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新舊交錯的樓房在窗外掠過。

愛德蒙並不是沉着的人，列車尚未駛出市區他就已經坐不住了。任由隨身行李散落在床上，他把車票和幾張鈔票草率地塞進口袋，抱起相機離開房間，開始探索各個車廂。

他喜歡上攝影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不過是一次貪玩跟朋友借了相機，「咔嚓」一下，忽爾就愛上了那種捕捉流逝的時光的感覺。

他巡梭在一節節車廂中，沿路記錄下鏡頭中的每一刻——孩子們快樂地在車廂裏奔跑、父母們憂心地跟在他們身後、欣愛的情侶互相依偎着⋯⋯然後在這斜陽燦爛的午後，他毫無預警對上了一個人的目光。

陽光將車廂的紅木薰上温暖的光采，閃耀着微光的塵埃飄揚着，而讓這一切失色的那張姣好臉龐上，一雙碧綠眼睛含着輕淺的笑意透過鏡頭瞅了他一眼。

那一刻彷彿時光靜止。

愛德蒙像觸電一樣從觀景窗退開，再抬頭便看見那女生已低下頭繼續閱讀她手上的書。他懷着還未穩定的心跳走近她，儘量表現得自然一些。

「嗨，這裏有人坐嗎？」

聽到似乎有人在向自己搭話的聲音，拉里雅抬起頭，看向那位向他詢問的青年，原來就是那剛剛拿著相機進入交誼廳的人。

眼角餘光往周遭撇去，其他空位倒是還挺多的——她大概能猜到這人打什麼主意，於是微笑著搖搖頭說道：

「沒有，請坐？」

見對方從善如流的坐了下來，拉里雅重新低下頭閱讀手上的書本。

愛德蒙見對方沒有再理會自己，只得低下頭裝作整理相機裏的照片，一邊悄悄打量眼前的人思考打開話匣子的方法。

他不想讓自己顯得很膚淺，儘管他必須承認自己確實被對方的容貌吸引，但那不是讓他想坐下來的原因——他一直以為女生偏愛看布朗特，又或是珍奧斯汀，然而在火車上看馬洛的浮士德？

他還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人。

蓋好相機鏡頭，他清了清喉嚨嘗試道。

「請抬頭吧，你是如此美麗。」

突然之間聽到德文令拉里雅有些驚訝，確實著了青年的計，她再度抬起頭來，便看到青年那得逞的笑容。

浮士德畢竟也是個經典的著作，遇到有看過的人並不意外——但特地修改句子還特地用德語搭訕倒是挺特別的。

「難道不是『時間啊請停一停』嗎？」拉里雅掩嘴輕笑，用不太熟練的德語說出了原本的句子。

「的確如你所說。」愛德蒙被看穿意圖也沒半點尷尬的樣子，倒因為成功搏對方一笑而更放膽開玩笑了，「你可以裝作沒有發現我因為找不着言語，所以必須借助文豪的智慧。」

「我想如果你花了整整一學期研究歌德的作品，也會像我一樣滿腦子都是它的句子。」他朝對方佻皮地眨了眨眼睛。

視線落在那本書上。在那些翻看過的書頁之間夾了幾張便條貼，看來對方藉此消遣之餘也在研究箇中內容。

「一個人會在火車上看十六世紀文學作品，她要麼也是受課業的逼害，要麼就是古典文學的狂熱者——」

「這位小姐是哪一種？」

拉里雅從對方的話語中讀出了很多意思，像是他會德語的原因，還有為什麼會引用書中的句子——想到這她便有點不好意思，用了不擅長的德語在對方面前做指正顯得有些班門弄斧，這讓她臉上泛起薄博的紅霞。

「——或兩者皆是？」她將書本闔起，置於腿上並且雙手覆蓋其上，釋出了願意聊天的信號。

「先生呢？一整個學期的研究也是授課業逼迫嗎？」拉里雅歪著頭，帶著微笑好奇的問著這名青年。

天啊，她笑得真好看——愛德蒙怔愣片刻，再一次確認這事實。幸虧他腦筋轉得不慢，很快便回神接應對方拋出的話題。

「我想認識我的人都希望我是，這樣確保我不會每天對他們唸歌德的詩。」愛德蒙笑道，把抱在懷中有點沉的相機擱到桌上，轉換成更舒服並且適合聊天的坐姿。

「不過我的教授倒是希望我可以更加狂熱一點，好讓他上課時不會冷場。」他學着對方漾開笑容微微側着頭，「那麼小姐你希望我是哪一類？」

「狂熱一點或許不錯，這樣我們的話題或許會更相近？」拉里雅掩嘴輕笑，畢竟她也是個就算出門旅遊也把研究專題帶在車上看的狂熱份子。

她見對方剛想開口，車內便響起了廣播，於是他們心照不宣的安靜了下來。年輕男性的親切嗓音宣布著下午茶時間的開始，其他車廂的客人開始陸陸續續湧入交誼廳，服務生也剛好將蛋糕甜點送至兩人之間的桌上，拉里雅向服務生要了杯咖啡，送上來的咖啡上面還有隻立體的奶泡貓咪。

