エル
2 years ago


《個人創作:阿薇塔》
latest #9
エル
2 years ago
──如果哪天我再次踏上旅途,必然是因為在風裡聽聞妳的呼吸。

第一次搭上火車的時候,她想起了母親寫在信裡的這句話。鐵皮車廂裡沒有風,倒是有乘客粗喘的鼾聲,她在春日夜裡被悶出汗水,濡濕了發黃的衣領;安雅試著拉開玻璃車窗,但老舊的金屬框陷在窗溝裡不肯抽身,只發出垂死一般的尖鳴。走道對面,剛哄睡孩子的婦女不耐地瞪了她一眼,她於是重新在紅絨椅套上併攏雙腿坐正,聽後座的老人大聲咳嗽,清出喉嚨裡積藏一路的痰。

火車開往格勒凡尼南部的港口。那裡或許會有風,而她將被當成貨物塞進船艙,把一切流動的空氣隔絕在外。輪船將在夜色裡停靠於烏諾市的岸,悄然避開所有視線,上頭載滿和她一樣的偷渡客;又或者,沒有任何人打算啟程,整艘船上就只住了她一個,在又黑又濕的狹小空間裡張著眼睛。世界歸於沉默,寂靜將肺部填滿。
エル
2 years ago
她說不上哪個更有可能,而哪種可能更好。

她的遷移不是旅途,沒有詩句,只有人體互相擁擠的汗腥味,呸在腳邊的一口濃痰。她也不為任何人遷移,行囊裡裝的一切都是自己:換洗衣物、一根寫得快沒了的鉛筆,記著資訊的小紙頭,還有僅有的一點金錢。那些老舊的信紙全都成為灰燼,埋葬於故鄉的夜──燒毀文字曾令她一陣顫慄,那些讀過千百遍的字跡在火光前一個個浮凸出來,懇求她不要殺死它們。安雅閉上眼,紙片全落進煤爐裡去;火舌舔舐著每個鉛筆字,她空蕩蕩的胃一陣絞痛,柔和火焰托起虛懸的器官。

我並沒有殺死它們。她想著,我記得全部內容,隨時都可以謄寫出一份來──只要找得到紙和筆。
エル
2 years ago
但她沒有紙,也拼不了什麼字,復活只是個虛假的、帶有權宜性質的承諾。那些信死去了,或許還有一小部分在她腦袋裡活著,剩下的將會永遠沉默,被葬在格勒凡尼的春夜裡頭;它們活著時從未被寄出,死了更不可能,她注視煤爐,像是燒毀母親的最後一縷聲音,和那總是迷離的眼神一起。

她想起母親那麼寫道:阿薇塔,妳是困死我的小小的城。

現在不是了,阿薇塔在灰燼裡焚燒。那是她學會拼的第一個單字──Awita,不因為母親總是那麼呼喚自己,而是因為每一張泛黃信紙的開頭,都用格外秀麗的字跡寫下這個名字。親愛的阿薇塔,她記得全部內容,那些美好得和生活毫不沾邊的詞,在餓得動彈不得的夜晚反覆默誦。摯愛的、夢一般的阿薇塔,她背下那些,儘管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摯愛,直到某天撿到一張露骨的畫報,她蹲在那裡想了半天,才大致明白那是什麼。
立即下載
エル
2 years ago
真誠而深刻,獨一份的愛。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母親或許不是生下來就是詩倫沛的人,而是出於某個理由千里跋涉,從有那樣詞彙的生活裡來。在那樣的生活裡,有一個阿薇塔──被愛著的阿薇塔,母親給她寫信,自始至終都在寫,直到被掐死在滿是泥濘的小巷裡。而她,被遺留的阿薇塔,蹲在床頭的小几前讀信,彷彿她才是那個最終的收件人。

阿薇塔.什捷斯娜是個竊賊,順理成章,畢竟她是娼婦的女兒。於是她取代了鉛筆字,成為困住母親的城池。

──阿薇塔,我記得妳的眼眸,就像記得一枚神秘的寶石。妳在海濱的夜色裡一句話不說,只是微笑起來的時候,它就像是盛滿了星輝,光芒在我眼前冷冷搖曳。
エル
2 years ago
母親這麼寫,寫在信裡,還有她總是餓得發慌的腦海。安雅現在也餓,空虛感啃噬著胃,但她的咽喉隱隱作痛,無法吞嚥食物,也沒有食物可供吞嚥。食道是徒然存在的一條空管,只有風攀緣而下;在身體的深處,胃酸同樣徒然地翻滾焚燒,消化著格勒凡尼的春夜。寶石。海濱。星輝。她吞吃掉那些字詞,將它們葬在漆黑的胃袋裡,就像啃咬一塊乾麵包。

但風不存在,所以寶石、海濱、星輝也不存在。

存在的只有阿薇塔,無論是誰,至少曾經存在於信紙上過。她沒見過那位阿薇塔,無從想像星星一樣的眼睛,因此她只是默默坐著,頭靠在拒絕被打開的車窗上,紅絨椅套刮得大腿發癢。玻璃窗隨著夜色漸漸冷下來,老人在她身後睡著了,母親的聲音低低地迴盪在她耳邊,不是平常那樣心不在焉的囈語,而是如夢似幻的甜美嗓音──妳看,阿薇塔,是海,我們正往海洋走去。
エル
2 years ago
但那不是說給她聽的,她只是恰巧偷到了那個名字而已,所以安雅閉著眼睛。好吧。她近乎冷酷地想著,告訴我,萊歐尼亞,摯愛最終幫上了什麼忙嗎?它讓妳不用再出賣身體,或是把妳從死亡裡拯救出來了嗎?

母親安靜了下來,那些字眼總算不在她的胃裡繼續翻滾。那些信,或者說那些灰燼,安雅知道自己不該帶走它們──不可能寄出的,信封上沒有地址,她沒有郵票錢,萊歐尼亞的情人只活在永恆裡。有的只是阿薇塔,她與她,一個是被燒盡的幻影,一個是從未被賦予名字的現實。母親帶她到半死的世界裡,以那樣的拼音做為她的代指;她們被彼此困死在小小的城裡頭,美好的詞彙沒能幫上任何一個人。帶她離開的是先生,他要的東西務實得多──金錢,為了替她弄一張火車票,以及渡輪上某個狹窄的空間。

於是她殺死了那些信,把阿薇塔留在溫柔的火舌之中。
エル
2 years ago
在搖搖晃晃的列車上,安雅睜開了眼睛。他們向海行走,就像母親說的那樣,沒有月亮的夜晚,昏黃的車廂燈成為唯一的光;她要去的地方也蒙著那樣的黑,但安雅.什捷斯娜會在那裡活下去,她知道自己做得到,先生給了她這樣平凡的名字,毫無意義,她卻覺得這樣就很好。

一切都毫無意義,但她也沒有其他想要的了。因此安雅最後一次順從徘徊不去的耳語,那些尚未被磨滅的聲響,在行駛過大地的節奏中,眺望著朝他們走來的遼闊海洋,像是閱讀一段遙遠的記憶。
エル
2 years ago
深色潮水包裹住視野。嘈雜被她吞吃殆盡,安雅將一切裝進眼眸當中,淡黃色在夜裡靜靜搖曳,宛如燃燒的群星。
エル
2 years ago
拉線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