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定交流】with ieper0530

糟透了。

他如此想著,身體卻是不由自主地蹣跚向前,他的腦袋正在嗡嗡地響,腳上感受不到一絲踏在地上的實感,只有周圍不斷經過的人群提醒著他自己仍在前進。
latest #79
今日凌晨,連太陽都尚未升起,一通電話便打進了他的手機裡,源一郎看了看螢幕上顯示的號碼後瞇起雙眼,這個號碼平日裡素來少見——至少在他被發派到東京之後,三年間他僅接過一次那人的電話。
「喂?」

「喂、大島?你沒事嗎?」

「能有什麼事?」

「…大島,原來你還沒聽說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語調焦急,讓源一郎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怎麼了?」
「…就在前天,組裡傳來消息說吉江抓到幸男大哥了,說是在新北野附近找到的,沒有留活口。」

聞言,源一郎呼吸一滯,他瞪大雙眼,再度開口時,聲調已經透露出一絲顫抖:「…確定了嗎?」
「沒敢當面問,你以為誰敢在吉江面前提幸男大哥?」另一頭的人顯然也同樣混亂,此時語氣不比源一郎冷靜多少:「不過我私下查過了,前天晚上確實有人在淀川下游發現一具遺體,身上的紋身也是帶蓮花的般若,而且…新北野不就是…」

「…是大嫂的陵園所在的地方。」源一郎閉上雙眼沉重地呼出口氣,幸男大哥躲避組織的追蹤已有多年,若是真有什麼能讓他露出破綻的地方,只有可能是那裡了。

兩人間的對話突然陷入了沉默,這個消息意味著什麼兩人都心知肚明,帶著他們長大的幸男大哥離世了,如今除了他們兩個小弟以外,瀧田組的血脈在這世上已然沒有了痕跡。
立即下載
「…大島,你回來吧,瀧田老爹的墓不用我們操心,可幸男大哥的牌位只有我們能拜啊…」

「…就快了,」男人拿著手機彎下腰,埋在曲起膝蓋之間的臉龐看不見神情,悶住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帶上了哽咽:「就快了。」

通話被簡單地切斷,在這獨自一人的安宿當中,就連溫暖的晨曦也都變得刺眼。
—————
夜晚的池袋一如往常地熱鬧非凡,可源一郎卻像是看不見聽不著一般,搖搖晃晃,固執地一路向前。

酒精、毒品,凡是能轉移注意力的東西他全用上了,也許他曾在哪裡聽說過這些東西絕不能一起使用,可他不在乎,亂來的代價不是他現在所考慮的事情。

那個熟悉的網咖很快便出現在男人的眼前,源一郎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事實上,掛斷了早晨那通電話以後的事他都不記得了,模糊而混亂的腦袋已無暇思考,只剩下本能驅使著他來到這裡。

源一郎艱難地踏著步伐前往櫃檯,胡亂伸進口袋裡的手似是想要掏出錢包,滿身酒氣和那雙充滿著血絲的雙眼嚇壞了店裡的員工,一時之間場面令人望而卻步。
叩叩,有人輕輕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裡頭正敲打著鍵盤的賢之進動作停了半秒,這裡的所有員工都知道辦公室的門只是虛掩著,有什麼事直接推門進來就行,唯獨一位會傻傻的敲門等人應。
一般來說賢之進會在六七點左右下班離開,而今天正巧碰上有人反應硬體故障,考慮直接換新的他隨即開始查找資料和聯絡供應商,不知不覺就待到了這個時候。

「請進,該不會是你前女朋友又來了?」
「啊、不是的!那個,是……您的朋友……」
「我的朋友?」
「大島先生……他看起來不太好,我想……唔、您能出去看看嗎?」
大島看起來不太好。

賢之進感到疑惑,他很難把『源一郎』和『不太好』連接起來,這裡是那人即將離開的東京,又有什麼事能讓總是冷靜隨興的源一郎『不好』?
他摸不著頭緒,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家櫃台眼花看錯了,但那傢伙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又不像是開玩笑。

走近前台,沒看見源一郎身影的賢之進才想出聲問,就聽見另一位櫃台湊過來低聲道:「我已經先把大島先生帶到沙發區那了,他身上有很重的酒味……」
聞言,賢之進臉色瞬間嚴肅起來,在牛郎店上班喝醉是難免的,網咖也經常接待剛喝完酒的客人,但醉到讓兩位櫃台都判斷不適合入內,那可能真的喝過頭了。
向櫃台點頭表示了解後賢之進進入沙發區,仗著視野優勢,他很快的發現獨自坐在單人沙發上的源一郎,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賢之進也嗅到了酒味。

眼前這位頭髮凌亂、衣著不整的男人真的是源一郎嗎?令人不可置信,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否則那人不會任由自己搞成這樣的。

他在他面前蹲下身,試著呼喚對方:「大島,怎麼了?告訴我。」
耳邊似乎傳來了什麼人的聲音,癱坐在沙發裡的源一郎艱難地試著睜開雙眼,然而眼前的視線卻一時無法聚焦,他又用力眨了幾下眼睛,這才勉強看清映入視野裡的究竟是個什麼人。

「...是你啊。」認出賢之進的他有氣無力地輕輕道著,並緩慢地轉過頭看了看四周,此時反應遲鈍的他幾乎花了十多秒鐘才意識到自己正身在那人的網咖裡,神智不清的模樣表露無遺。

「我來...我是來...」他是來這裡做什麼?男人顯然已經記不清了,混沌的腦袋現下根本無法思考,這斷了尾的話語也就沒有了後續,源一郎索性沉默起來,模糊的眼眶看上去是一片茫然。
源一郎的反應遲鈍得令人擔憂,賢之進沒辦法確定對方到底有沒有認出自己,但眼下那並不重要,只要到這裡來就好。
……到這裡來?在醉醺醺的狀況下從新宿來池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賢之進開始猜測各種可能性,此時正巧源一郎起了個頭,以為能得到答案的他隨即靜下心來等待著,沒想到這句話的開頭即是結尾,看樣子源一郎大概是喝得整個人都不清楚了。

「沒事,到時候再說。」賢之進放緩語速,輕輕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在方才那段空白中他曾試圖與他對上眼,卻沒能在那雙眼中看見任何東西。
「今天先跟我回去吧,這裡人進人出沒辦法好好休息的。」
「...電車太晃了,會吐在車廂裡的...」醉得昏頭的源一郎沒有意會賢之進的意思,以為對方說的是坐電車回到新宿,此時的他根本無法以正常狀況進行聯想,只得直線性的說出第一個想到的方向。

