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諾市並不小，但不知為何，人們繞著繞著，終究還是選擇往同一個地方走。

「吸血鬼伯爵」——那是安雅今晚點的調酒，對於由黑手黨掌控的酒吧來說，那或許是個足夠神祕的名字，以焰犬而言卻又有些過於高貴了。她生活在危險當中，卻過得平淡無奇，只會在巡邏任務時造訪此處，像一抹淡淡來去的影，神秘或是力量皆與她無緣。

馬丁尼杯盛著半透明酒水，她不懂酒，卻在低下頭時聞到清淺花香、優雅茶香，還有一絲溫暖濃郁的香料氣息。氣味的層次層層疊疊，她碰了碰杯腳又收回手，感覺到小包裡緊緊貼著自己的手槍，有些不知所措——那或許不是適合在巡邏期間品嚐的調酒。

正思索著，安雅的耳中就落入了熟悉的溫潤語聲。原以為已經習於遇見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們，但當她抬起頭來，看到青年落在臉側的淺金色碎髮，她只是眨了眨眼，沉默終究還是堵住了喉管。

在普通的日子裡，遇見的普通青年。她總是很安靜，那令人無法將她與崇尚力量的黑手黨連結起來，但現在安雅確實坐在酒吧一角，維持著或許看來正常的外表，看著萍水相逢的人一步步走進她的現實裡來。

但那也沒有關係，說到底本來就沒有關係。於是霧藍色視線無意間落往她的方向時，安雅抬起手向喬納斯搖了搖，沒有開口，算是打過無聲的招呼，檸檬色眼眸一如往常平靜。

……也許本就沒有所謂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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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喬納斯諾溫是個會小酌的人——說是逃避也好，麻痺神經也罷，他確實有過一段日夜澆灌酒精的日子，那時他甚至未成年，穿著高中校服困在酒吧裡，沒有要回伊曼紐爾的意思，吧臺成員在他給出第三張大鈔後還是妥協。

若是不論啞兔的身分，喬溫其實挺喜歡狗派俱樂部的，他們會不定期推出新的調酒，雖然某些成員凝視著他時總帶著警戒，但終究他不是個惹事的人，蹲坐在離家最近的酒吧也鮮少被盯上。

這次也相同。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今天總算沒有被推著工作加班，喬納斯諾溫不是個擅長拒絕別人的人，或說與人爭執辯駁的社交力損耗太大，他更甘願幫個小忙式的工作，也可以藉此推託掉無趣的聚會邀請。

「一杯有效期限。」

喬納斯輕輕伸出手敲了敲木質的吧臺，隨意地和已經相熟的調酒師輕聲道，這已經是離他住所最近的狗派分店了，距離公司也不算太遠，但確實足夠偏僻，很難遇到同事熟人。

淺金色的髮敲打著眼皮，他的一側劉海是能夠略略遮住一隻眼睛的，不過平時保持蓬鬆而溫順待在霧藍的眸子上方，此時稍微刺了一下，他便依循著往角落處看。

他記得她，記得兩人曾蹲在那處公園裡聽著風聲，腳邊是幼犬的呢喃，仰首是一片蔚藍的蒼穹，樹影婆娑起舞也沒能撼動思緒。安雅。他想起女孩的名字，她看上去太小了，不曉得是否是因為嬌小的緣故——但至少這樣的長相是沒有辦法進到正常酒吧的，更別提是如此偏僻的狗派俱樂部。

對安雅的身分有個淺淡的猜測，他見到女孩朝他揮手，並沒有打算開口招呼，便順著她的動作輕輕頷首，可以說是在眼神交流中打過招呼。

他的位置離安雅不遠，約莫兩三個位卡在兩人中間，也沒有打算靠近的意思。

她從碎髮底下看見一雙霧藍色的眼睛。

他們畢竟沒有那麼熟，喬納斯沒打算過來，她也沒有主動過去搭話的念頭，於是端起小小的酒杯啜飲一口──柚子酒的甜香混合伯爵茶的淡雅，讓這杯調酒喝起來像是普通飲料般順口，她倒是蠻喜歡這味道的。聽喬納斯所點的品項，他所選擇的似乎也是最新推出的調酒款式。

