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平安村的故事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
我不知道別的寫手、作者是怎麼樣的,但對我來說,一路走來零碎地寫過很多個故事,也許大部分都不成篇章,我也並不是一個坑品很好有始有終的作者,但總歸是有一些,是對我來說特別有歸屬感的
有一些故事只是想要說出來而已,但是有一些會讓我覺得,是可以把精神安放在那裡,就不會感到太徬徨,無所歸依。比起一個線性的故事,體感上更像是一個空間,一個地方,如果浪漫一點說,就像是靈魂的故鄉,那樣的場域。
平安村對我來說就有一點這樣的感覺,又或者說,是我在情感上把它塑造成這樣的定位。
比較好笑的具體表現是,以前我是很怕黑也很怕鬼的,我是那種即使在自己家廚房裡,深夜不開燈也會頭皮發麻腳跟打架的那種人。
但是在平安村之後,吉光之後,突然就不那麼怕了。
這也許算是作者供奉邪神以毒攻毒的感覺吧,當然了,我並不是真的在供奉我的故事,只是一種安全感。
更有歸屬感,作為作者更有野心和企圖心的嘗試,在情感和價值觀上有更多共鳴,在文化上有更多連結.......等等。
雖然都是很半吊子的,但總之,平安村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
就結果來說,平安村跟其他很多躺在我的草稿匣裡的故事一樣,我內心其實有一種,也許永遠不會完成的認知,但不太一樣的是,我對於平安村有很多設想,但是還沒有勇氣去完善,所以暫時不動工。
因為沒有把握,或者說有把握無法達到預期的完工效果,於是就讓它維持草稿的狀態就好,保留最原始的筆觸凌亂的美感。
平安村的這個故事,草稿到什麼程度呢。
草稿到進度大概只有5%,蓋好了地圖,和作為圖標形式出現的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戲份的怪物吉光,其他重要的角色,該怎麼呈現人物特質和彼此的互動關係,都還沒有完善。
甚至很多角色,我都還不能確保抓準人物核心。
比如說,我時不時就會想起張熙和這個人。
這就是一個一度被我徹底抓歪,直到我挖出早期草稿,才發現需要砍掉重練的角色。
可能是因為野心太大的緣故(相較於我的能力)樟蘭古道的鋪子鋪得太開了,我常常會忘東忘西的,尤其在早期階段之後,我發現這個故事離要拉起架子跑起來還太遙遠了,於是就把精力集中在完善吉光這個邪神身上,以至於忘掉了太多整個故事最開始的核心。
後來重新去複習張熙和的初期設定,我才想起來,最開始的時候,我是野心勃勃地打算將信仰和威權以表裡雙線的形式互文足義的。
我覺得信仰和威權統治兩者之間,有很多部分是可以互相比喻的。
比如說,神明和信徒,統治者和人民之間,都有很明顯的階級格差,但是又是各自相輔相成的。或者說,一開始明明是相輔相成的,但最終形成的型態卻是一種上對下的統治,以至於使其中一方不自覺地服從了,忘記了這個高高在上的東西,一開始是被很多底層的手拱上去的。
沒有信徒的神只是一具破敗的舊像,沒有人民的統治者無異於穿著新衣的小丑國王。
信仰的部分主要針對的是邪教信仰,對我來說就和為少數人的權力欲服務的獨裁政權一樣,是一種劣化的、病態的結構。
還有其他一些細碎的部分,邪神靠恐怖使人畏懼,但最終是靠著虛假的甜頭來匯聚信仰,比方說順從即可避免的不幸、本質上是割取未來來獲得的過大的,吃一口要拿半條命(或別人的十條命)來償還的果實,等等。
對我來說,和威權統治的社會型態都有其相似之處。
馴化羊犢作為肉身柵欄和護城河這一點也是很相像的。
於是在重讀早期草稿後,我以作者的身分重新認識到張熙的的存在是很重要的,因為他是一個貫穿表裡線的人物。
張熙和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他是一個獨裁下的革命黨,威權中的反對派,他是那種,一腔熱血流乾了,燒盡了,踩著同胞的血,依然固執地、甚至是機械化地朝最終的目標推進的那種人。
他不是很游刃有餘的,但他絕對是最頑固的。他是那種,在一開始就給自己設下指令,即使走到死,也不可以停下腳步的人。於是,當他已經耗盡一切,失去了主動邁步的能力和清醒的意識,肉身也要按照被訂下的目標前進到毀滅的人。
這種革命家,他當然是有他篤信的道理和箴言做為基石和原動力,才能去踏上這樣一條崎嶇又難走的路的。
但是到了一個關頭後,跟這種人也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如果有人要勸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忍一時屈辱是為了留下希望的火種,他是聽不進去的。因為他不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是踏出最後一步的人,所以對他來說,能謀劃的時候,他會竭盡心力去安排謀劃,但是到了沒有路的時候,就是該他拿血肉去填路的時候,他不會去想這一步什麼時候踏出去比較好,是不是晚一點踏比較有用,他只會去想,停下這一步,那條他踩著無數人的鮮血走到這的血路就要斷了,續不上了。
中期在完善吉光的設定時,張熙和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他代表了主人翁/讀者在第一時間會怎麼樣去認識吉光這個邪神,於是我將他作為一面鏡子,去映射邪神的兩面性的同時,就忽略了這個角色原本就不是一面鏡子。