沙發裡的男人遲滯地轉動雙眼看看網咖裡的模樣,這時才慢半拍地想到萬一自己吐在賢之進的店裡那更是不好,他將上身往前傾,雙手支著沙發扶手試圖站立,剛剛他一路從新宿支撐到了這裡,誰知道這一坐下便再無力氣起身。

「吹點外頭的風就好了...」源一郎嘴巴上是這麼說著,可下半身的肌肉此時卻是不聽使喚,即便支撐的雙手已經開始不明的顫抖,腳上卻是絲毫沒有挪動半分。
源一郎的回答聽得賢之進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吐槽:「看你醉成這樣,吹到天亮都不一定能醒的。」

他想等源一郎站起身,卻發現對方手臂施力了半天腰還沒抬起半分,索性輕輕將那人按回沙發裡去,順帶幫忙理了理衣服和頭髮。
「大島,我先去收一收辦公室再把車開過來,你睡會吧,我很快回來。」
離開沙發區的賢之進並沒有直接進辦公室,而是從自助區倒了杯溫水擺到源一郎旁邊的小桌上,叮囑對方多喝點後才往辦公室走去。

待一切都處理好,回到沙發區的賢之進手上還多了件大衣,代謝酒精會使身體暫時感覺到溫暖,但熱能開始散失後體溫會降得更低,何況現在還是冬末春初。
他給源一郎套上大衣外套,兩人體型上的差距讓外套尺寸看起來不怎麼合身,袖口處空了一小節,不過換個角度想這樣剛好更保暖吧。

「走吧,是回我家。」說著,賢之進一把將源一郎從沙發上撈起,讓他的一隻手繞過自己的頸部,再撐住源一郎的腰側。力量對於業餘興趣是拳擊的賢之進來說是最不缺的,也曾考慮過是否直接用抱持式把源一郎帶走,若是等等源一郎走得太吃力,或許他會這麼做吧。
源一郎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見賢之進動作利索地替他整理衣服又倒了水,他本想順著對方的好意多少喝點,可沉重的手臂卻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撈過水杯,最終還是無奈選擇閉上眼睛靜靜休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源一郎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人似乎正在給他套上衣服,他的心裡雖是抗拒,擔心自己滿身的酒氣要沾上對方的外套,然而還未等他反應過來,身子就被賢之進給整個支撐了起來。

「等一下...我不是...」被支撐起來之後雙腳肌肉反射性地支住地面,男人終於是勉勉強強站直了,可說話依然是有些牛頭不對馬嘴。源一郎能感受到體內海洛因的作用正在加劇,若是在那人家裡產生了幻覺那可不妙,必須想個辦法拒絕才行。

然而此時他雜亂的腦袋哪能想得出什麼高明的說法,他下意識地找理由推託,卻滿口都是蹩腳的藉口:「小、小貓會嚇著的...還是搭電車吧...」
聽著源一郎推託的話語,賢之進只是短短回了句:「別跟我見外。」接著刻意在調整姿勢時將源一郎重新撐起,用動作告訴對方以他現在的狀況是連池袋站都抵達不了的。

賢之進首先踏出了一步,從源一郎背後繞過的手臂也施加了助力,希望那人能順利往前進。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源一郎的腿上,觀察著還適不適合繼續走。
聽著賢之進這篤定的語氣,源一郎心裡雖覺得不妙,可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分心去解釋更多,他順著對方的引導慢慢前行,失去方向感後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艱難,但幾步之後,他們總歸是順利出了網咖大門。

室內外的溫度差讓源一郎反射性地打了個寒顫,冷風沒有帶來想像中的清醒,反倒是讓他的頭痛變得更加劇烈,男人有些難受地皺起眉頭,臉色看上去明顯地差。

已經開來停在門口的車替他們省去了一大段路程,車窗的倒影映出兩人並肩貼在一起的滑稽模樣,上一次自己爛醉時有人照應是什麼時候的事?源一郎已經沒有了印象,就好似他的人生從未有過這一段記憶。

「送我到車站就行了...」他如此輕輕說著,聲音卻是愈發的微弱。
他們一小步一小步緩緩向前,兩人緊緊挨在一塊讓賢之進感覺有些熱,不過出了店門那些多餘的熱度就被寒風給捲走了。他瞄了眼打顫的源一郎,發現那人皺著眉頭臉色蒼白,便把對方摟得更緊。

與此同時賢之進想起了前些日子回老家掃墓時自己在回程所下定的決心,對於這份情感,他會慢慢的鬆開手假裝什麼也沒發現,然而現在狀況卻正好相反,他只能攤牌,承認自己就是貪戀著兩人相處的時光。

方才車子熄火時賢之進並沒有鎖車門,這在人來人往的池袋街頭並不安全,但要源一郎先靠在車子上等他繞去駕駛座開門再回來太不現實了,相較之下小小的安全隱憂可以被忽略。

由於車子距離地面還有點高度,賢之進直接將源一郎抱到了副駕駛座上去,在幫忙繫安全帶時他道了聲:「別逞強了。」說完便輕輕帶上車門回到駕駛座。
一連串的接續動作讓源一郎根本無從抵抗起,他的反應速度太慢了,全然沒有跟上賢之進的可能性,再加上寒風吹得他不斷頭疼,現在就連說話的慾望也沒有了,只得順著對方的好意慢慢行動。

失重的一瞬間源一郎反射性地抓緊了袖口,賢之進的這個舉動著實出乎他的意料,男人雖承認自己說不上特別高大,可和嬌小二字肯定是沾不上邊的,但此時的他卻像個小娃娃一樣被輕鬆搬動。若是平常,這個認知以外的事肯定要讓他找個地洞鑽,然而現在的他光是要保持清醒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不會打擾太久的。」當賢之進上車時,源一郎甚至沒好意思轉過頭去看他,事已至此,他只希望自己在對方家裡洗把臉後能夠清醒一些,接著逃避似地裝做什麼也沒發生過。

說到底,他究竟為何會下意識地來到這裡,男人就連這點也沒弄明白。
「沒事的,我明天一早就忘了。」
彼此都是三十幾歲的男人,賢之進明白源一郎有他的自尊和堅持,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虛弱的一面,但……
你明明醉成這樣還大老遠從新宿來池袋,不就是因為我對你來說是那個知道了也沒關係的人嗎?

