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父親過去所做的那些絕不能稱得上光明磊落,甚至並不是能夠簡單向外人述說的事情。
他清楚知道做出那種事的人應當受罰。
但那人是唯一對受盡欺凌、又瘦又髒的自己伸出援手,把自己從爹娘都已經去世的村子裡帶走的存在。
從被官兵帶走,一直到斬首示眾為止,父親的的表情都很寧靜。在最後的最後也只簡單闡述了對過去被害者和其家屬的懺悔。
父親不恨。甚至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結末。
可他恨。
他恨對人民不聞不問的高官,恨他們毫無作為卻只會把過錯推到受夠苛政而起義的人民身上。
他更恨毫無所覺、無能為力的自己。
眼前的圓陣發出光芒,但出現在光中的不是異教的惡魔,而是生著鬼角、穿著和服的男人。
捧著被稱呼為邪典的舶來品,他愣住了。
男人咧開口,笑了。
「你有想實現的願望嗎?年輕人。」
仍有些顫抖的手輕輕撫上鑲在左耳耳釘上的琉璃珠,冰冷的觸感勉強拉回他的思考。
深吸一口氣,他向並非人類的對方回答。
「我想除掉一些人。」
不是為了父親,他知道那人並沒有對那些人抱有這樣的情緒。
這是只為了自己的,不會有任何人幸福的報仇。
「哼……那你會給我什麼?」
「你要什麼都行。」
褐髮的鬼很滿意似的大笑出聲,然後他伸手勾起他的下巴,讓他仰頭望著自己。
「好,那我要你。事情都結束以後就成為我的眷屬吧。」
瞇起眼,他冷冷看著那雙蒼藍色的眸子。
「沒問題。」
父親——正確來說是養父——當年會帶頭起義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領主向他們課的稅遠遠超出那個以農為生的小村莊所能承擔的範圍。
其他遠離城市中心的農村同樣也被要求不合理的稅收,於是父親輕而易舉地號召了一群驍勇善戰的青年,打算推翻當時的領主。
然而他們失敗了。
農村被要求高額的稅金,但城下町的課稅卻相當輕微。城下町的居民認為起義的他們是連簡單的稅金都承擔不起、打算破壞和平生活的暴徒。於是他們也挺身對抗。
貧窮的人們能籌措出的武器自然比不過城內鐵匠的精良作品。很快的,他們泰半被捕。
曾經並肩作戰的他們被斬首示眾,父親則在多數夥伴的掩護下含淚逃離。
參與起義的村莊被夷平,大多數人被捂上嘴埋葬在不為人知的黑暗之中。而僥倖活下的人四散各處,從此對過去噤口不語。
父親和幾個倖存的夥伴搭上一個旅行商團,從此開始過著遊歷周國的漂泊生活。
時間一久,他們也漸漸變得圓滑、善於處事,他們也在心底默默希望著總有一天能再次過上平穩的生活。
但領主沒有要放過他們的意思,在那之後仍暗下派人四處尋找當年的殘黨。
父親是最後一名被找到、被告發的人。那時距離那場起義早已過了四十餘年,實施苛政的領主已經病逝,可是從小耳濡目染貴族視角的歷史的次代領主同樣認為他們是該剷除的存在。
於是,父親被官兵帶走,推上處刑台。
看著父親滾落地上的頭顱,他覺得身體內的一切好像一瞬間被抽乾了。在悲傷流盡、憤怒燒乾以後,只有漆黑的絕望留下。
父親的過去他居然是直到對方被斬首後才從他人的口中輾轉聽聞。
絕望漸漸燒成一片黑色的火焰,吞噬他所有的情感和生存意義。
他仿效父親揭旗號召不滿統治的人,卻屢屢敗在比過去更加擅長管制民心的領主手下。
窮途末路之際,被大舉通緝的他拿著從他人手上得到的召喚書在郊外畫起法陣。
說實話,他認真覺得要尋求非人類的協助這件事可笑至極。但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已經沒有能用的手段到這種地步上。
然後,法陣喚出了生著鬼角的男人。
了結最後一人的性命,他低頭看著腳邊的屍體。
沒有成功的喜悅,更沒有解脫的釋然。
只有一片空虛。
骨節分明的大手從後頭伸來,捧起他的臉。他冷淡地看著那雙帶有笑意的蒼色眸子。
「你要實行契約內容了嗎?蒼月。」
身纏黑影的鬼微微瞇起眼,一臉有些可惜的表情。
「說實話還真捨不得拿走……」
「少廢話,你不幹我就自己做。」
作為契約締結的證明,蒼月要了他的一隻眼睛,但說好在他達成復仇以後再取走。
「喂別亂來,政臣。來,眼睛閉上。」
輕輕哼了聲,他闔上眼睛。
帶著冰涼觸感的影子滑溜地貼上左邊眼瞼。眼窩深處傳來劇痛的同時,脖子也被影子緊緊扼住,毫無抵抗的他沒多久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睜眼,除了左邊視野一片漆黑以外,居然感覺和原本比起來沒有什麼變化。
不,要說有的話確實是有。
除了指尖前端變得透明以外,腳邊漆黑的影子纏繞而上,化作身體的一部分。摸上腦袋,也確實生出了兩隻角。
而且,原本覺得昏暗的室內居然變得明亮;而陽光灑落的窗櫺則刺眼得難以直視。
「這樣你就是我的臣下了。」
溫柔抱著他的蒼月笑著說道。
「走吧,這裡就快坍塌了。」
「……嗯。」
蒼月的影子奇異地向上膨脹,包圍住兩人。等到影子漸漸淡去時,眼前看到的已經不是人世間的風景了。
「歡迎來到我的領地,吾臣。」
拉起成為鬼臣的他的手,蒼月輕輕在手背上落下一吻,低聲宣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