「啊，好可愛……！」看到那細緻立體的貓咪，拉里雅驚呼著拿起手機，替這杯特別的咖啡照了張照片作為紀念。

「先生要一起共度下午茶時光嗎？」拍完照後她放下手機，向青年問道，「我剛剛還想說——你的德語真標準，是專業嗎？或你來自德國？」

「噢，當然樂意，這是我的榮幸。」他連忙點頭說好，呷了一口剛點的紅茶。

水汽薰白了眼鏡鏡片，愛德蒙希望這可以讓他臉上從剛才起就掩不住的笑意不那麼明顯，儘管他認為能獲得美麗女性的垂青，任何男生都會像他一樣滿心歡喜。

「然後關於我的德語——我必須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英國人。」他放下茶杯，笑着迎向那雙碧綠的眼眸，「我正在研修德語，而我的室友剛好是個德國人，也許這就是我連母語也沾染上德國腔調的原因。」

愛德蒙解釋的同時發現自己無法移開目光，隨着列車的行進，秋日午後的陽光在那雙眼眸中流蕩着，他想他是有些着迷的，於是在桌上前傾了些。

「如果我猜錯的話，請原諒我——你也在學習德語，而且並不只是為了明天遊覽柏林的時候更方便，對嗎？」他笑着問眼前人，對方正在小心翼翼地保持貓咪拉花完整，這又使她添了幾分可愛。

「感覺是良好的學習環境？」拉里雅笑著啜了一口咖啡，上頭的貓咪拉花稍微垮了一點點，但仍舊維持了完整的樣貌，她輕輕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回答了青年的問題，「是啊，你猜的沒錯！」

「事實上這學期我剛開始研修德語，可惜並沒有來自德國的室友——如你所見，還是帶著濃厚的英國腔。」她不好意思的用手指順了一下頭髮，隨後為了掩飾尷尬，拿起了三層架上的三明治咬了一口，並為它的好味道感到吃驚。

「我認為你剛才已經說得十分標準了。」愛德蒙邊說邊為司康餅塗上適量的果醬和奶油，這對他來說可是新鮮事，要知道他平常根本不會這樣循規蹈矩地吃鬆餅，「不過為了不讓你覺得我在盲目恭維，那我得挑剔一下——」

「唔、也許元音的發音可以再短促些，還有一些擦音不用過於用力。」他囫圇吞下口中的司康餅，又再補充道，「試想像自己是個嚴肅又沉悶無趣的德國老男人，這樣或會有一點幫助。」

他故意喬裝成老人的聲線把剛才的話用德語重覆一次，如願地讓對方樂呵呵地笑起來。愛德蒙再呷一口茶，很滿意自己達到了目的。

而此時列車正好穿越了英吉利海峡隧道，將近黃昏時分的海峽泛着金色的浪，陽光的倒影從沙灘的一頭牽連至海的另一頭，愛德蒙想起博物館裏那些古董書籍中穿引書頁的精巧繡線。

「真美啊。」他低聲感歎一句，回過神馬上抱起桌上的相機往窗外拍照，一連拍攝了好些照片以後鏡頭一轉，他又再次與那雙碧綠的眼眸對上視線。

這一刻他腦海中浮想聯翩，會不會在他們之間也存在着某種牽引。

「⋯⋯我有個唐突的問題。」他放下相機，不再透過鏡頭，而是直直地注視着對方，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有點快，「列車到了巴黎以後，你有甚麼打算嗎？」

拉里雅看見青年拿起相機，對著窗外被太陽染成金色海面一連拍攝了好幾張相片，喀嚓喀嚓的清脆聲響連了起來，想必這景色都被完美的剪下封存在相機裡頭了吧。

她完全能夠理解——畢竟這景色是如此美麗。拉里雅同樣看向窗外的美麗景致，用手上的手機也拍了幾張相片留做紀念，再度轉過頭時又和青年對上了視線。

「嗯……事實上是想去巴黎街上走走的。」列車停留的時間有六個小時，對於乘客來說完全夠時間在巴黎來趟小型觀光，拉里雅低頭思付著。

「但畢竟抵達的時間有點晚了，我又只有一個人……」即使是在巴黎，女性獨自走在午夜的街道上還是太危險了，這正是拉里雅有些猶豫的地方——

難得到了法國，時間點卻有一些美中不足，可能只能稍微逛一會就回到列車上吧。

「噢。」愛德蒙應諾一聲，捏起茶杯遞到嘴邊才發現茶早已被喝光了，「那真是太可惜了，要知道巴黎的夜景還是很值得一看的。」

「因此，我有個提議——」他裝作喝了一口茶後放下了茶杯，希望對方甚麼都沒有察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再當幾個小時的聊天對象？」