車子行駛在夜晚的道路上,賢之進很慶幸自己的車有著良好的穩定度,不必為了避免車身搖晃而減速,否則這十幾分鐘的車程可得乘以二,他怕源一郎會暈車。

在停等最後一個路段的紅綠燈時賢之進提醒源一郎快到了,又問對方還有沒有力氣,需不需要自己把他帶上去。
源一郎趁著車程的時間趕緊閉目養神,這過程不過短短十分鐘,可對此時的他而言卻很漫長,好在一路上沒有什麼顛簸,不至於讓他吐在對方車上,這要是真的發生了,源一郎可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彌補這麻煩的後果。

「...我還行,不用擔心。」男人歪歪斜斜地靠在車窗上,話是說出口了,但聲音卻有氣無力的,若是不仔細傾聽,根本聽不出這模模糊糊的咬字究竟說的是什麼,只能憑藉幾個尾音去推測他意識還在,唯有勉強應聲。

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這種時候又為何要讓那人帶著自己回家呢?源一郎後悔地想著,他向來不是這樣衝動魯莽的類型,就算是在最糟的時刻,他也是一個人捱過的,是什麼在無形之中讓自己變得軟弱?

可這煩悶的腦袋最終什麼也沒讓他領悟,只能令他陷在副駕駛座的位置裡,發出一聲旁人也能清楚聽見的嘆息。
賢之進花了十秒才拼湊出源一郎想要表達的意思,不過接下來那聲嘆息倒是很清楚。

是源一郎喝成這樣的原因嗎?是怕留下來會添麻煩嗎?還是身體上的不舒服?
無論是哪一個,都化作一聲嘆息讓他聽見了。

賢之進有些無奈,一時半刻卻也想不到該說什麼才能讓對方感到好一點。
直到在地下停車場幫源一郎解開安全帶時他才低聲問:「我知道你很想回去,但如果是我希望你留下來的話,你能妥協我一次嗎?」

依照賢之進的個性,若是真心詢問的話他不會選擇在把對方帶到自家樓下、解開安全帶時才提出來,他只是想給源一郎一個理由釋懷,是自己要求他留下的,若剛才那聲嘆息和這件事有關的話。
失去體力的源一郎仍然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只有在賢之進問出那句話時,男人稍稍轉動了那雙淡灰色的瞳眸對上那人。

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對方這麼說是在給自己解套?替人著想的溫柔性格一如既往,逃脫不了也無法拒絕,他最害怕的場面。

對於賢之進的請求他無法應允,源一郎能感受到自己的思緒正在漸漸脫離掌控,他很清楚失去意識時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幻覺、囈語、疼痛與傷害,異於酒醉的模樣顯而易見,那些都不該由賢之進承擔。

「...明天還要上班呢。」片刻過後,源一郎主動移開了視線,並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聽不出這話中說要上班指的究竟自己還是對方。他搖搖晃晃地撐著門框勉強站起,並靜靜等待動作帶來的頭暈慢慢散去。
「因為明天還要上班,所以早點休息吧。」賢之進往後站,手扶著車門,直到源一郎走出去一段距離才將它闔起鎖上。
方才源一郎要從車身跨到地面時他差點伸手過去扶,就怕對方重心不穩踩歪腳步,沒想到那人已經可以不用攙著了,賢之進感到有些可惜,但對源一郎而言這樣肯定比較自在的。

兩人慢慢進入電梯,等電梯門再次開啟時賢之進從源一郎的左側換到了右側,原因是大廳層的櫃檯在他們的右手邊,以他的體型多少可以替源一郎遮一些。
通過大廳後他們又乘坐電梯來到賢之進居住的樓層,門才剛開一條縫就聽見一聲嗲氣的貓叫,賢之進第一時間就把那隻翹著尾巴湊過來的橘白貓抱開,給源一郎讓出一條路來。
從下車到進門,一路上源一郎幾乎是用著最後的意志力在硬撐,若是此時爛醉的自己讓賢之進攙扶著,路過的每個人肯定都要看上兩眼,他不想讓賢之進在其他住戶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然而這走得急了的逞強理所當然地帶來了不好的後果,急促的血液循環加速了早已嚴重的目眩山巔,源一郎只慶幸自己曾來過一次賢之進的家,因此他還依稀記得屋內的格局,待腳邊的小貓被抱開以後,他便加快腳步衝進了浴室裡,忍不住在洗手台上將滿腹的酒水給吐了出來。

源一郎一天也沒吃過飯,除了酒以外胃裡自然沒有什麼可吐的,可高度的酒精卻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食道的抽搐與痙攣仍讓他幾度乾嘔,生理性的淚水讓本就模糊的視線變得更加恍惚。
站在玄關的賢之進手上還拎著貓和客用拖鞋,等他回過神,源一郎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屋內。

往客廳走,他聽見了從浴室那頭傳來的乾嘔聲,心想還好沒有就這麼讓源一郎自己回去。
賢之進先是來到浴室門口安靜的虛掩上門,再把家中其他兩隻貓找出來抓到貓房中,最後進廚房倒了杯溫水回浴室,伸進一隻手把水杯擱在架子上,客用拖鞋則擺在門外的吸水踏墊上。

此時的源一郎除了需要緩一緩外也需要隱私,賢之進不再去打擾他,靜悄悄的拿著貓乾糧去給毛球們添飯。
在翻江倒海的暈眩中源一郎仍依稀察覺到了賢之進的動靜,從移動的門扉到後來的溫水,他總感覺得到賢之進的存在,可對方卻從不逾矩,就像是清楚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一樣,充滿關心,卻體貼地在這個時候保持了距離。

源一郎撐著洗手台抬頭望向鏡中的自己,微亂的頭髮、發紅的眼睛,樣子看上去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站在鏡前稍微緩了緩,而後低下身做了簡單的梳洗和清理,現在的他必須抓緊時間離開才行。

毒從來是個稍縱即逝的快樂,15秒內便能起效的舒適僅能維持四小時不到,在效用結束後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盡折磨,距離他下午幹了蠢事之後已經過了五個小時,酒精的麻痺替他延長了一小段副作用的後果,但如今這恐怕已經是最大極限了。
意識到刻不容緩的源一郎打開浴室的門逕直地往客廳走,他甚至沒能讓雙腳穿準那雙為自己而準備的室內拖鞋,只能以一個鬆垮垮的姿態勉強套上,滑稽的模樣任誰都能看出此人並不在狀態上。

「...我走了,抱歉借用了你的浴室。」源一郎往室內的方向揚聲招呼了一聲,本想就這麼簡單快速地逃離現場,然而那些該死的副作用顯然已經開始生效,模糊的視野和如同針刺的觸感陣陣襲來,他一個踉蹌便跌在了玄關處,手腳都在不明的顫抖。
源一郎從浴室出來時賢之進已經餵完了貓正在客廳收拾桌面,發現對方快步朝玄關的方向走去,男人直起身準備叫住他,沒想到第一個音節都還沒有發出,那個背影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賢之進立刻大步邁向玄關,他試探性的呼喚幾聲卻沒有得到半點回應,難不成是醉倒了嗎?或是累得昏睡過去了?然而當他看見源一郎的模樣,瞬間就明白答案不是上述的任何一個。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沒有時間研究,強硬的把源一郎橫抱起來帶到客廳沙發上,主要是玄關有小擺件、櫃子和盆栽,棱棱角角實在不安全。

