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穀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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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納斯諾溫找的醫院離隱者齒輪的中心更近了些,考量到住家附近容易被人遇見的狀況,他迅速動用家裡的關係安置好商柩,其中順手還掐斷了親姐的兩通電話,商柩的傷勢雖並沒有威脅到生命,但也是不容忽視的重傷。
待商柩從手術室出來後,他才總算鬆了口氣——略為顫抖著手才停下,雖然並非那方面的專業,兩人在驅車前往時也確認過傷勢不會危及性命,手術室外的等待卻依舊漫長過份,於是他顯得更加融於夜色,一顆心不停的下墜,在落地前被高高揚起,他只好落於盯著手上乾涸血跡焦急的下場。他是一個過於遲緩從容的人,偏往孽的方面注定將與死別生離為伍,這些年他從未動搖,如今亦然,卻是為人失了態。
於是他反覆推敲著回憶,試圖從與商柩重疊的軌跡裡找出原因,先是靈魂的迷途與淪陷,然後是軟化一片淺金色的琉璃,他明白那名墨髮的青年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存在,落下的影子類似亡靈,腳步卻顯得輕巧,回過頭、衣襬沾著血對他露出柔和的笑。
喬納斯諾溫總算能夠鬆懈下來處理身上的髒污,褪去那身米白色與血褐的斗篷,連同髒掉了的西裝外套一塊處理掉,只餘一身襯衣與長褲。他低頭洗了把臉,還有些在意著褲腳屬於商柩的血跡,他挪開了視線,這些累堆的厚重情緒勢必拉住白皙的腳踝,昏昏沉沉隨著喧嘩聲碎在他的腳邊,逼得他去往那條蛇的病房裡,淺金的睫羽細細跟著月光淺照出一片影,他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睡意朦朧,還有著暇意去凝視因麻藥而沉睡著的青年。
商柩的臉色蒼白地嚇人,與病房雪白的被鋪幾乎融成一體,毫無血色下連唇色都泛起白來,透著一股不屬於生人的寒意,而哪怕是這種處境下,喬溫還是收回了手,僅僅將指尖落在人稍微蹙著的眉,一片陰影壓過了他的臉龐,沒有實際去打擾休憩中的人。
「別讓我太擔心你。」喬溫低喃,嗓音被吹得很遠,他曉得商柩聽不見,卻同祈禱似開口,俯身為人拽拉了被角。
夜還長著,月光自身後傾瀉而下,他便撐著臉頰待在床邊守著人。他知道這沒有意義,哪怕他現在回家,商柩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的,但他總是有著不必要的擔憂,想讓商柩醒來第一眼身邊是有人的。
躺在病床上悠悠轉醒的時候,商柩才慢慢回憶起自己稍早前都幹了些什麼。
背上被撕裂的疼痛感仍然侵占著他的思考,迫使他回憶起中彈當下的細節,這當然不會是他受過最嚴重的傷,但也許是最痛的一次也說不定。失血過多的暈眩感還殘留了一點,睜眼的剎那甚至能感受到後腦如炸裂般的疼痛。
事情是怎麼發展成這個樣子的呢,青年在心底兀自嘆息。他的過往在嶺秋被封住了大半,連帶著那些鮮活的靈魂與意識一起,他開始將人們的善意分門別類,誰假意示好、誰心懷愧疚,喜歡終於成為一道他無法解開的枷鎖,他再也無法辨別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不是一種有所預謀。
——他本該忘記喜歡這件事的,如果他沒有在烏諾的黑夜裡見到一簇微光。
自被抬進手術室閉上眼,他的意識就剩下淺金色的月光與霧藍的海,直到生理上的不適將他自深海中拽出。商柩想,那也許是一種人的本能,在每一個黑暗籠罩的夜晚,抬頭尋找月亮與星芒。
待他逐漸適應背上傷口縫合的刺痛感,青年才小幅度地挪動身體,試圖把自己從病床上撐起來,他才動作到一半、一回頭就對上喬溫近乎苛責的視線。
商柩剛組織好的思緒又解體了五六成。
「……怎麼不回家?」長時間的手術與休息下,他的聲音比平時啞了許多,卻還能聽出幾分往常的低沉柔和。
商柩比他想像中醒得更快。
喬納斯諾溫隱約地感到不快,這個時間點的清醒多半是被疼醒的,他暗自責怪起醫護人員連給青年足夠時間休憩的麻藥都不夠,哪怕他知道這類東西實在不適合用得太多,但在察覺身前病人的躁動時,他還是蹙起眉咎起責來,他向來不是會為他人打抱不平的人,卻少見破了例。
