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累了。

自從來到人界之後，他緊繃的神經已被胸膛的空虛加以取代。而所有的負重彷彿一時之間被放了下來，頓時間使他神清氣爽。威廉不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他至少感覺好多了。現在的威廉可以安心地生活，不必再考慮著自己的命運。他第一次真正地覺得沒有必要再繼續擔心著他無法改變的事情了。

然而，這種自由並沒有持續多久。兩週後，使他來人界的天使來到了他的書店。

威廉一看到范倫丁，原本平靜的心跳驟然加快。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因為他本就知道這個有效率的男人很快便會按照信息找到他的所在。威廉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此時的心情很好，這讓他心裡有些許不安。他一定想要些什麼東西，而且可能不僅只是些簡易的飲品這麼簡單。他想了想，覺得他還是先去躲著避免直接照面。

當一旁的威廉還在匆忙時，踏入店內的范倫丁一邊走著，一邊卻什麼都沒有說，他甚至是連威廉的店面也不感興趣；所以他就呆在了書架旁的一角，沒有試圖讓威廉移開視線或是停下過於明顯的假閱讀。相反，他決定仔細看看這位久未見面的朋友。

在他們分開的歲月裡，他能看出威廉有些改變了。他的眼睛的色彩雖然有些許不同，但還是他喜歡的顏色。范倫丁還注意到，當威廉垂下睫毛時，他的虹膜似乎變得更暗了。至於其餘部分似乎都保持著跟過去如出一轍。看來，威廉有好好遵照著賭約把自己的外貌變得更年輕了些。知曉這一點，范倫丁的內心感到一陣舒服。

沉默繼續在空氣中飄蕩了十幾分鐘。在灼熱的視線下，威廉終於不再忽視著他的朋友。他轉過身努力維持平靜，試著裝出一副自然發現的模樣上前迎接了他。不過范倫丁的表情還是一臉平靜與專注，除了微翹嘴角外沒有其他細節向眼前人吐露了他的情緒。威廉主動地回以微笑，兩人對彼此交換了一個溫暖的眼神，頓時臉上的笑容變得比前幾秒時更加燦爛了。范倫丁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威廉也走回櫃檯後面開始煮起咖啡。

「你今天很安靜，我都有些不習慣了。」

威廉一坐到范倫丁身邊，范倫丁就開口說著。這很難回答，威廉想。他先是喝了一口熱飲，緩解一些緊張後才點了點頭，說道：

「我只是……習慣了不說話。」

他融入人界的速度超乎自己的預料。他是真的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步調了。在天界說話總是比任何體力活動更消耗他的精力。不過好在現在都結束了。至少在這個假期，他可以好好休息。

沉默又持續了一段時間。威廉再次抬頭的時候，眼睛瞪大了一秒，他很意外范倫丁還在看著他。他的腦海不禁回想到自范倫丁結婚以來，他們見面的次數根本屈指可數。那些原本該開心的時刻，也因范倫丁的身份轉變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窒息。他和他的丈夫總是給他不一樣的不適感，但今天不同。也許是他知道總有一天范倫丁會單獨和他說話，也許是他已沒有足夠的精力來挽回顏面。不管是什麼，現在的威廉都不在乎了。無論如何，它都會以過往同樣的方式做了結束。

范倫丁見威廉若有所思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威廉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習慣看到這種針對他的表情。當他們還在天堂的時候，威廉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總是在另一個人面前突然顯得悲傷。他想知道范倫丁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他應該試著安慰他嗎？威廉最終沒有動作。他知道這沒有任何意義。它不會改變任何東西。所以他只是等著。當范倫丁終於開口時，他聽起來幾乎和幸災樂禍一樣高興。威廉對此不知所措。

「我不想听起來粗魯，」男人開始說。

威廉試圖表現得毫無反應，但這似乎不起作用。范倫丁藉此機會繼續說下去。

「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讓你為我做點什麼。」

威廉被他的話蹙眉。如果他尋求幫助，一定有什麼問題。威廉已經從他以前的錯誤中吸取了足夠的教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范倫丁繼續說道：

「聽著，我的丈夫……」

又是他。

還沒等話說完，威廉就不想再聽了。每當范倫丁說得越多，威廉就越感受到無聊。他多想告訴這傢伙不要自滿地秀著恩愛，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做不到。關於他丈夫的話題在沒了威廉的參與下，還是越來越長。他無法提起一絲興趣，所以他沒有說話。而是專注於對方的手指上，這將是一個很好的目標。威廉試圖無視他，他也做到了。但這並不容易。尤其是范倫丁的手突然停在了他的背上。這讓威廉的身體猛地一顫，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在耳鳴。他討厭被人牽著鼻子走。但他還能忍受。就如同過去一般一如既往。