「大島、大島!你還好嗎?這是……」看著那雙不斷發抖的手,賢之進輕輕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希望多少能將它們穩住。
他不確定這是什麼引起的,只能猜測是某種疾病,詢問對方身上有沒有帶著藥。
就在他倒下之後,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突然變得迷濛不清,他僅能隱隱約約聽見某個熟悉的呼喚聲,然而那道聲音卻像是隔了層罩子一般朦朧且遙遠,無法理解那話語中的正確含意。

接下來的事源一郎根本無從分辨起,他只得最低程度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被搬動著,天花板上搖搖晃晃的燈光不斷震動,卻無法替他轉移從骨子裡滲透而出的煎熬,片刻之後,他感覺到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源一郎的思緒顯然已經飄遠,他無法認知眼前柔和的體溫究竟出自於誰,有些陌生,卻又有些熟悉,讓人在退縮的同時又忍不住貪戀著。

「沒事的......」男人直覺地將安撫的話脫口而出,卻不知道此話是對誰所說,只有潛意識反射性地認為絕不能讓眼前這個人擔心,於是他輕輕移動另一隻沒有被握住的手,並下意識地壓住襯衫的胸前口袋,就像在隱藏什麼似的。
沒事?賢之進反覆思考這句話中的含意,沒事是代表源一郎很清楚身上發生了什麼並且習慣了嗎?然而早已喝醉的他又是否有能力判斷自己的狀況緊不緊急?或是……那個人僅僅是不想添麻煩才這麼說?

目前的線索實在太少,賢之進沒辦法得到結論,在初步排除中風、心臟病等可能性後他決定等待五到十分鐘,若是顫抖的情況加重或持續太久那就必須呼叫救護車。

此時他注意到源一郎一隻手壓住了右胸,雖說右胸不是心臟的位置源一郎也沒有表現出疼痛難耐、呼吸困難的模樣,但賢之進不敢大意,把手伸向眼前人右側胸口處。
「大島,你是胸痛嗎?」發問的同時他感受到指尖傳來微微的鼓脹感,原來源一郎胸前的口袋裡有東西。
源一郎大概是把備用藥放在口袋了,只是發作時沒辦法說清楚,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引導自己去取。
賢之進是這樣認為的,於是他探入手指,將口袋裡的東西抽出來,然而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一顆一顆的藥錠或膠囊,是袋裝的白色結晶粉末。

短暫的沉默後男人將手機推回矮桌上,他想說你怎麼這麼傻,卻撇見了那人微開的領口下露出的半胛。
這是賢之進頭一次感覺到這麼無力,他斂下眼,重新握上源一郎的手。

這次換他說了:「……會沒事的。」
恍惚間源一郎感覺到胸前的口袋正在被撥弄著,他不由自主地將手搭上對方的手腕,然而沒有半分專注力的他毫無作為,事實上,他的意識早在說完那句「沒事的」之後就已經全然蒸發,剩下的只不過是肌肉的條件反射罷了。

沙發上的男人半睜著那雙灰眸,眼底卻沒有看進任何東西,明亮的天花板沒有映入他的視野,有的只是不斷變換扭曲的幻覺。
源一郎看見兩道模糊的人影站在背光的位置,他想伸手去撈,可距離只是變得越來越遠,想邁步去追,但雙腿卻是動彈不得。就在自己想喊出聲時,深入骨隨的疼痛突然席捲而來,腦子裡對於那令人上癮歡愉的渴望就像巨浪,一波一波地拍得他無法招架,男人用力捏緊了手裡另一人的掌心,他無法控制力道,痛苦掙扎的模樣讓皺起的眉間都佈滿了汗珠。

「老爹...大哥...你們要去哪?也帶上我啊...」源一郎喃喃自語著,低沉的嗓音少見地伴隨著無助,就連後半的發音也愈發變得微小:「我就要回去了...再一會兒就好...你們別走啊...」
當源一郎突然收緊力道,賢之進反射性的皺了下眉,很明顯的,戒斷症狀已經開始發作了,他沒有選擇抽手離開,反而是往地板上坐,此時能做的並不多,即使不捨得,依然只有令人無奈的兩項:安靜的陪伴、守候。

用袖口替眼前人擦去汗珠時賢之進聽見了對方無意識的自語,他不清楚源一郎口中的老爹與大哥目前狀況如何,但無論如何源一郎肯定正在經歷一場痛苦的折磨,不僅是身,連心都是,這也是他急著想離開的原因吧。

賢之進將那人散落的髮絲順回耳後,一下一下輕拍著緊繃的肩背,事實上他對戒斷症狀會持續多久沒有把握,可他不在乎,他多的是時間和耐心。
這看似沒有盡頭的煎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多久,也許幾十分鐘,也許幾個小時,源一郎沒有概念,他只能在綿延不絕的苦痛當中不斷掙扎,幾度握緊賢之進的手又鬆開,喉間偶爾發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囈語和低吟,就像孩子們在睡夢中突然的夜驚。

許久之後,戒斷反應最強烈的餘波似乎終於消停,氣力放盡的源一郎歪著脖子,整個人都癱倒在柔軟的沙發裡,冷汗已浸濕他的襯衫,方才凌亂的氣息也變得平緩許多,只剩微微起伏的胸膛仍在慢慢調節自己微弱的呼吸。
平躺的男人顯然已經花光了所有體力,此時的他全身都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半晌過後,源一郎緩緩轉動他的眼珠子,那對眼神在迷茫之中對上了賢之進的雙瞳,但卻難以辨認這究竟是有意識或是偶然,掌心中的手指若有似無地微微動了一下,但卻渺小得令人難以察覺。

就在那微乎其微的小小動作之後,源一郎像是終於斷了電,再也撐不住的閉上了雙眼,就這麼在賢之進的注視下沉沉睡去。
靜靜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賢之進沒有再說半句話,只是重複著幫人擦去汗珠合拍撫的動作,一次又一次,直到源一郎逐漸穩定下來才終於鬆口氣。

意外和源一郎對上眼的那個瞬間賢之進本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他依然保持了沉默,如果此時的源一郎還有意識,希望他能看見方才在夢魘中離他而去的老爹或大哥,如果自己出聲的話那不就破功了?

