記憶中幾乎沒人──會這樣對待他。在黑髮的守墓人細心的用自身的手袖擦拭著他的臉龐之時,他一動也不動,歪著頭顱,眼神中充斥著困惑。
這對他來說可真是太新奇的體驗了,他回想起幼時的記憶,半睜的左眼雖然沒給他帶過好運,但還算過得去,真正困擾他的是指頭的殘缺,不過那也是可以克服的。卡姆登望著中年男性眼角的細紋,纏繞住右眼的繃帶,黑髮中的白絲,溫和且認真的表情,這不像是他曾相處過的所有人。
縱使心有好奇,但眼下有比他的疑問正重要的事情得處理。卡姆登的喉嚨乾啞,他咳了幾聲,並且回應著守墓人──安斯利的話語:「我叫卡姆登‧布魯斯特,請稱我為卡姆登吧──!謝謝你,老木匠就麻煩了。」
見到安斯利熟練的動作,卡姆登伸出的手舉在半空中。他望著年邁的身軀如同破布娃娃般,隨著黑髮守墓人的擺弄而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老木匠已經不是他需要追隨著的身影了?
好不容易壓下的情緒似乎又要潰堤,卡姆登還在發著愣,就聽見安斯利的叫喚,他眨了眨眼,好像這時才恍然大悟,他上前依照守墓人的指示,輕柔的抬起老木匠再也不會移動的雙腳,隨著男人行走的方向移動。
「老木匠呀,我會幫你做出最好看的棺材。」
難得的,卡姆登對老木匠說出的話語並不是以上揚的問句作為結尾,可字句在安靜的森林中帶出漣漪,卻傳達不到想訴說之人的耳中。
「卡姆登,好。」安斯利點點頭,若在不同時間與背景下與青年相遇,他不介意微笑著與對方聊聊其他事;但那應該是留給以後了。
在路上保持禮貌的沈默,安斯利整程小心翼翼地注意著腳下踩的路,避開陡峭的小山丘、善於絆倒人的硬石和過大的高低差,一番功夫後兩人終於抵達目的地,他那坐落村莊邊緣的木屋。
屋外種植的各式藥草隨晚風擺動,為微風增添它本沒有的氣味,其中又新長葉的薰衣草香特別強烈。安斯利以肩推開門,室內被數根蠟燭照亮,他示意青年一齊將老者的身體放到一張木桌上;與處理藥草的不同,這張木桌只有逝者躺過。
汗水流過眉尾、染濕繃帶,他很快將其擦去。
「木板在門口那,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有一些基本的工具。」他不會成為如父親那般的專業木匠,但釘做棺材已是他的日常。
在完全離手前把遺體歪斜又染血的領口拉齊;安斯利通常會在抹油與放香草時盡力保存逝者穿著的衣服,並在下葬前於上頭額外做更動,或許多蓋一層皮革,抑或用麻布裹起。
「我會先幫它整理一下,然後我會給你們時間。」要道別,要緬懷,無論青年在那段時間裡要做什麼,他都不會過問或給予意見;那會是被留下的生靈與逝者之間最後一段、最親密、無法再重複的時光。
他接著停頓半晌。「有什麼⋯⋯是你想跟著下葬的嗎?」
暗色的簾幕悄悄地壟罩大地,林間吹著哀愁的風聲,如同這個世界也在哀嘆著老好木匠的離去,卡姆登抬著老木匠沉重的雙腳,不發一語的前進。眼下他只能相信這位好心的守墓人,跟著他前往那人的屋舍。
這個地方既偏僻又荒涼,卡姆登走得跌跌撞撞,但他並無埋怨,他盡量踏穩自己的腳步,直到踏進安斯利的起居,熟悉且陌生的草藥味充斥著他的耳鼻,卡姆登回想起女人纖細的手指撫過自己的臉龐,沉默地捧起自己的手掌,望著被他視為恩典的殘缺上藥。
平時卡姆登與老木匠不會搗鼓這些東西,但微風或許會從市集帶來這些清香,屋內濃厚的氣味讓卡姆登打了個噴嚏,透明的液體垂掛在鼻尖,看起來可憐兮兮。
成為木匠學徒的第一項作業不是認識工具,而是如何分辨好木與壞木,他望見安斯利所指的木板,那並不是上好的木頭,可再好的東西卡姆登也負擔不起。
卡姆登沒有釘過棺材,但釘上一個長方形的棺木似乎對他而言也不困難,難的是他或許會編釘邊流淚,可他的手不會停下。
還在思考呢,就聽見安斯利的問話,卡姆登用手袖抹去鼻下的黏稠,黑髮的守墓人用心的整理老木匠凌亂的衣物,透過屋內的燭火,他瞧仔細了屍體的表情,失去血色的嘴巴微張,臉上的髒污正緩緩地被清理乾淨,細微的傷口已經沒有血液的流出,這樣的臉配上闔上的雙眼,老木匠是否得到了安寧?