若只是小小地移動與悶哼就罷了,喬溫的思緒被迫中斷,只見黑髮青年並沒有直接察覺他的存在,多半是由於他的呼吸聲本就淺淡薄弱與刺痛的傷造成,說到底,棘蛇或商柩,都有著比旁人更擅長找到自己的才能。
動作越發大了起來,甚至有要起身的徵兆,他不確定這人是有需要下床或只是習慣性起身,但分明床邊也有設置需求鈴,而商柩不可能不清楚身上的傷有多重,於是喬溫帶著苛責意外的眼神先望了過去、伸出手要去壓下青年不安份的動作時,對方恰好回頭看了過來。
「先不要亂動。」喬溫沒直接回覆,從一邊的保溫瓶裡倒出溫水進紙杯裡,邊輕聲提醒——或許更接近警告了點——的開口道,直至把水安穩送到商柩手上時才緩緩接續了問句:「……不想放你一個人。」
他本該說出早已想好的、冠冕堂皇的藉口,比如:這傷是商柩替他擋下來的,出於人情道義自己該負責。但這很快被他自己打了回去,這要是發生在他人身上,找尋醫院和出醫藥費已然足夠,別說是陪伴過來了,甚是連一同坐車他都不願意,商柩過於溫熱的血還在掌心淌著,又在遞水時的指尖相碰熄滅。太冷了,就同蛇一樣。喬溫不敢將手久留,怕自己去握住商柩的手,接著焦急與狼狽的醜態便畢露無遺,那可不是他樂見的情況。
那樣冷的手將他欲吐出的說詞打碎,最終他又對這人沒了辦法,和幾小時前吐出的嘆息相仿,他簡直沒法直接説起謊來掩飾,只好將真心打包成溫文柔軟的模樣推了上去。
自對方手裡接過那杯溫水,商柩少見地沒有馬上回話,而是就著紙杯慢慢地喝了起來,低垂的眼眸看不清裡面盛裝的思緒,又在放手的轉瞬間被其他情緒給掩蓋過去。
那一槍是刻意擋的他不否認,其中卻涵蓋了更多的不確定性,包括他其實只是想把人推開、然身體比大腦更先一步行動,本該循序漸進的試探與接觸驟然亂了套,連他自己都有些怔愣,一時之間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然而喬溫在這裡等著他。
構思了千百小時的一次伸手,以為搆到了衣角便是成功,卻沒想到指尖碰到的已然是對方心口,再一步似是能將月光捕獲。
「謝謝。」他放下手裡的水杯,終於吐出一句回覆,聲音還是混雜著睜眼時的疲憊沙啞,卻能隱約聽出幾分不加掩飾的笑意,「我很開心。」
即便此刻說出這句話有些煞風景,商柩卻是真情實意的感受到許久未曾體會的暖意,他記得以前受傷病重入院時也有個人會這樣守在自己床邊,怕他睜開眼找不著能讓自己安心的一切。
多年後的現在,有人接替了這個位置,走到他身邊。
「你早點休息吧,我沒事。」他放緩了聲音開口,語氣是一貫的溫和,「又不是第一次受這種傷了,不要緊。」
他對那句道謝不語,只是詫異地在聽見掩不去的笑意時抬了抬眸,一雙霧藍的雙眸被微光照得淺淺發亮,細碎的金色睫羽下附著一層陰影,淹沒了淺色的痣,他最終只是試圖彎了彎唇,伸出手去勾商柩手中的水杯。
餘溫尚存,像是擔憂著距離太近會導致水杯灑落而噴濺到人,他將水杯放到稍遠的地方,稍微側身背過商柩的狹間他聽見又緩了緩的聲音,語意不用聽清也能猜測是讓他回家歇息的勸語,他慢條斯理地安置好物品,再不容置疑湊回床邊。
「現在還不能出院,明早醫生會來看看狀況。」他答非所問,嗓音多了些溫軟意涵,大抵是因為對青年吃軟不吃硬的認知所為,他輕輕扶著商柩的肩膀,半強迫要他躺回去,「……我不會離開的。」
就算視線未相交,喬溫也能感受到那股視線,第一次覺得自己慣於活動呼吸的寂靜氛圍,竟有一絲令人窒息,他的指尖顫了顫,抬手去輕輕覆在青年的眼前,乾脆俐落地解決擾亂心臟頻率的元兇。
「睡吧。」
「知道了。」
刻意放輕的語氣仍然聽得見幾分沙啞,商柩也懶得再強撐著身體與喬溫硬耗,他知道對方在這方面可能比自己更執著的多,如果自己不躺好休息,怕是到明天人都能繼續坐在自己床邊互相乾瞪眼。
他的身體素質本來就不是太好,只是靠著武術槍法上的天份硬是投身進暗巷裡的戰場,每次只要傷重了一些,哪怕他自己覺得沒問題、表面上看起來都會白的像是渾身血液被抽乾。
提早從麻醉中醒來已經不算太好受,胃疼的老毛病在空腹又送醫的前提下倒也跟著跑了出來,此刻商柩是真的沒有醒著折騰自己的體力,索性順著對方的動作躺下。
闔上雙眼的那刻,他似乎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隔著眼皮不過幾公分處輕輕拂過,又很快跟著風一起撤離。
那應該就是月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