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浮現在腦海中的一段話，已經不記得是在哪裡聽到的，大概是因為很有道理所以記到了現在。

任憑不斷從眼匡流出的淚水打濕衣袖，它們並不代表單一種情緒，而是混雜了各種平日渺小而被無視在內心深處的那些情感，累積到心臟承裝不住時就會像現在這樣突然的感到低落，尤其是在黑夜裡，夜晚大概也是從聖路恩畢業的學生，運用著魔法將人心的防備完全卸下使其潰堤。

抱膝坐在湖邊的菲爾斯放任大腦胡亂轉動，他將半張臉埋入手臂直盯著前方的聖納湖，黑夜中千萬顆絢彩星光在空中旋轉、墜落，最後在湖面崩碎成瞬逝的琉璃碎，就跟那個男人一樣......

從書架裡抽出一本書坐到書桌前，李知宇把桌上的課本推到一邊，想好好享受這個剛考完試不久而不用顧慮任何學業知識的夜晚。

他正翻開第一頁，卻突然接到來自母親的電話，內容不外乎是問他考試考得如何、成績有沒有進步這類令人興致全無的話題，他維持一貫禮貌性的平穩語氣應答著。

「我出去走走。」掛上電話後李知宇隨意地對室友喊了一聲，要說心情不好倒不至於，只不過現在繼續待在房間也看不下書。計畫被打亂的他從衣帽架上拿了一件針織罩衫，打算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走到門口時他聽見室友的聲音傳來，「我陪你一起去啊！」

「不用了，你留在這裡好好煩惱要怎樣才不會被當掉吧！」他頭也不回地朝對方回應道，手把針織衫往後甩了半圈，俐落地穿好。

走出宿舍後被聖納湖倒映出的星空吸引了目光，李知宇沒什麼想法地沿著湖邊一直往前走，走了一段距離後，他遠遠看見一抹顯眼得無法忽視的白色。

是什麼動物嗎？抱持著好奇的心態朝著那坨白色的東西走過去，直到他終於看清那是什麼──一個縮成一團、有著漂亮白色捲髮的人。

記憶中擁有白色捲髮的人李知宇也就只認識一個，雖然上次在酒吧時就有暗自猜測過對方可能會使用魔法，但兩人再次見面是在學校裡還是讓他有點意外。

「捲捲？」四周沒有半點光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他緩緩走到對方身邊，小心翼翼地開口。

面對突然的低潮菲爾斯通常會像現在這樣，坐在讓自己恐懼的湖泊前，然後像那些以傷害自己身體的人一樣以此獲得抒發，只是他直接傷害的是心而已。

經歷狂風暴雨的森林終將會歸於平靜，但在這個過程和事後，樹林裡都會變的殘破不堪，因此他會選擇夜深，基本不會有人的時刻待在這裡，給自己多一些時間整理，好讓在別人面前自己仍舊是那平靜溫和的模樣。

所以在聽見離的不遠甚至還很靠近的人聲時，單薄的身軀明顯的抖了一下，下意識的抬頭確認發聲源，佈滿臉的淚痕在月光下閃爍著細微的光，等他回神才又趕緊將臉藏起來，胡亂的擦去脆弱的痕跡，待再次抬頭時臉上已經掛著自認自然的表情。

「ㄗ...知宇？」慌亂中菲爾斯不忘調整發音，「你怎麼在這裡？.....你也是這裡的學生嗎？」驚慌的眼神在方才整理中，迅速掩蓋了不源自於對方的恐懼，只保留了沒想到會在這看到對方的驚訝。

雖然如此，那份恐懼依然從無法控制的說話顫抖聲和蒼白的臉龐流露而出，他甚至無法起身有禮的和對方談話，因為此刻癱軟的雙腿被強迫使用的話，肯定會在對方面前露出狼狽的模樣，他可不希望讓剛認識不久的朋友看見自己和草地零距離親密接觸的模樣....