那之後源一郎似乎是睡著了,再也沒有任何動靜,賢之進不敢大意,又觀察了一會才小心翼翼的抽回手去廚房倒杯水給自己,他總覺得嘴裡發酸。
短暫的休息後賢之進將筋疲力盡的源一郎抱到主臥室去,他曾猶豫是否要給那人換一件襯衫,不過源一郎一向不喜歡麻煩人,他想了想,最後拿起遙控器把空調再調暖一些。

待一切都處理好,賢之進站在臥室門邊準備關上燈, 殊不知這一站就是五分鐘。

到底是怎麼了啊,快醒醒吧!男人搖搖頭對不爭氣的自己說。

他按下開關、闔上門,又回到廚房去喝水,到底是哪裡發酸,他心知肚明。
戒斷症狀雖然已退,被幻覺所壟罩的感官也漸漸變得清澈起來,然而睡夢中的源一郎卻察覺不到任何外界的動靜,生理機能自動為他按下了關機鍵,就彷彿是知曉他還沒有把握能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一般,於是大腦索性就讓身體直接進入了昏睡。

這一晚他一夜無夢,縱然這是他每次服用那些糟糕的東西時都會帶來的誘人好處,但這一次卻似乎有些不同,深沉的安眠不是那些合成物所賜與的恩惠,而是某些別的東西,溫暖的、內斂的,一個令人安心的存在。

過去他總感覺自己一直在不斷下墜,可這一次,他被接住了。

------

在一場安穩的睡眠之後,源一郎的意識總算從一團混沌中抽離出來,他保持著閉上雙眼的姿勢,指尖卻微微動了動,處在甦醒邊緣的男人多少能感覺到外頭恐怕已是白天,他的精神漸漸凝聚了起來,在將身體的主控權慢慢找回之後,源一郎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喵——
喵嗚——

睡在客廳沙發上的賢之進猛地睜開眼,發現不對勁的他立刻就起身翻下沙發,由於維持蜷縮的姿勢太久,踏上地面時還拐了幾下。

賢之進記得很清楚,昨晚為了不讓貓咪們搗亂,他把牠們先帶進了貓房,直到確定源一郎睡了才放出來,理想狀態中這些小傢伙催飯的叫聲應該要離自己很近,但它卻是從遠處傳過來的,聲源還疑似在主臥室的位置。

他扶著額頭走近,一路上還不忘推開其他房間的門往內瞧,可惜的是全撲了空。來到主臥室前,果不其然的發現貓門壓根沒上鎖,外頭還散落著幾根貓毛。
唉……怎麼就忘了呢……

賢之進敲兩下門,裏頭又傳來響亮的貓叫,好似在回應,他站在門外揉了揉眉間,壓低音量朝內問:「大島,你醒了嗎?」
睜開眼的那一刻源一郎其實尚未完全清醒,他只是半睜著眼睛並試探性地移動了一下左手臂,沒想到這一動,卻莫名其妙地摸上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他有些疑惑地將目光緩緩移過去,視線尚未聚焦,耳邊就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貓叫。

床上的男人看著小貓頓了頓,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昨晚恐怕是在賢之進家過夜了,然而此時他的記憶斷斷續續的,連貫著的印象只能播放到自己在玄關跌倒時的地方,那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源一郎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終於清醒的他有些猶疑地順著小貓的頭輕輕安撫,男人從床上支起上半身,發現自己身上還穿著昨晚的襯衫,心虛的他伸手檢查了下胸前的右邊口袋,卻發現本該裝著某些東西的袋裡一片平坦,這不由得讓他的內心重重地喀噔了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源一郎都還沒從這個不祥的發現中反應過來,賢之進的聲音便出現在了門邊。

說實話,他還沒有準備好要以這個狀態面對那人,可他知曉賢之進的個性,若是此時他不回應,對方肯定會悄悄進房將小貓給帶走,為的就是給自己一個舒適的睡眠環境。可源一郎卻沒有把握他能自然地繼續裝睡,若是以那種方式見面,場面恐怕只會比現在更糟。

男人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放棄了掙扎,他掀起棉被準備踏上地板,嘴裡同時以一個沙啞的聲線應答了門外的人:「醒著呢,我這就出來。」
聽到源一郎說要出來,賢之進顧不得禮貌,尾音一落馬上阻止了對方:「別,不急的。」

「我進去了?」他試探性的問,先是轉動門把打開一條縫,得到默許後才緩緩推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隻貓,一隻優雅的坐在床上舔毛,另一隻則豎起尾巴不斷磨蹭牠旁邊的大手,順著那隻手,賢之進的目光來到了源一郎身上,就這麼停留下來。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簾讓整間臥室亮了起來,而讓賢之進眼神亮起來的卻不是晨光。

意識到自己露出的破綻,男人隨即出聲好轉移彼此的注意力:「你昨晚喝多了,是我把你留下的,本來沒想讓小傢伙們吵你,結果忘了關貓門……」說著,賢之進抬手搔了搔後髮,沒有整理頭髮的他看起來就像個剛畢業沒多久的上班族,外貌比平時要年輕得多。
「現在你感覺還好嗎?」
賢之進的停頓何嘗不是給源一郎留下了喘息的空間,當對方踏入房門,那與平時稍稍有所不同的樣子險些讓源一郎沒反應過來,雖然他估計自己現在的模樣恐怕也與那人相去不遠,不是在牛郎店也不是在飯館裡,而是以一種更私密的方式面對了彼此。

「不,小傢伙們沒有吵醒我,倒是我自己,昨天給你店裡跟家裡都添麻煩了......」源一郎有些懊悔地按按眉心,並伸出另一隻手把撒嬌的小貓往床內推一點,要是床墊待會因為自己起身的彈力而讓小貓失重掉下去那可就不好了。
「我好得很,洗把臉就回去了,你再多睡一會兒吧,我想你昨晚肯定沒睡好,哪天找個時間我請你吃個飯賠罪吧。」匆匆把話給說完,源一郎這就想從床上站立起來,可沒想到他的腿連站都沒站直,襲捲而來的頭痛馬上就逼得他坐回了床邊。

男人扶著額頭,心裡卻是暗叫不好,宿醉的情況恐怕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嚴重得多,這一個小小的暈厥倒是把他遲鈍的五感都給找了回來,源一郎這才慢半拍的意識到何止是頭暈,現在的他簡直渾身都疼。
看著因身體不適又坐回床緣的源一郎,賢之進一面說自己了解對方想離開的心情,但藏在背後的那隻手卻按住門板,悄悄將它闔起。