正當安雅思索著以後值勤要不要也點吸血鬼伯爵來品嘗，酒吧一角細微的騷動聲響落入耳中，那讓她敏銳地抬起頭來──沙發區有幾個客人正在喧鬧推搡，或許是醉意湧上，拍著彼此肩膀的力度也逐漸大了起來，甚至開始往對方身上丟一些小東西。微不可見地蹙起眉，她觀察著幾名男子的動向，正想著要上前去制止，一個黑色的腰包就突然從其中一人的手裡飛出；顯然沒算好力度，它並沒有砸中同行友人，而是在他們有些驚慌的喧鬧聲中，直直朝她與喬納斯所在的方向砸來。

──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不該這麼想的，但安雅的腦中竟然生出了一種，就算她現在不出手，喬納斯或許也有能力自己擺平的想法。

但那又怎麼可能呢？只要還在勤務期間，擺平這間酒吧發生的亂事就是她的職責。沒時間細思自己的怪異直覺，她隨手把馬丁尼杯往吧檯深處推，自己跳下座椅，一個閃身就奔到青年與那群酒客的中間，伸手在空中精準攔下飛來的腰包。那幾個客人當中也有常來的，認出了組織成員的臉，趕忙拉了拉其他同伴示意，原先還朝吵嚷著的一行人全都靜了下來。

「別亂丟東西。」

只淡淡說了句，安雅把腰包拋給離她最近的一名男子，猶豫了片刻，還是轉身看向身後的喬納斯，檸檬色的眼眸裡透露著些許無奈，「你沒事吧？」

調酒師對於喬納斯這熟客也是習慣，知曉青年大多平靜而隨意，打了個招呼便專注於手中的製酒動作，霧藍色的眼眸盯著他的動作，冰塊與削器的聲音使他有些不適地蹙起眉來——更多的是因為後方的事件，喧鬧總是能使他的眼皮不自然地跳動起來，他試圖將注意力放在調酒師的手上，只見其已然支起酒勺，緩慢而均勻地將酒水與調味糖漿注入。

是橙色入漸淡藍的酒，上頭還漂浮著一片玫瑰花瓣。裡頭的顏色還隨著晃動輕微游動轉變著，喬納斯想起狗派俱樂部向來對調酒師培訓嚴謹的說法，以至於每家分店在推出新調酒時雖有所不同，卻都能得到極高的評價。

酒杯被往前推的一刻，他其實已經做好拿著酒杯偏開頭來的準備，也許是抓著角度上沒被砸到的假意倖免，又或許是佯裝被嚇了一跳諸如此類。

他沉默地盯著安雅流利的動作一言不發——狗派俱樂部、這個年紀的女孩、擺平紛擾似的行動——對於烏諾的背面也有敏感神經的青年很難不將這些拉扯在一起，這使他由衷地在心底嘆息。安雅，那樣一個靜地近乎要消失的女孩，怎麼會是未來可能面對的敵人呢。

「……謝謝你，安雅。」喬納斯說得很輕，並沒有補充些他往日慣用的話術，比如自己被嚇了一跳和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你，他只是眨著霧藍色的眼眸點頭，擺手道：「差點剛點好的調酒就要沒了。」

這句話倒是真心的感嘆，哪怕他是個口袋寬足的人，剛做好的飲品在眼前消失仍會造成他細微的不悅。

在突然的紛擾當中，青年只是安靜地端坐著，就像他們那天在公園遇見，似乎並不意外在這裡遇見自己。他是已經察覺了什麼，或確實只是來這裡小酌一杯的普通市民？探究那些早已沒有意義，她本就打算帶著刺青在這座城市過下去，掩藏起來的真相被注意到也是遲早的事。安雅的視線輕輕地落在喬納斯身上，沒有多作停留，只是抿了抿唇，迴避掉調酒師有些意外的目光，走回自己原本的座位。

「沒什麼。」她的語聲總是淡淡，沒有什麼情感起伏的音色略沉，倒也有幾分像低聲的感嘆。她想了想，望向那杯剛完成的調酒──差點成為紛擾的中心，它現在仍被安穩地端在喬納斯手裡，她於是又補上一句，「沒事就好，人和酒都是。」