看著蜷縮著的人影像是被驚動的小動物般顫抖了一下，李知宇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嚇到對方了。他本來想著如果打擾到的話就過去道個歉然後默默離開，但當對方轉過頭來，臉上如星的淚光映入眼底，他稍微退卻的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往前邁開。

一步步走向對方時，他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對方說過的話。他說，在酒吧躲雨的人都帶著傷。

怎麼可能沒注意到……看到菲爾斯慌張地抹去淚痕的樣子，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並不是很擅長安慰別人，也從不自詡為良好的傾聽者，每當看到有人在哭時他心裡甚至常常比對方還著急。

李知宇沒有回答顫抖著的虛弱聲音朝自己丟出的問題，察覺到對方想要把哭過的痕跡隱藏起來時，他脫下身上的針織衫，不由分說地蓋在眼前的白色頭髮上。

「下雨的話就先遮一下吧。」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安靜地在對方身邊坐下，坐得比在酒吧時更靠近一些。即使彼此認識得還不夠久，對方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做傻事的人，但這樣子如果發生什麼事他才來得及攔住對方。

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為什麼哭？身上的「傷」是什麼？李知宇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相識那天的酒吧，聽完對方唱歌後腦袋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疑問的時候。

其實如果能向菲爾斯要來一個屬於他的東西，用自己的魔力進到他腦海裡翻閱一些過去的記憶，這些問題都能得到解答。但他不想這麼做，所以他只是靜靜地待著。

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李知宇突然想起以前做禮拜時在聖經上隨意翻看到的句子。哪怕要花很多時間，等對方信賴自己而願意說出口的時候，他也會覺得這樣的等待比直接窺視對方的記憶還值得。

突然蓋上的衣物帶著殘留的溫度輕輕的包覆著他，菲爾斯愣愣的看著知宇在自己身邊坐下，腦子轉了一下才明白對方說的下雨是什麼意思，這時嘴角才又有了力氣勾起個弧度，原來那晚說的話他都還記得啊....

「謝謝，但我.....」沒事兩字停留在嘴邊怎麼樣也說不出口，明明在往常裡那是最容易、最直覺的偽裝...或許是才剛把繃帶解開將掩蓋在那之下的傷口浸泡在水中，從傷口傳來的陣陣劇痛讓他沒辦法無視，也無法在此時輕易的說出自己沒事。

潰堤的情緒是沒辦法那麼輕易就控制住的，感覺到眼淚準備再一次從眼匡湧出菲爾斯又將臉埋回雙臂之間。

悲傷、煩躁、羞恥.......他現在無法好好分析這些情緒，只有清楚的感受到對自己濃濃的厭惡，無法誠實的面對自我還得靠掉淚這種方式宣洩情緒...這樣的自己真的好討厭.....

懷抱自己的手無意識的在手臂上留下紅色烙印，指尖像是要刺進肌膚般緊緊的掐著———

因為菲爾斯過於明顯地想要說些逞強的話，李知宇的表情不自覺多了幾分心疼，心中暗自希望對方能夠不要把這樣的事當成習慣。

「不會有人看到的，想哭也沒關係。」注意到一旁的人又低下頭把身子縮得更小，李知宇伸手扯了扯垂在對方額前的衣角，把他遮得更嚴實了些，然後隔著衣服輕柔地摸摸他的頭。

他有點懊惱在禮儀課和同儕身上只學了一些無關輕重的表面話，拿不出一些有實質安慰作用的語句出來。厭惡極了難過時沒有人安慰的感覺，但更加厭惡沒辦法給予任何安慰的自己，他在腦中翻找著以前難過時身邊的人都是怎麼安慰自己的記憶。

擁抱──小時候千柚總會在他偷偷掉眼淚的時候抱著他，直到他的眼淚不再滴落。

她說，如果因為某人的眼淚而感到不知所措的話，抱住他時不會看到那張哭泣的臉，就能想起來平常是怎麼跟他說話的了。

想到這裡李知宇便下意識伸出手，但在觸及對方之前又因為顧慮到彼此認識不久，怕再次嚇著對方而收回了手。

但這個動作讓他發覺到菲爾斯陷在手臂裡那用力得發白的指甲，他的手覆上對方的手，半強制地把僵硬的手指扳開，讓對方抓著自己。

「如果有人聽你說的話，你會好一點嗎？」不想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哭泣，李知宇的拇指在對方手背突起的指節上摩挲著，心中掙扎了一下之後還是問出口了。

感受到頭頂覆上的重量，這份溫柔讓眼淚流的更兇了，有記憶以來不曾有人像這樣安慰哭泣的自己。菲爾斯也明白是他將自己的心層層保護起來不讓人碰觸，但他想要的卻也是有人能打開保護牆，擁抱躲在裡頭年幼的自己。

曾經他也想在爸爸的懷裡放聲大哭，告訴他自己有多寂寞、多害怕，但這是不行的，因為在爸爸面前他必須一直是給予擁抱的那個人，所以他有點忘了...忘了要怎麼在別人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