事實上這個走向正中了賢之進的下懷,畢竟如果源一郎能穩穩到達門邊,自己就沒有再多留他一會的理由了……但或許到時候他會伸出手攔住那個人也說不定。到此,賢之進隱約察覺到自己的不受控,即使目前還沒有表現出來,但他很清楚有什麼正慢慢剝離。

他在和源一郎相隔一段距離的床尾處坐下,緩道:「你襯衫口袋裡的東西目前在客廳矮桌上,我不是有意要動它的。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你是宿疾發作,想說你身上應該備著藥,結果好像是我弄錯了。」賢之進的語氣相當平緩,不帶有多餘的情緒,就像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他還尚未從暈厥中緩過來,身邊的賢之進便開口提了他最不想面對的話題,然而賢之進究竟知道多少,昨晚的自己是否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做了什麼奇怪的事,這些他一概都記不清了。

「...我昨晚幹了什麼奇怪的事,或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源一郎扶著額頭長嘆了口氣,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挫敗過,而且事情的發生除了自己以外他甚至怪不得任何人,這種無力感簡直比被人劫了下個月要上繳的奉納金還更令人煩悶。
未待賢之進回答,他又接著補充:「我想你可能多少能猜到那是什麼,所以要是我昨天說了什麼,你別放在心上,我那時已經沒有意識了。」

「......我有沒有弄傷你?」一小段的沉默之後,源一郎還是將這個問題給問了出口,他能想像溫柔的賢之進肯定會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可他很清楚明白,無論對方再怎麼願意將自己視作正常人對待,這身皮囊之下依舊只是具腐爛的靈魂罷了。
聽出源一郎話語間的沮喪,賢之進堅定的回答:「沒事的,你沒有做什麼。被我帶回來後你只是跟我借了浴室去洗把臉,又在客廳的沙發和臥室躺了一會,就這樣而已,沒有任何一件物品被弄倒,也沒有傷到任何一個人。看看這些跑來臥室蹭你的小傢伙就知道了吧?貓咪很敏感的,若是你昨晚嚇著了牠們,今天早上牠們就會避著你了。」

「但……你似乎做了一場惡夢。」他沒有留下回應空間便直接說了下去,若是讓源一郎有時間思考,那傢伙肯定不會被說服的,不如直接轉移重心把他的注意力帶走。

「我聽見你喊了『老爹』和『大哥』,夢中的你追尋著他們,然而……」點到為止,賢之進將回合交還到源一郎手上。
賢之進前半的說法在源一郎的意料之內,溫柔的那人不會將事情怪罪於他身上,對方甚至搬出了小貓的立場來為自己解釋,沒有了記憶的源一郎一時倒也真假難辨,然而未等男人整理好話語,賢之進後半的話卻已經哽住了他。

源一郎撇過頭去,似乎不願意看向賢之進,兩人之間的沉默被拉得越來越長,聽不見任何雜音的空間讓分分秒秒都變得難熬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待一切的靜默都已繃到了極限的時候,源一郎才終於長長嘆出一口氣,低下頭露出有些鬆動的模樣。
「......還記得我曾經提過組裡一個特別照顧我的大哥嗎?」男人低聲開口,他覺得自己最近總是在嘆氣,對生活的疲累感就像一張隱形的帷幕壟罩在他的頭頂,他感覺自己好像又變回了高中畢業時那個無所憑依的行屍走肉。

「...他走了,但用的不是幸福的方式。」源一郎隱諱地說著,極道世界的規則無法被正常地解釋,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無動於衷,但僵直的身體和握緊直至顫抖的手卻一再出賣了他。
見源一郎別過臉,賢之進也悄悄挪開了視線,他不想讓對方感覺到壓力。至於原本吵吵鬧鬧的貓咪們,牠們真如主人所說的那樣敏感,察覺到氣氛改變後便安靜下來。

在這段空白中賢之進沒有任何不自在的感受,就如同昨晚一樣,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他會一直待在這裡,除非源一郎提出想要獨處,只不過在賢之進的預測中源一郎目前並不會這麼做。

直到聽見那聲熟悉的嘆息,男人知道等待已經結束了,一般而言他不會多管閒事,也不會縱容內心那個狡猾、精明的自己占人便宜,理性告訴他默默離開是個善解人意的選擇,感性卻讓他留下來,即使兩人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幾,未來也未必有交集,但他依然想了解那個人的事,什麼都好。
沉默半晌,賢之進沉聲道:「我很遺憾……」
對於極道內的規則他了解的不多,為避免誤觸禁忌僅能表達遺憾之情。
在先前的談話中,源一郎曾提到這位大哥已經不在組裡且生死不明,若是連親近的人都無法透漏,那這個『不在』或許是不被同意的,也導致了今天這樁憾事。

他從床緣起身坐到源一郎的身旁,再次握住了對方的手,將顫抖包覆於掌心中,它不必立刻停下,只要知道在需要時有個呼應就好,一切的一切都和昨晚相同。
「……你若還想說的話,我都會聽著的。」
他察覺到床邊有什麼重量緩緩落下的感覺,是賢之進靠了過來,這究竟是因為自己故作鎮靜的伎倆實在拙劣,抑或是出於那人溫柔的本質?源一郎無法分辨,卻也沒有心思去想,因為那個溫暖的掌心很快便握住了他顫抖的手。

這一瞬間,在源一郎眼裡好像所有事物都定格了,那穩穩傳遞過來的溫度不知為何隱約有些熟悉,把他從昨日以醉生夢死來壓抑的情緒都給找了回來。源一郎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臉頰上滑下,自己這是在哭嗎?怎麼可能。

有好長一段時間裡源一郎又陷入了沉默,他只是睜著雙眼呆呆的坐在原地,任由那些他不認識的淚水不斷流下,安安靜靜的,既不嗚咽也不鬧騰,就像那天他站在瀧田組的宅院裡,最後一次遠遠地目送老爹走完最後一程。
許久之後,那被包覆於掌心之中的拳頭總算慢慢鬆動,男人的手已經不再顫抖,真空的時間又開始流動,源一郎有些狼狽地用袖子擦乾了臉頰上的痕跡,彷彿剛剛那段空白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謝了,各方面都是。」想說的太多,最終還是只道出了這一句語重心長的感謝,源一郎知道自己的內心似乎有道門正在慢慢被擰開,但是他不敢去想,好像只要多想一秒就會萬劫不復。
起初賢之進的目光落在木板地上,直到餘光瞥見有東西落下,才發現那人掉著無聲的淚,都說真正悲傷的人是最安靜的,他們的心跳已經停了,只有身體還試圖用淚水去填補蝕骨的空虛。