老天爺，這理由真拙腳。愛德蒙在心裏自我嫌棄。

「……可以嗎？」拉里雅微微睜大眼，她並不遲鈍，能夠聽出這是來自對方的邀約。這對她來說是求之不得，畢竟夜晚的巴黎是迷人的，而她顯然需要一個同伴。

「我很樂意的，有好幾個景點我想去呢，而且和先生你聊天也很有趣。」她很快的露出笑容，原本以為必須放棄的行程似乎又有了一線生機。
她低下頭用手指滑動著手機螢幕，似乎正在查找著什麼，原本正想將手機遞給青年看，卻被響起的車內廣播給阻止了。

兩人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聽著廣播，列車長透過廣播告知所有乘客列車即將抵達巴黎北站，而在列車長之後則是服務員代表羅馬諾先生的巴黎旅遊簡介及注意事項。

「啊，看來我得換雙鞋，和加件外套……」羅馬諾先生的廣播結束後，拉里雅瞧了一眼現在穿著的高跟鞋，看來在下車前她還得回車廂去準備一會，「我得回去準備一下，等等月台見面可以嗎？」

詢問著對方時，拉里雅才發現她還不知道這名青年的名字，這讓她無從稱呼起。對面的青年從交誼廳的座位上起了身，讓她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她第一次將對方的全身好好的印在自己眼中，兩人一同站起後拉里雅才注意到對方高了自己不少。她微微抬頭，碧綠色的雙眼正巧迎上了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兩人不約而同的愣了一會，開口詢問道：

「想請問先生——」

愛德蒙聽到對方同意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沒有甚麼比得到一個投契的旅伴更讓人心情愉快了，他對今晚的小小旅程充滿期待。

「那很棒，我們可以在月台見面。」他點頭從座位站起來，有點逼不及待想早一些回房間收拾所需要的東西，然後早一些在月台上聽到她呼喚自己的名字。

他低頭注視着對方，也是在這一刻才發現對方這麼嬌小，心底裏不禁生出一種憐惜——是的，他知道這一點都不理性，他們才相識不過一個下午，但是——

「我想請問——」

他們甫剛開口，聲音便撞在了一起，拉里雅馬上合起了嘴，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卻發現青年也正閉緊了嘴等她開口。

兩人對上視線莞爾一笑，拉里雅想先聽聽對方要說些甚麼，於是她又開口——

「你先請——」

「你先說——」愛德蒙開口的瞬間察覺他們的聲音再一次不約而同地交疊在一起，這可愛的巧合讓他失笑起來，而他也看見對方眼裏的笑意。

「女士優先。」他眨了眨眼睛，朝對方攤一下手掌做了個先請的手勢。

對於這樣第二次的巧合，拉里雅也同這位青年一齊笑了起來，在對方讓出優先說話權後他也不再推辭。

「我只是想說，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名字——」她帶著微笑，用好奇的眼神看向了青年。

「我叫拉里雅．康瓦。」她率先自我介紹，接著詢問了對方，「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愛德蒙，愛德蒙．夏愨特。」他垂着眼看她，只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居然巧合地想到同一件事。

拉里雅，他悄悄在心裏覆誦一次這名字，想像它的音節會怎樣滑過唇舌——那一定是輕柔又美好的一件事。

「很高興認識你，康瓦小姐。」他朝她遞出了手。

「我也是。」拉里雅也伸出手握住了愛德蒙遞出的手，她感受到那與自己截然不同，稍大又厚實的手掌以及傳過來的溫度。

他們並沒有交握太久，禮貌性的握完手後，便各自收回了手，拉里雅笑著接話道：

「那麼待會月台見了，夏愨特先生！」她開心的說道，轉身打算走出交誼廳車廂，打算抓緊時間準備。

眼見拉里雅要轉身離去，愛德蒙猶豫後片刻還是開口。

「——愛德蒙，叫我愛德蒙吧。」他漾開笑容道，「我們等一會兒見。」

「——好的，那麼你也叫我的名字吧！」拉里雅被對方感染了笑容，他微笑著點頭答應，並且讓對方也稱呼自己的名字就好。

這麼說完後，她隨即離開了車廂，爭取著在列車停下的一些時間準備好一切——美好的巴黎正等著兩人，她一點都不想浪費。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