他想起來到諾鄔利時兩人都只有彼此相伴,身上空無一物,老木匠用雙手與技術換取金錢與居住地以及信任,雖然個性是苦怪了些,可他鮮少餓過肚子。
這樣的老木匠,會缺少什麼呢?
卡姆登看著自己的右手,他手上的木頭義肢由老木將親手打造且調整。他的真實指頭獻給了偉大的教主,其他再無多少。老木匠留給他的東西挺多,而現下他並無陪葬品,只能從寒酸的行囊中拿出麵包與奶酪,將蠟燭與火柴一同,他摘下自己手上的木頭,一股腦兒的交與到安斯利的手上。
希望他到安樂鄉前有東西可以吃、有燈火可以照。卡姆登想著,他對安斯利說了聲拜託,接著最後親吻了老木匠的額頭,他在心中唱著搖籃曲,隨及他轉身去進行他的工作,將全權交付給好心的守墓人。
他有著千言萬語想與老木匠訴說,可他怕說了之後到了安樂鄉便會找不到老人。
接過青年遞來的物品,安斯利將其暫時放在一旁的空木椅上,然後開始他的工作。
將老者身上的髒污細心地擦去後,安斯利把沾裹著沒藥、香膏與蘆薈的棉花團放入遺體臉上的空洞中,防止裡頭的液體滲出;接著先用酒──他通常都備有幾瓶在家,卻鮮少拿來喝──後再用香膏抹遍其全身,指間的空隙亦不能漏掉。
將棉花與纖維、香草的填滿遺體喉嚨,安斯利最後靠一條長布把逝者的下頷繞過、關起;再過一段時間改動逝者姿勢就會變得非常困難,他下次應該做得再快一些。
一邊在心裡提醒自己,安斯利在一塊方布上抹淨雙手,他還有另一件事要做。
拿起斜倚在床畔矮桌上的鏟子,他另一手端起蠟燭,推開門,暗紅的單眼遊找到忙碌中的青年。
「卡姆登,」他不常叫他人的名字,短短三個音節在舌頭上滾動的感覺有些奇妙。「我要去墓園挖洞,你做好棺材後可以先進去裡面。」夜越來越深,細柔的微風不足以將蠟燭吹熄,他便不打算提油燈。「我已經幫它整理好了。」最後一句話說得格外輕柔。
他可能無法如那些吟遊詩人般能言善道、花言巧語,但對待生靈,他的確有用不盡的溫柔。
沒有去旁觀安斯利對逝者做出的處理,卡姆登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他說了要給老木匠做出最好看的棺材,於是他全心全意的灌注精神在這件作品上,腦海中偶爾閃過老木匠指導的記憶,想著想著,他未免又覺得鼻酸,不過他沒停下。
只是他少了兩根指頭的手掌遠遠沒有義肢還在時那麼靈巧,他有時會控制不了力道,或是抓錯距離。看,當安斯利找到他時,卡姆登的手上已經多了不少細碎的傷口,但這沒關係,雙眼大小不一的少年很能忍痛。
卡姆登製作的棺材看起來說是完成三分之一都太多,沒有設計圖的輔助,他全靠經驗與記憶,因此他的進度緩慢,老木匠在塵世間的最後住所可不能馬虎。
「已經好了嗎?」卡姆登訝異的回話,他將槌子拿在手中,謹慎地沒有在回話時進行下個動作。他的指頭已經夠少了,若是他還想靠這身手藝吃飯,那他就不能再少一根。「非常感謝你......但我想我或許還得進行一段時間。」
方才的親吻即是離別,卡姆登或許接下來會在下葬時再看一眼老木匠,但手上的工作未做完之前,他不打算離開這裡。雖然說假如他做完了手上的工作,也想幫助好心的守墓人挖土,可沒有任何經驗,他過去或許也只是添亂。
「我想老木匠也會很感激你的。」安斯利的嗓音溫和、輕柔,讓卡姆登也放緩了聲音,他點頭向守墓人致謝,「做完了之後我會將棺材扛過去,就麻煩你指出墓地的位置啦。」
「慢慢來。」點點頭,安斯利有那幾秒猶豫著是否該給對方意見,但很快便打消念頭。他相信卡姆登能照著自己的想法將其完成,尤其是當那棺材是要給重要之人躺時。
就遺體目前的保存情況,青年就算要花整夜製做他都不會介入,除非對方自己向他提起疑問;但等太陽出來後可能就得調整這想法了,升高的溫度無疑會連加劇腐敗速度。