在源一郎提到那位大哥的身份時賢之進就明白對方受到了多大的打擊,畢竟是掛在心上又遲遲無法面對的恩人,再得到消息時卻是從彼岸傳來的。

賢之進微微收緊力道,待那隻手不再僵硬、不再顫抖,他們也擁有了同樣的溫度。

「沒事。」他說「不過你來店裡的時候確實嚇了我一跳啊。」
待收拾好情緒之後——事實上,他或許永遠也無法真正將這些情緒給收拾好,但他需要以一個冷靜的面貌來面對賢之進——源一郎稍微移動了因長時間定格而有些發麻的腿,並希望自己此時看上去已經正常些。

「......抱歉,我也沒想到自己怎麼莫名其妙的就上你那兒去了,那時我——」話說到嘴邊,男人卻突然停了下來,在那人面前他無法輕鬆的說出自己是因服用毒品而變得神智不清,即便那人或許早就知道了。

自己怎麼可能看上去變得正常,尤其是在他的生活方式早已遠遠偏離正常的前提之下。

「......前台的那個年輕人也嚇到了吧,替我向他說聲抱歉。」片刻的欲言又止之後,源一郎選擇悄無聲息的轉移了話題,再度垂下的眼簾有著令人感覺黯淡的心思。
賢之進最好奇的部分被模糊帶過了,不、準確來說是整段都消失了,但這樣也好,萬一源一郎說出了他想聽的話,那麼他肯定會偏離得更多。

「別看那兩個小傢伙很年輕,他們可都是老鳥了。」賢之進鬆開握住源一郎手,轉而去撫摸鑽進兩人之間的橘白貓。

回想起那人的夢中除了大哥之外還有一位,他試探性的提了提:「話說,你口中的那位老爹……」
溫暖的掌心離開時產生了一點溫度差,重新接觸到冷空氣的手背感覺涼涼的,對方移開了手本該帶來的是自在,可源一郎卻隱約感受到一絲空虛的心情,空出的右手以指腹不著痕跡的輕輕搓著左手背,就好像是想轉移某些注意力般。

當賢之進問起老爹的事時,源一郎同時也感覺到一旁的小貓蹭進了他們之間的空隙,男人稍稍抬起手讓小貓更方便通過,同時也停止了剛剛手上下意識的動作。

「上次在神社參拜的時候,提過了我走投無路時跑去敲朝盛會大門的事吧?當時收留我的就是老爹,這13年來我在朝盛會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托他的福。」

「...可他四年前因為患病也走了,他和大哥是在組裡最照顧我的人,雖然道上本來就以父子互稱,但總感覺我們好像是真的父子一樣。」源一郎一邊說著,一邊將視線定格在一個點上,明明眼前的景物只有普通的室內牆壁,他卻好像正在看著某處的遠方。
聽完源一郎老爹的故事,賢之進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兩下輕拍包含了安慰和鼓勵,他也希望藉此能喚回對方的心神。

還記得源一郎曾提過他回大阪也是為了報答一份恩情,根據已知的線索推敲,這份恩情或許是老爹許下的遺願,但也不排除源一郎還有其他恩人在組織裡的可能。
已過世的老爹和大哥是源一郎在大阪唯二親的人嗎?若是,不被現任老大喜愛的他是否會落到孤身一人的下場?所謂恩情又該怎麼償還、花多久的時間?

將訊息更新完畢後賢之進沒有被解惑,反而增加了更多疑問,而這些都會影響到後續他的……
「喵—!」又是那嗲氣的貓叫,他們中間那團暖烘烘的毛球正用小腦袋瓜不斷拱著二人,還伸出貓掌去刨源一郎的袖子,其他兩隻看到後也紛紛發出喵喵聲催促。

「啊……都忘了現在是牠們的早餐時間。」賢之進扯出無奈的笑。
他側頭看向源一郎「你要不要再睡一下或吃點東西喝點水?宿醉沒這麼快恢復。」
那兩下穩重的輕拍確實讓源一郎多少回神了些,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並不多,但他仍然能從這些微小的動作間感受到情義的重量,源一郎這時才突然醒悟,原來在經歷過一個糟糕的夜晚之後,隔天醒來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的感覺有多好。

只可惜那些都不是像他這樣的人應該追求的,那樣的世界已然與他分道揚鑣,或許他從來都不曾存在於那個軌道上。
手邊突然襲來的貓掌轉移了源一郎的注意力,他看著三隻一邊喵喵叫一邊湊過來的小貓,不禁感嘆就連沒吃飯的貓咪都比現在的自己要精神,這宿醉帶來的後果可還真強烈,自己昨天究竟喝了多少倒是一點也記不清了。

「已經好很多了,我也不能打擾得太久,昨天已經太麻煩你了。」源一郎將剛睡醒有些凌亂的頭髮往上順了順,但卻因為沒有梳子的緣故而仍有幾縷髮絲垂下,他側過身子伸手去點點橘白貓的鼻子,再度開口時語氣中也帶了點笑意:「你啊,是不是不會認主人啊?房間裡進了陌生人都不知道躲。」
看見手指伸過來的橘白貓非但沒有躲開,反而伸出舌頭舔得津津有味,讓一旁的賢之進看得直搖頭「牠就是我們家的中央空調,不過也因為這樣大家來我家第一個都是逗牠玩。」

「還有啊,事實上你來了我也比較安心,不麻煩的。」說著,賢之進站起身打開房門,抬手招呼三隻貓到外頭去,離開前他說自己要先去給小傢伙們添飯了,又提到如果源一郎回去之前想洗個澡的話也可以。
最後他再次闔上門,將空間留給那個人。
源一郎點點頭,此刻他確實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待賢之進關上房門之後,他這才彷彿恍若隔世地回到了現實。房裡很安靜,安靜得只聽得見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宿醉過後的腦袋依然昏沉,全身的肌肉依然疼痛,但發洩過後的心情卻平靜了許多。

他照著賢之進的提議進了浴室,源一郎一一解開了身上的衣物堆到一旁,昨晚自己在鏡中映射出的狼狽模樣他倒還有些印象,他很少有機會照鏡子,安宿裡頭的公共浴室沒有配備這些東西,即便是Cinnamon裡的梳妝鏡,也不會像這樣映出他花臂的全貌。

源一郎看看鏡中的自己,這身上的花樣是組織裡一員的象徵,卻同時也是他無法回歸社會的烙印。對此源一郎從未後悔過,即便是現在也一樣,但他卻直到此時此刻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和某個人身處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們的未來無論如何都沒有相交點。
想到這,男人搖搖頭並站到了花灑之下,看也不看的就打開了冷水,似乎是希望這場冷水澡能沖走自己混亂的思緒。他還有太多東西需要思考,昨日的空白並不會為他跳過這些過程。

