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那樣否認。
朵魯蒂尼妲在出門前別有用心地瞥了他兩眼,湛藍色如蒼穹的眼眸裡閃過一絲銳利的警戒與似有似無的曖昧,前者將他有一秒的灼傷,後者則是讓他無所適從,那樣帶著家人關切的視線太過模糊,不似朵魯蒂尼妲該有的神情。他這樣反倒顯得動盪,殊不知在長姐眼眸裡才是那個異常的人。
她對他拋出了問句,於是喬溫在這個句子裡墜毀,被撕開他所有的假意與體面,他卻不能那樣否認,畢竟長姐給予他的是非題選項稀少,一旦否認就得落到另一邊去,是她會為此憤怒的不忠,可他向來不是會甘願在這份上妥協的人,女性纖細白皙的手落在他的肩側,審視似地要他答。
他沒答,成了默認。
抵達會場的起初,他是有感受到那名女性的視線活在自己身上,禁錮著喬納斯諾溫無法動彈,他便順著這意滯留在角落,與名為安雅的女孩進行攀談,直到宴會抵達中後的時段,他才從閒逛的過程裡開始尋覓——他想自己曉得商柩的位置,趁著朵魯蒂尼妲離去之後悄然靠近,他的姐姐嗤笑他別有用心,並在最後留給了他一個自由時段。
隔著人群,他已經偷偷將視線往那裡瞥了好幾次,分明黑色的髮絲並不是多麼稀有的存在,商柩所穿戴的面具與衣著都那樣低調,他卻仍然覺得那麼身影突兀過份。
「……晚上好,」在這樣的思緒間,喬納斯諾溫向前走了幾步抵達商柩歇息的角落,他對自己的行徑感到荒謬,唇角卻是翹起的,「你要待到最後嗎?」
商柩端著酒杯,將自己隱藏在宴會廳裡最隱秘的一角。說來好笑,放在平時的隱者聚會,做出這件事的可能還是他那斂著淡漠神情的搭檔,而今天似是主次對調般,藏起動靜的反倒是他自己。
他本就無意於烏拉諾斯落腳,也沒有將手身往黑手黨的內幕拓展布局的打算,隱者齒輪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初試啼聲的試煉場,連戶頭裡日益增長的薪水報酬都是意料之外的附帶價值。
這場聚會的目的,更多在於不同組織間的交流與延伸人脈,換句話說,這不是他需要活動的場合。
青年將指縫間端著的酒杯換了隻手持,轉了轉因長時間未動而僵硬的手腕,杯裡的酒液已經差不多見底,但他也沒有再去盛酒的心思,只玩鬧似的晃著杯中殘酒,垂著的眸輕掃過人群走動的會場。
商柩像是這場盛會之中的過客,半倚在牆邊欣賞著自音響傳來的古典音樂,眼裡流動著幾分慵懶與饒富興味的神色,直到熟悉的身影踩著無聲的腳步迎著他的視線走來,那股隱約散出的陰冷戾氣才被收斂大半。
「晚安。」他輕輕舉起手裡的酒杯致意,並沒有忽視喬溫一閃即逝的笑,眨了眨眼也跟著挑起眉角,「看你吧。」
「你想留到最後,我就待著。」
對於商柩,他始終感到突兀。
分明他是近日裡最常與其搭檔接觸的人,見過太多他陰冷而銳利的棘刺,卻總又覺得這人只是如貓一般慵懶而帶著對外界的敵意,亦或是刻意在自己身邊掩去那股危險的勁,好方便神經微有些細的自己能夠安然待在身側,這是直覺做出的推測,卻被理智一竿子推翻,畢竟他自認為身上沒什麼好圖的,扣除被隱者齒輪烙印的家族之外一無所有。
他拎著酒杯過去,見人舉著打了個招呼,也就順理成章地湊到人身邊才輕啜了一口,這處角落選得好,頗有自己在組織裡的風範,也不曉得是否是自己影響了商柩,塵封的印象中還依稀殘存著職場裡黑髮青年侃侃而談的模樣,如今蜷縮在角落之中,任由陰影腐蝕遮掩,前後大相徑庭。
「待到最後不安全。」
他這麼說,心裡卻想著自己怎如此矛盾,如他所說,這不是適合待得太晚的處所,本該跟著親姐離開的人最終留下來找尋心念著的存在,目的竟只是想要看一眼罷了,他感到有一絲荒謬,卻任由事態持續下去。
看你吧。多麼曖昧的說辭,好似他能夠輕而易舉的改變這人的想法,他側了身,淺金色的瀏海在面具外晃蕩,難得有心思調侃道:「怎麼說得好像……是在等我似的?」
他必須承認,若不是知曉喬溫定會參與這場烏諾夜晚的盛會,商柩說不定會以各種名義推辭掉出席的邀約。
青年保持著倚靠在牆邊的姿勢略垂著眸,靜靜聽著對方回覆自己那句稍嫌逾矩的應答。他曾數次想過,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這座城市,他比隱者更像是遊走的旅人,將組織當作一個養精蓄銳的修煉場,待時機成熟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但是喬溫,淡金色的月不經意闖進他的世界,將無邊夜色點亮一盞微光。商柩側著頭望向對方閃爍著調侃意味的眼神,竟然在裡面找到了一絲屬於自己的落腳處,分明於隱者齒輪留下疏離標籤的青年,他怎麼能在對方心裡擁有一席只屬於自己的領地?
「也行吧,」他終究是放棄了宴會裡的武裝,卸下防備的眉眼多了一絲溫和,如貓被捋平炸毛的背脊,溫順蹲伏在角落,「你要這麼理解的話,倒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管對方表情如何變化,早在話語出口的那瞬,他便率先收回了目光,淺灰的眸底深沉,裝進了整個極惡之夜的夜晚。他想,就算他什麼都不做、就站在這裡一整個晚上,喬溫也會理解他的吧,他們是相似的,相似的能猜到對方心裡所想,卻獨有一層捅不破的窗紙,誰也不敢嘗試。
兩個人依舊站在角落凝視著人群聚集的會場,場中音樂仍在持續播放。
也只有他們知道,屬於兩人無聲的交流還在繼續。
本帶著玩笑意涵的試探被對方全盤接受,他反倒有些不自在,卻又沒捨得將視線從溫和下來的人身上挪開,便低下頭啜飲幾口酒水,好麻痹掉晃動的心思。
……又或者是好放大那些難以在平日裡低喃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