在思緒跑得更遠前將其抓回,安斯利眨眨眼。「希望他能順利抵達另一邊。」他真心道。
語落,他方帶著鏟子與燭光走向墓園。
理夫賽德的墓園說不上大,沒有像中間有座教堂的那些莊嚴,但仍是不少村民最後安息之地;儘管那不包括他父母,他依舊會心懷尊敬地服務它們。
穿越樣式不一的墓碑,安斯利腳步停在園區一角,邊緣長有幾株雜草的空地,一番整理與確認尺寸後,他將鏟尖插入土裡,燭台安置一旁,開始動作。
六尺之下是屬於逝者們的領地。安斯利將有些滑落的袖子重新捲好,流著汗的頰上黏著幾些被挖掘翻起的土塵。他暗暗提醒自已等會兒要記得換繃帶。
月光纖細的手指穿過雲層,獨眼的守墓人繼續默默地挖掘著,看來他仍需要好一段時間。
「我想老木匠一定能的。」卡姆登想要扯開笑容回應守墓人的友善,但他現在似乎有些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正好燈光昏暗,於是他作罷,只是揮揮手:「那我就繼續啦,麻煩你了。」
在安斯利離開之後,卡姆登呼出一口氣,他低下頭,繼續釘著給老木匠的棺材,望著棺材逐漸成形,老木匠似乎也離他離的更遠了一些。
現在他走到哪兒了呢?卡姆登拿起槌子,用力的敲下,沒有兩根指頭的輔助,他拿捏不好力道,有點釘歪了,只能再把金屬物拔起,再重新弄過。如此這樣進行幾次,卡姆登釘著棺材的動作越來越熟練。
他畢竟也跟在老木匠身邊八年有了,若要從相遇之初開始算,那他也當了八年的學徒。如果只是少了義肢他就沒辦法製作棺材,那他就算到了安樂鄉也將會無顏去面對老木匠,愧對老人多年的教導。
但現在老人已經去世,代表接下來他必須要成為獨當一面的木匠,但工坊要怎麼經營呢?記帳要怎麼做?客人要怎麼招攬?委託品要怎麼處理?如果他的店被砸了要怎麼辦?
只剩風聲與鷹鳴的深夜讓他的思緒紛亂,在悲痛過後迎接他的是接踵而來的問題,他不是沒想過老木匠的死亡,可實在太突然了,他只能喃喃的問著手上做到一半的棺木:「老木匠,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呢?」
老木匠不喜歡說話,但當他問問題時,老人也會簡短的回應幾個字。卡姆登回憶著記憶中的隻字片語,想起在諾鄔利認識的友人,那小小卻五臟俱全的木工坊,定居多年的家,他無法離開這個地方,捨不得離去,無法脫離。
時間緩緩的流逝,棺材已經接近完工,他也開始聽見清晨鳥兒的第一聲啼叫,可他腦內的疑問仍舊沒有得到解答,該是時候去找那位好心的守墓人了。
才這樣想著,卡姆登就看見安斯利身上沾著黑土,風塵僕僕地朝他迎來。
「都這個時間啦!實在抱歉,我做好棺木了!」
卡姆登指向生平第一次做的棺材,成品並不如他想像中的完美,但看起來十分牢固,木材表面他稍微用砂紙磨過,至少在搬運的時候不會被木刺扎手。
「你花的時間很值得,它看起來很堅固。」安斯利真心地說道,一邊將不再需要的蠟燭放回屋內,鏟子則暫時斜倚在旁。青年的成品看起來比他當初首次製作的棺材好上數倍。「我先把板車推來。」
憑他一人──或現在的兩人,要搬棺材可說是要在自家屋頂上看見會噴火的龍一般,連說是作夢都難以媲美的妄想,安斯利從屋後拉來他忠實的木板車,儘管邊緣疊起的木條有些破損,但握柄部分安然無恙,它依舊能穩穩地替他載運逝者與它們安眠的床。
多了卡姆登的協助,安斯利將棺木放上去的速度快上許多。兩人接著小心翼翼地讓老木匠的遺體安穩地躺在鋪上粗亞麻布的木製底上。
安斯利一手拿起青年稍早交予的陪葬物,另一手撈起棺材下葬時需要的、格外堅韌的數條布條。他臉上仍有些土屑靠著汗水死黏著。
依循平常的方式照數放入旁葬品,安斯利最後把青年的木製義肢放入逝者微開的手中。