直到有些強硬的外力將懷抱雙臂的手扳開，翠綠的眼眸才又看向陪在一旁的身影，過了一陣，蒼白的雙唇才緩緩輕啟，「....這樣是可以的嗎？」

他將內心攤開給眼前的人這樣不會帶給人負擔...不會...讓自己受傷嗎？

沒有聽懂對方所說的「可以嗎」是指什麼，可以把心事說出來嗎？身邊的人是可以信任的嗎？還是現在可以表現出脆弱嗎？……無論是哪一種，李知宇都覺得答案是肯定的。

於是他點點頭，握著對方的手加重了力道，像是在給予對方勇氣一般。

「不然這樣吧？我唱上次那首歌給你聽，但在我唱完之前你要把自己準備好跟我說說話。」似乎是怕造成對方的壓力，又像是想起什麼而突然被螫了一下般，他鬆開兩人抓著的手，隨後補了一句，「就算是隨意說些只有一點點關聯的事情也好……」

輕柔的眼神掃過被包在衣物下哭得紅腫的雙眼，李知宇把目光投向湖面，眼底映照出月亮在湖上的倒影，他從頭唱著那首在酒吧時只唱了一半的歌。

『So when you feel that you are all alone
Just don't take it on your own』

他一邊唱著歌，一邊悄悄地觀察對方的情緒變化，雖然光線微弱加上蓋在對方身上的衣服，其實什麼也看不清楚，但他希望至少對方的眼淚能暫時止住。

『So please
Let me take you to another world』

「沒關係的，這本來就需要練習，雖然我也沒什麼自信……但我會盡力接住你的。」歌曲結束的同時李知宇抬頭看向天上的星空，吐出一句飄散在夜晚空氣中沒什麼重量的話語，比起鼓勵對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溫熱的手心傳來能融解冰冷的體溫，或許是這股溫度又或許是明白對方和自己一樣也帶著傷痕，原本徬徨不安的心彷彿也被捧在了手心漸漸安穩下來。

菲爾斯緩緩點頭回應，逐漸回溫的手本能的想更靠近熱源，小心翼翼的想回握住對方，手心卻在指尖要覆上時空了。夜晚的冷風撫過，又再一次準備掠奪皮膚上殘留的溫度，在空氣中呆楞了一下帶著些微失落的情緒，菲爾斯也將手收回懷裡緊握著，想藉此不讓溫度流失的那麼快。

不陌生的歌聲依舊和那天一樣帶著節奏徐徐的唱著，那晚他無法明確的形容聽到這首歌時的感受，但看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泊他好像就明白了。

一直以來他都是靜靜的漂浮在水面，任憑水波擺盪著自己，那樣不受控的感覺令人不安，但透支的體力也早就讓他無法主動逃離，而這首歌就像小而平緩的浪潮，輕輕的將他推回了岸邊。

Let me take you to another world......明明自己也傷痕累累的，為什麼還能像這樣溫柔的對他呢？

抑制住差點又因為對方流出的眼淚，菲爾斯閉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伸手將蓋在頭上的衣衫拉下改成披在肩上，他不想再哭、不想再掩蓋了，他想...試著正視自己的內心...

抱著別人給予的安慰，原本潰堤的情緒也逐漸恢復。

菲爾斯沒聽漏知宇最後所說的「盡力」和話語中隱約帶著的情緒。知宇給了他往下跳躍逃脫的勇氣，那他希望自己在對方向後摔倒時，也能伸手成為他重新起身的支撐。

「上次說好一起加油的...」這次菲爾斯主動握住知宇的手，「你需要的時候...我也會盡全力接住你，不會讓你獨自面對一切的。」他抬頭看向知宇，泛著水光的眼眸雖然看著脆弱，但此刻卻閃爍著堅毅的微光。

手被握住時李知宇下意識轉頭看向對方，已經不再被遮住的臉龐上留有乾涸的淚痕，在月光下像是水面的波光粼粼，又像是瓷器碎掉的裂痕，美麗而脆弱，彷彿一碰就會變成碎片消失。

「我……」反射性地想要說些要對方別擔心的話，但手裡的溫度提醒著他自己的勇氣是多麼微不足道，只不過是握著手而已，他卻表現得像驚弓之鳥一般。

即使再怎麼不願承認，他也是個在寂寞的雨中淋得渾身濕透的人。

他不敢想像自己鎖滿秘密的潘朵拉盒子被打開時，世界會變得怎麼樣。他深知自己只是一顆被操控著的棋子，不需要乖順有禮以外的其他特質，所有情緒都必須收進心裡藏好。

望著面前像火光般微弱搖曳著卻沒有熄滅的眼神，心裡那些被自己胡亂揉捏撕碎後強迫壓在最深處的情感彷彿被熨燙、折疊得整整齊齊，即使它們依然會被收在同個地方，但光是這樣就已經讓他感到舒坦許多。