在中期設定中,張熙和做為一個陳朽的地縛靈,他san值已經岌岌可危了。
我對他的安排一直游移在,他的情感上到底會傾向吉光的善性,還是祂的惡性之間徘徊不定。我一直在思考,張熙和這個人,他眼中看到的吉光,應該要是什麼樣子。
在主角進入平安村探索的時候,平安村已經沒有了。張熙和對於唐村信仰結構的闡述,他的觀點,很大程度會影響讀者的觀點,當然也會影響他這個角色的核心定位。
早期設定中,張熙和對於唐村和吉光的存在,抱持的是很鐵血的態度。對他來說,唐村這個地方的信仰吃了太多人了,時到如今再去分辨造就邪神的到底是供奉的信徒還是索取的神明,已經沒有意義了,一把火燒了就是最好的結局,也是唯一的出路。
在細化張熙和和唐村的牽扯時,這樣的立場有了一點動搖的空間。因為,對於張熙和來說,唐村這個地方和吉光這個邪神,其實是庇護了他和他的黨羽的。即使最後他們都死了,但吉光確實為他們守住了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情報和秘密。所有前來追緝的警察也都死在了唐村,張熙和嘴裡有太多東西禁不起拷問和挖掘,最後隨著他一起埋在唐村,對他來說是除了逃出生天外最好的結局。
從這一點來說,吉光之於張熙和,又不是一個純然的惡體,在他和唐村信仰的交互中,吉光展現的是神性中施予而非索取的一面。
更直白來說,他是受了吉光的庇佑和好處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會給一個無名的凶神以「吉光」之名的最根本原因。
在劇情設定上,主角對於吉光的認知,從一個1D20的邪神,到有了第三方平衡觀點,也是出於張熙和這方面的立場,吉光的形象才在惡以外立起了一個不同的面相。
我一直在思考,張熙和會不會說出這句話呢?
他會在主角、在第三人面前,替吉光開脫或辯解嗎?
按照張熙和和唐村交互的故事線,我是寫他會的。這有一部份也是因為他被困在唐村太久以至於san值掉光,克蘇魯神話技能過度增長的緣故。
但我重新梳理了一次早期設定,我覺得,他不會這麼說。
因為他是一個革命家,革命對他來說,說得世俗一點,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人沒有死,血沒有流乾,那就沒有所謂的停下腳步。即使他已經死了,只剩裸露在時光中的靈魂不斷腐朽,意識載沉載浮,他也該是冥頑不靈的。
他是一個橫穿了邪神信仰和威權統治的靈魂人物。
對他來說,說出「神明是因為信徒供奉以血肉才懂得殺生」無異於將威權的鞏固歸咎於麻木之人的服從,將獨裁的過錯推給不反抗的人民。
人民不反抗,甚至因為恐懼,因為自我閹割和馴服,助益了威權的存續,這也許是事實,但對張熙和來說,就是放屁,如果體制逼迫人們在良心和生命中做選擇,那不管人們選了良心或選了生命,都不重要,都沒有錯,錯的就是這個體制。
他是到最後關頭不講道理的那種人,他可能沒有力氣去反駁,辯論到底是邪惡者邪惡,還是麻木者邪惡,他沒有力氣去挑邏輯謬誤,去精準指出偷換概念的狡辯,但他有一個刻在骨子裡的目標和執念,他就永遠不會被軟化和說服。
我覺得他應該要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也許「吉光」這個名字說明了他個人情感上的立場,但對於張熙和而言,他個人的情感,個人的立場,其實都並不很重要。
因為他是一個先在骨子裡刻下最終指令的人,當他在執行的過程中感受到個人情感與目標相左,相悖離,那他會有他個人的想法,但這跟他最終要做的事沒有什麼關聯性。
所以我想,他會在主角面前表現出更少的軟化,更少的個人情感,他和唐村,和吉光的糾葛,和他希望引導主角去做的事,是沒有什麼關聯的。
我覺得在某方面來說,這體現了他作為一個人類san值的堅韌程度。他的堅韌度並不在於他不會動搖或崩san,而是當他的san值低過警戒線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關掉,當作一台機器,去按照原先設定的目標執行,沒有感受的話,也就沒有動搖這回事了。
所以,他所對主角說的話,引導他的方向,最終必然是導向讓主角徹底毀滅唐村而去的。
當然了。
作為一個以人類之力和邪神抗衡的個人,他堅定的意志,和他是否能達成夙願,也是沒有必然關聯的。
這就回到了他作為一個革命者,殉道者,他個人的意志是否堅定,和他是否能成功,是沒有必然關聯的。
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的努力都會結出善果,不是所有人的血淚都能得到回報,但是要觸及這遙不可及的善果和理想,需要有無數像張熙和這樣的人去流血流淚,他們並不是因為這一滴血流下去能開花結果,才去流血。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的犧牲是無法達到質變的堆疊,也不會動搖張熙和這樣的人的意志。
他是個很死心眼的人,該做的他就會去做。這樣的張熙和,是我一開始喜歡的張熙和,靈魂裡帶著業火一樣的人物。
每當我要撿起一點零件,完善一點唐村的故事的時候,要在邪神的腐壞光環下去構築這些人物的時候,我就要提醒自己,想想張熙和。
想想這個冥頑不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