無論是為了保護顧客，還是因為他們先前見過幾次面，就算喬納斯真的有自保能力，她還是會出手幫忙。那不需要什麼實際的理由，她並不樂見對方遭逢危險的可能性。

或許。她想，有那麼一點可能，和喬納斯待在一起還挺自在的。

即使是在紀念品商店碰面，青年仍然是淡淡的、有些小心地與她說話，眉眼平和，彷彿外界的熱鬧與他無關。喬納斯理解並不介意她的安靜，她一方面覺得感激，在那樣的時間裡沉默，另一方面又時不時產生逃離這片寂靜的衝動──可頌與吐司，她想起那些聲響簡短而遙遠的名字。

「你是常客？」

於是她開口說話。不只因為寂靜橫亙得太久，也因為經過剛才那場鬧劇，再繼續不與對方交談，反而徒增額外的尷尬。調酒師通常會多與客人聊上幾句，面對青年時卻格外靜默，她猜這兩人多少也打過幾次照面了。

喬納斯低頭啜了一口調酒，名為有效期限的飲品帶著柑橘和青葡萄的香氣，蘭姆酒的味道清淡，稍具刺激性的口感使青年只單單飲了一口就退開，前段時日的忙碌導致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酒了，平日食物都吃得挺淡，此時飲酒倒有些不習慣。

本以為兩人的交談會以安雅尾句不在意的話作結，他只是頷首過認同了話語，第一口下去後的刺激感並沒有那麼嚴重，只是青葡萄的味道比他想像中來得更為甜口，他朝忙碌的調酒師看了一眼，對方明白似地擠眉弄眼。

正當他想著要迅速解決完手中調酒時——狗派俱樂部並不是什麼高檔會所，酒品的單價也控制在上班族等能支付的價錢，雖不至於啤酒那樣廉價，但就算急促著喝也不會使他有任何的浪費與愧疚感滋生。

「可以算是，」喬納斯有些詫異，一方面是安雅在他印象裡不是會主動攀談的對象，另一方面又是關於這問題，他不曉得這是出自於好奇心或是隨意找個話開頭，但他還是認真地回覆了：「之前有去過其他家分店，不過這裡離公司近，而且平日裡沒有什麼人……」

他停頓了幾秒，這話聽起來有幾分嘲弄商家生意慘淡之意，便改口說道：「總之很是僻靜，我很喜歡。」

「……安雅呢？」

「……沒那麼常來。」

她低聲回應道。手中的吸血鬼伯爵還剩了半杯有餘，她記得調酒師將它放在自己面前時，還善意提醒了一句，這杯酒適合盡速飲用完畢──好吧，現在看來，它或許不是值勤時的首選，尤其是在變故橫生的店裡。就像喬納斯說的，這間店相對僻靜，需要巡邏的次數也就沒那麼多，她確實沒那麼常被安排來這裡。

桌上放著被她帶來打發時間的書本，即使經歷了一場混亂，仍舊安安穩穩的躺在桌上。手指撫過書封，她想了想，抬起頭望向那對霧藍色的眼眸，淡淡補上一句，「確實很安靜，這樣很好。」

至少，對她來說是個適合閱讀的場所。沒再繼續朝喬納斯搭話，她轉開了視線，逕自翻開眼前的書封，回到一個人的世界裡去。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避開來這裡值勤吧。

垂眸望向書中各自拼湊成詞，她卻無法完全讀懂的字母，安雅靜靜地想著。

安雅與他之間又回歸靜默，似乎唯有如此才是他們倆最合適的相處方式，喬納斯是那樣小心的一個人，連呼吸聲都淺淡稀薄，飲著酒時也喝得謹慎，唯有浮上臉顯眼的紅微妙有著改變。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他們之間的稱呼宛若朋友一般，當初安雅並沒有報以姓氏，他自然也將無用處的暱稱予她，調酒師挑起眉的理由被青年抓住，卻並不打算反駁，這是他與安雅的第三次見面，他們連熟識都稱不上，連再見都沒有說過，隱約有根線在牽著兩人行走。

他有著預感，就算不是在這間酒吧，他們也始終會再次見到面。

他希望那不要是太過狼狽的擦肩——哪怕他已然對女孩的身分起了疑，但追根究底而論，他並不討厭其他組織的人，只要沒有妨礙到他。

最後一口酒流入喉間。

這次他們仍然沒有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