在冷水的沖刷之中他又想起了幸男大哥,大哥的結局他不是沒有想過,或許在發出絕緣狀的那一天時他就已經預見了這樣的結果。源一郎還記得幸男大哥離開前對他所說的話,大哥要他別學他,要他聽話,最後獨自一人轉身踏上了那回不了頭的路。

他知道大哥心細,做出這樣的選擇肯定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無論得到什麼樣的結局,大哥肯定都是瀟灑地欣然接受了吧。
梳洗完畢後源一郎換回了原本的衣服,雖然頭髮還有些濕漉漉的,但所幸他頭髮短,只要不滴水就不礙事。男人推開房門找到了正在吃飯的小貓們和一旁的賢之進,開口就給對方打了個招呼:

「抱歉啊,又借用了一下浴室,我已經能走了,就不再繼續打擾你了。」源一郎朝對方簡單報備幾句,接著又繼續補充:「過幾天請你吃飯吧,你哪天有空傳個簡訊讓我知道。」
乾糧倒進貓碗時發出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響,掩蓋了源一郎離開房間的腳步聲, 直到聽見浴室傳來的水聲賢之進才意識到那人去沖澡了,當然,他很高興對方接受了自己的提議。

領到早飯的貓咪們終於不再吵鬧,埋頭大口大口的吃著,賢之進則是坐在沙發上看今早的新聞。

當源一郎洗好澡從浴室來到客廳,賢之進還納悶為什麼沒有聽見吹風機的聲音,後來想想或許是用不習慣吧?

「喂喂,現在可還是冬末初春啊……」看著頭髮半乾就準備回去的男人,賢之進無奈的笑笑,從沙發起身時順道帶上了屬於對方的那件物品,他走近源一郎,將它還回襯衫口袋裡。
「……我想,你是偶一為之?」
源一郎本還沒想通賢之進提季節做什麼,而後才意識到對方是在提醒自己頭髮未乾容易著涼這件事,可未等他開口回應,那人拿起桌上那包小夾鏈袋的動作卻扎得他皺起眉頭。

男人張了張口,卻顯得有些欲言又止,並少見的主動把眼神給移了開。源一郎服用毒品的事在組裡並不是秘密,倒不如說在他入組的那一天便傳得人盡皆知,極道雖稱不上是什麼好東西,但紀律多少還算是嚴明,一個嗑藥小子怎麼就被瀧田組長給放了進來,這事即便是在13年後的今天,組裡依然有人對此頗有微詞。
記憶中他只有在面對老爹與大哥時才會表現得如此心虛,可此時此刻源一郎卻感受到了類似的心情,就彷彿是不想讓賢之進也知道自己糟糕的模樣一般。然而不管怎麼說,他昨天確實是因為藥物的後果才闖進了賢之進家,無論是什麼立場都該解釋一下。

「......十六歲時就開始了,雖然中間也曾經斷斷續續戒過,但自從來了東京以後又...」源一郎沒有底氣的說著,他不確定這樣的自己在賢之進心中會得到怎麼樣的評價,但誠實是他唯一想到能夠彌補他愧疚的方法。
要坦白自己服用藥物的事肯定是很難堪的,賢之進把源一郎的反應都看在眼裡,若是對方不願意多說他也能夠理解,不過源一郎給出的回應卻比預想的還要詳細。

「這是你之前提到的昂貴的興趣嗎?」賢之進從臉部的表情到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夾帶任何情緒,在他心裡當然是希望對方能夠離藥物遠一點,然而這些並沒有被表現出來,他相信藥物的危害性源一郎其實都明白,否則就不會露出心虛的模樣。

片刻沉默,男人說出了違心的話:「……早點回去吧?」
他全身上下都配合著這個謊,唯獨那雙眼睛是誠實的,流露出了不捨的情感,他知道,但是怎麼也收不回。
源一郎沒有回話,算是默認了賢之進的提問,當時的他簡單一筆帶過了自己過去的不堪,但此刻已經沒有再繼續隱瞞的必要,他不過是把真實的狀況給攤在了陽光下罷了,心頭微微發酸的感覺肯定也只是宿醉帶來的副作用。

待賢之進說出了後半的話,源一郎才像是從漫長的定格之中甦醒過來,他張開口想回應對方,卻在抬眼時看見那人眼底閃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情緒。源一郎不敢多看,怕要是看懂了就會更加痛苦,於是他又再度移開了視線,比上一次顯得更加匆忙。
「......我回去了。」源一郎低頭將外套穿上,卻沒有再將視線投向賢之進,他們之間就像是橫著一道透明的牆,明明彼此已交換了心裡最深處的秘密,但動搖的心卻無法被觸碰,克制的自我在那條讓彼此都舒適的界線外停了下來。

一直到離開大門前,源一郎都沒有再度開口,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穿上鞋,安安靜靜地打開門,最後頭也不回的輕輕闔上了那扇門扉,就像是在逃跑一樣。
當一個人真正要離開的時候,連帶上門都會是無聲的。

賢之進心想,源一郎肯定查覺到了吧?而靜悄悄的離去就是那人的回應。
對於這個結果他並不感到意外,兩個世界的人要走到一塊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他沒有把事情說破,到時候還能以朋友的立場與源一郎道別。

男人轉身進入廚房,從冰箱取出超商買的飯糰又泡開一碗即溶味噌湯,坐在電視機前用著早飯的他與平時無異。

稍早前源一郎還在主臥時,賢之進曾感覺到自己心中有什麼正在剝離,源一郎給出回覆後它理應慢慢黏合、恢復原狀,然而事實卻正好相反……
遠離那棟建築幾十公尺後的源一郎下意識停下了腳步,初春時清晨的空氣透著微涼的清新感,街上來去的行人也因這美好的氛圍而帶上了些許朝氣,只有站在原地的自己仍沉溺於矛盾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遠方的陽光沒有帶來多少熱量,但白日的光線仍是無情地照亮了他的全身,沒有了暗巷和影子的他這次無處可躲,就連那隱藏在內心的真意也不斷開始質問自己。源一郎只得有些狼狽地掏出還放在口袋裡的香菸,一大早的就在用菸草壓抑自己翻騰的焦躁。

......早點回去吧?

腦中不斷迴盪著對方那低聲而輕柔的話語,源一郎抬頭看看那晴朗無雲的藍天,心中暗自下了一個他早該實現的決定......
——【END】——
手牽手心連心
核分裂現場!!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