「……威利，拜託。自從我遇到我的丈夫之前，你就一直在我身邊，」范倫丁說道。他語氣停頓了一下，然後以“肌膚相親”的方式做了結束。「我真的很需要你……你會答應幫忙嗎？」

「當然。」威廉笑著堅決否認，盡量將裏頭的嘲諷控制在最低限度。「用一個他媽的吻讓你可愛的丈夫嫉妒。我當然可以幫忙。」

范倫丁的嘴角再次勾起笑意，莫名地變得更加柔和。

「嗯……那麼，我們還在等什麼？」

如惡魔般的天使又喝了一口咖啡，在他們討論其中細節時盡量不盯著對方看。威廉不確定這是對范倫丁想吻他感到受寵若驚，還是對這個前景感到厭惡。似乎只有一種選擇：任何一種都可以。他不喜歡范倫丁認為他是一個輕浮到可以隨意親吻的人，儘管這顯然是個玩笑。畢竟，自從威廉進入他的世界以來，他的定位就只是他的朋友了。

他不會承認他還在等待答案，但他也不想再重複著過去痛苦的每分每秒。他們本可以把整個時間都花在談論天氣或其他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他寧願自己不再坐立不安。他把目光從對面的男人身上移開。范倫丁的嘴角似乎有所察覺地再次浮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彷彿這一切在他眼裡再好笑不過了。不過威廉更清楚其中的意思，范倫丁正在計劃著某種報復。他將不得不想出一些非常有創意的東西來擺脫他。威廉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向范倫丁。

「好吧，」他平靜地說，拿起桌上的備用眼鏡用襯衫擦了擦。「讓我看看。」

范倫丁的目光落在他赤裸的臉上。

「你是什麼意思？」他驚訝地問道，顯然是沒想到威廉會輕易地參與進他們的計劃裡。

「我只需要知道你親我的臉是認真的還是不認真的。我不介意你耍我，但這不好笑。」

威廉雖是這麼說著，但范倫丁的唇邊慢慢地露出了明顯的笑。威廉甚至能看出他的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威利，你知道嗎?你的眼睛很漂亮。它們幾乎是金色的。」

威廉挑了挑眉，等待著後頭的妙語。不過范倫丁先是把手伸進了口袋，才靠在了櫃台上，又說道：

「……但這不完全是正確的。他們看起來是屬於魔鬼的。」

就像是屬於我的。他彷彿聽到他說。

可惡的男人。威廉發出一聲嘆息。他不是第一次接受這種突襲了，但這突如其來的攻勢每每都讓威廉的內心忍不住一驚。他總覺得范論丁跟他的丈夫竟還沒墮天是這宇宙犯得最大的錯誤了。

「拜託，范。」他雙臂交叉，微歪了歪頭表示著自己的無語 。「告訴我你在開玩笑。」

「如果我是開玩笑，我難道不能說實話嗎？還是你不想知道我是否正確嗎？」

「我當然知道，」威廉回答，不理會范倫丁過於明顯的挑逗與陷阱。「這就是你把我帶到這裡重新開始的原因，不是嗎？」

「我會答應的。你準備好時再告訴我。」

他感覺他們越線了。威廉頓時覺得他們之間已沒什麼好再說的。他一說完便站了起來，抬手給范倫丁指示了出口。但范倫丁似乎不這麼認為，他臉上的神情看似想再說些什麼，但到了最後他依舊什麼都沒說。威廉看到他的朋友站起來穿上外套向門外走去。他跟在他身後，直到他們走到外面。威廉這才注意到陽光透過他的窗戶照進來。時間已經很晚了。

「再見，威利。」男人說，不等他回覆便轉身大步離開。

威廉沒有回答。那個人從來沒有問過他什麼。是什麼讓他認為他會尋求任何幫助？威廉轉身，打開店門走了回去。空氣中似是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其中飄蕩，這讓威廉想起家的氣味。

剛一進門，肉桂、咖啡和香草的混合物就侵入了他的感官。范倫丁已經走了。威廉不知道對剛剛發生的事情有什麼感覺。他本以為久違聽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會很開心，但這一切都感覺不對勁。就像宇宙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幽默感一樣。

儘管如此，經過范倫丁的洗禮，已是沒有什麼能再破壞威廉的心情了。所以他走向了自己的老位子，繼續顧著少有人煙的店鋪。

而餘下的日子平淡無奇。

補注：
1、范倫丁和威廉之間，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沒有愛情線。他們只是青梅竹馬的朋友。
2、威廉性向在朋友間不是個秘密。
3、威廉是輸了與范倫丁的賭約，才來參加聯姻計畫。
4、威廉對任何肢體接觸都沒意見。但若察覺對方因自己性向而沒有了人與人的界線（分寸）會感到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