「把棺木蓋起,然後我們就要往墓園移動了。」所幸村民們尚未起床入田工作,他將終為逝者帶來寧靜黑暗的木板拿給卡姆登,順道把鏟子一起放入車裡。「這該由你來做。」
方才由他親手製作完成的木板此刻又交還至他的手上,這是他第一件獨立製作的大型物品,就這樣用在老木匠的身上。
卡姆登的眼眶竟然又開始泛淚了,就在他以為自己的淚水已經流乾的時候。他強忍著鼻酸,最後望了一眼老木匠的遺顏──不知是守墓人的手藝太高超,抑或是他的錯覺,老人此刻的面貌沉靜,透露著安詳,彷彿只是陷入普通的沉睡。
但他們都知道不是的,老木匠在因為一次的失足下,或是遭受其他意外──逝去了,安安靜靜的,只有前來找尋的少年會為他留下悲愴的淚水,對他們之外的其他人來說,這只是平凡的一天,清晨起床,中午吃食,夜晚入眠,一日又一日。
他將不算沉重的木板蓋上,希望老木匠的遺體被深埋到九呎之下後會獲得應有的寂靜。
「走吧。」卡姆登吸吸鼻子,對安斯利說道。
於是他們在靜悄悄的村莊之內移動,板車雖然老舊,卻又異常堅固,卡姆登不禁好奇這車是出自於誰的手筆。乘載著木棺材的車輪在越過泥地上的突起時打了一個顫,他們很快地就穩住了車身,除此之外,板車只是任勞任怨的任由他們使用。
卡姆登看了一眼安斯利所居住的村莊,發現他的住所離其餘房舍未免也太過遙遠了一些。這是個他暫且無法獲得解答的問題,他望了望引領著板車的守墓人,心想,他得記下來。
走了一段時間,他們來到了安斯利挖好的土堆前,卡姆登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還不錯,雖然位置有些偏僻,離其它「鄰居」也有點遠,但四周樹林圍繞,喜靜的老木匠會喜歡這個地方的。
卡姆登蓋棺的時候,安斯利輕輕地將手放在青年肩上,他沒說什麼——現在說什麼可能都難以分擔對方的情緒——只是以動作嘗試給予安慰。他不認識逝者,但他想他懂那種痛,那種卡在胸口、咳不出來的苦澀。
直到卡姆登開口,他才將手收回。
「希望它會喜歡這裡。」一邊鋪整布條好確保棺材下葬時不會急降,安斯利注意到青年遊蕩的視線。「我選在這,因為村裡還是有些⋯⋯對外人不那麼友善的人,他們對這種事比較敏感。」有了幾次阻止村裡莽夫破壞墓碑——那是一名旅人的,騎著馬來,卻沒有騎著馬離開——的經驗,他簡單地解釋道,一邊慢慢地鬆開支撐,讓木製棺材穩穩地降至最底;土坑長寬恰好,沒有多餘亦無缺少。
熟練地將鏟子拿起,安斯利開始掩埋的動作,將區隔生者與逝者之間的界線逐漸畫出。他在心思飄遠前把其抓回。
「等等回我家吧,我幫你準備香蜂草茶。」他提議,「而我還有一些事得做。」看了眼逐漸填平的土地上空蕩蕩的區位,安斯利決定回去後再好好問問青年,問問他想在墓碑上刻下什麼。
「他會的。」卡姆登回應著安斯利,凝視著逐漸被塵土埋起的木棺,缺失的指頭正在隱隱作痛。以往他會將這疼痛當成教主的恩賜,是那位大人的呼喚,與他說「我與你同在」──不過,只有這次,當那空蕩蕩的部位傳來疼痛時,他第一次不認為是教主的注視,而這又是什麼感覺呢?卡姆登無法形容。「謝謝你。」
只是那疼痛來得緩慢,幾乎要帶上溫柔。
微風輕輕吹過,帶來了塵埃、落葉、小蟲,它們從何處來,又要去哪裡?抱持著這樣的疑問,卡姆登想起了一句話:塵歸塵,土歸土,落葉得歸根,人的身軀從泥土之中來,最終也得回到塵土的懷抱。
他拿起閒置在旁的鏟子,生疏的鏟著土。直到這時,卡姆登終於將視線從黑褐色的土地上移開,他望著溫和的男人,聽著比風還要更輕柔的嗓音。
「好呀。」他說,問出了他好奇的一件事:「守墓人真的會吃屍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