當菲爾斯說他也會盡全力接住自己時，李知宇霎時眼眶一熱，淚水也險些流了下來。他閉起眼睛嘆了口氣，耳邊彷彿聽見之前對方在酒吧裡說的那聲謝謝，那不過是自己因一時情緒使然而隨意撒下的溫暖，沒想到花轉而開在自己身上時，竟燙得令人鼻頭發酸。

「你早就接住我了……」低低的呢喃伴著溫熱鼻息飄進冰冷的空氣中，他睜開眼望進那翠綠色的眼底，那件被轉而披在肩上的衣服顯示著對方想從淚水中抓住浮木的勇氣，於是他綻開笑容，稍稍握緊了掌中溫熱得不太真實的手。

「那趁我現在心情好，你想告訴我你怎麼了嗎？」瞇起的笑眼朝對方眨了眨，即便有些傷也許一輩子都沒辦法痊癒，他也決定不要再逃了。

微弱的光線讓菲爾斯沒注意到那雙黑色眼眸閃爍的星光，只是在聽到細聲呢喃時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兩人像是互相感染的相視而笑，或許他們在那晚他們不只陪了彼此躲雨，也緊緊握住走在泥濘路上的彼此的手。

「嗯...」淡淡的笑容依舊掛在嘴角上，菲爾斯望向前方的湖泊，輕輕一聲鼻音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情緒突然間就來到了低潮.....我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這樣，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明明沒發生什麼事心情就是會悶悶的，情緒也不像平常那樣好控制。」不知道是因為剛大哭了一場，還是身邊人的關係，平常不樂意說的事情在此刻卻輕易的能說出口，心裡不但沒有感到不適甚至還意外的有種心頭上的石頭被稍稍推開了的感覺。

「所以我就會在晚上沒有人的時候跑到這裡大哭一場，發洩完心情就能恢復原狀了。」菲爾斯彎腰用空著的手環抱著雙腿，將下巴抵著膝蓋繼續說著，「但過了一陣子低潮又會突然出現，就像擠光水的海綿又會再一次吸滿水，必須再靠外力將水擠光，然後就這樣不斷的循環。」

「次數多了總會讓人有點累...」原本抵著膝蓋的下巴滑落而下將半張臉又埋進了雙膝之間，聲音也逐漸變小甚至還有些悶悶的。

他沒有細說所謂的外力是他對湖泊不好的回憶，而像這樣強制性的清光心裡的所有小情緒，他想，總有一天那塊海綿也會變得殘破不堪吧。

看著對方隨著音量變小也跟著縮成一團的身子，李知宇才覺得自己的心像是海綿一樣被捏得越來越小，

「我也許沒辦法完全了解你的心情，也沒有立場跟身份說一些你要好起來之類的話，但一直以來很不容易吧？辛苦你了。」話語中那句「次數多了」讓他皺起眉頭，空著的手握緊拳頭才能忍住想要把對方好好地包裹起來納入懷中保護的衝動。

低潮的話自己也常常遇到，不過通常都會是有原因的，有什麼討人厭的事情觸發了本就敏感的情緒。因此李知宇有點無法理解為什麼對方的低潮是毫無理由且有週期性，但此刻心中被心疼和不明所以湧上的苦澀佔滿，這些疑問變得無比渺小。

掙扎許久後在禮數與本能之間選擇了後者，他鬆開掐在掌心的指頭，手臂輕輕攬過對方的肩膀，把薄薄的身板圈在懷裡。互相交握著的手抓得更緊了，像是害怕對方會突然從宇宙邊緣墜落，而自己卻來不及拉住他。

「我沒有可以看見未來的魔法，不知道之後會怎麼樣……但我知道你在酒吧裡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說了很多溫暖的話、我知道你鼓起勇氣告訴了我難過的原因、我知道你真的很善良又很努力……」頭靠在對方肩膀上，李知宇把所有冒出來的念頭一股腦地說出口，手掌在對方的背上輕拍著。

「也許就算連你自己都不相信，可是我知道喔……我相信你以後一定可以過得幸福。」閉上眼輕聲吐出像是祝福般的一句話，他稍稍低下頭，把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