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在夏日祭遊玩的那個週末，她曾經向潼恩提起自己趁著活動期間，在紀念品商店打工的事情。

話題是如何發展到這裡的，安雅其實已經記不清了──半天的時間足夠聊很多互不相干的閒話，她的目光被琳瑯滿目的攤位吸引，等到回過神來，潼恩已經熱切地問著她什麼時候值班了。倒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情，她於是把平日的班表順了一次給友人聽，不禁有些好奇，對方是否會造訪她的工作場所。

答案是肯定的，就在她最後一天上班的早晨。

她聽見櫃台人員的招呼，還有充滿精神的腳步聲，節奏令人感到熟悉。把最後一排貨架補滿，她正要將塑膠籃抱到店鋪後面放著，卻透過無人的走道，看見正在小店前面尋找什麼的少女；碰巧轉身朝著她的方向，兩人四目相交，安雅看見對方臉上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容。

「潼恩。」她於是揮揮手，朝著來探班的友人小聲呼喚，「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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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的約會足夠潼恩摸清一些關於安雅的事情，她這人向來口無遮攔，不冒犯別人全靠自己問不出什麼讓別人太過在意的話語，話題流過腦袋，歷經思考後吐出全都成了家常，她告訴安雅她家裡的狗們，細心擺著手指數起來，說自己住的地方養了粉色的風信子，她的母親曾經想開花店。提及家人，潼恩頓了頓，神情有幾分緬懷和悲涼，卻只是彎了彎唇角擺手繞開了話題，她說粉色的風信子和安雅的髮色很相像。

白皙的指尖小小碰了碰她的唇瓣，不置可否告訴安雅：她坦承是安雅的髮色與其相似，否則初識那時的邀約太過無厘頭了啦——可潼恩笑得爽朗，解釋變得蒼白起來，她的臉被搖曳的燈籠裡暖色的火照得明滅閃爍，她想安雅不會反駁自己的話，就算她確實是隨心至可以稱之為無厘頭的人。

話題彎彎繞繞，最終落在打工上，潼恩平日本來就有著四處奔波的工作，安雅提起紀念品店時則瞪大了眼睛，猛然在人群裡煞住了步伐，惹得旁人的不解注視。我記住啦。她拉了拉安雅的手，語氣懇切。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她們很快被下個攤位的呼喊聲吸引去，潼恩又牽起安雅的手，朝著她們未曾知曉的新奇奔去。

她今日總算起了個早，夏日祭的攤位大多都是早上十點後開始營業，紀念品的店鋪也不例外，幸虧得是早上，人煙也稍微稀少，潼恩找起來方便許多，咻地一下進了店鋪說明來意，便被指揮著向裡走。

「呀——小安雅——！」潼恩興高采烈，語調上揚了好幾個調，她雖然不習慣早起，眼下還有烏黑的跡，卻顯得如此亢奮，她提起手邊的小便當袋：「我有帶早餐來給你吃！」

「謝謝妳。」

認識的時間還不算長，卻也足夠她知道潼恩早上起不來床的事情了。這麼早的時間看到她倒是稀奇，安雅猜想和那盒特意帶來的早餐也有點關係，檸檬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些許笑意。將原本拿著的塑膠籃整齊疊好，她把手往圍裙上仔細抹過一遍，這才小步跑到少女身旁。

本就還沒輪到她站櫃檯，也暫時沒有補貨的必要，前頭的店員姐姐笑著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可以暫時在員工休息室裡坐一下。安雅點了點頭，習慣性地拉起潼恩的手，走了幾步才意識到不太對勁——這舉動對她來說有點太親暱了，彷彿夏日祭的餘韻尚未從身上散去。這時候放開手好像也不太對，所幸友人一貫是熱情的性子，她也就順勢垂下視線，推開了休息室的門。

「妳到的真早。」小房間角落擺著可以任意取用的麥茶，她倒了一杯，並幫潼恩拉開了椅子，示意對方落座，自己則在少女對面坐下，「不睏嗎？」

她其實注意到安雅拉起手時稍微的僵住，潼恩對此絲毫不在意，笑眯眯順著安雅的動作讓她領著自己到休息室裡。安雅呀。潼恩在心中小心翼翼喊著女孩的名，如今她已經注意到某些細節，比如安雅的聲音輕地彷彿風一般即將消逝似，連同她比自己來得涼一些的手心，這一切的一切都荒謬地讓她想起遇見孩子們的、風起的那日。

於是她將一切放輕，以燦爛的笑顏去面對安雅。

手遲早是得鬆開的，安雅在領她進入位置後幫她拉開了椅子，潼恩倒也欣然接受了女孩的好意，宛如平日在酒吧那樣撐著臉頰，唇角翹起去端詳安雅白皙的面容，伸出手將早餐推了推示意對方打開。

「我昨天超早睡的，我以為我起不來啦。」潼恩擺擺手，一幅沒辦法的模樣，向來直率的少女此時卻也沒有要解釋自己設定十幾個鬧鐘起床做飯的事，順勢拎出狗子來談：「都怪蘇西嘛，直接壓在我的胸上亂叫，她有十七公斤重喔……因為早睡所以昨天晚上沒給他們準備宵夜，早上餓了就會來罵我。」

「說起來，我忘記問妳有沒有喜歡的口味啦，」潼恩眨了眨眼，「所以我準備了很多口味的蛋餅，呃，好像是火腿、起司、玉米、鮪魚還有雞柳跟豬排！」

「吃不完可以包在我身上！」潼恩拍了拍胸脯。

「……好大的狗。」

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安雅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潼恩。大體型的狗總是令她難以想像，雖然上次也見過了小灰，但那仍舊是難以進入生活當中的事情。一早被超大隻的狗踩在身上叫醒嗎……她想像著那個畫面，無法確定那到底是幸或不幸。

「我都喜歡。」至於那份豪華的早餐，她只是微微一愣，倒也相當順從地接受了對方的好意——不如說，這種想得周全的地方正是潼恩的風格。她本來就不挑食，看起來裡面也沒有辣的口味，於是朝對方點了點頭，把打開的早餐盒放在兩人之間，「那就一起吃吧。」

早晨的地下街還沒有那麼熱鬧，她們兩個坐在小小的房間裡吃早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日常，倒也有幾分普通人的感覺。那樣的氛圍令安雅有些恍惚，頓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在那天的約會後準備的東西。

「潼恩。」她於是放下餐具，認真地望向少女，「有想要給妳的東西。」

「畢竟他們不是虛胖！」想起自己家毛茸茸的狗們，潼恩想起什麼似地坐正從上自下打量了安雅一會，蹙起眉頭道：「反倒是安雅，要是有機會遛蘇西的話，可能會被拖著走喔！」

得多多投餵安雅才行！潼恩握著拳頭在心裡如此篤定地保證道，她可是會把超商門口的小黃變成巨大黃的人，再怎麼樣也不能餓著安雅才行，她邊吃著，也不忘夾給安雅——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與他人一同共進早餐，過往幾刻的嬉笑在腦海停留半晌，短促地讓她壓根沒來得及回味。

潼恩嘴裡塞的滿滿，她習慣把東西先塞進嘴裡再慢慢吃掉，頗有倉鼠搶食囤食的既視感，她邊就這樣的狀態胡亂點點頭，沒有開口說話使蛋餅從口中掉落，只是將瞳孔睜得很大，好奇地偏著頭看向安雅的動作。

感受到少女充滿關愛之情的目光，雖然不知道在對方腦袋裡打轉的是什麼念頭，她的唇角仍然泛出淺淺的喜悅。潼恩那副好奇的神情實在挺可愛的，安雅的眼神比平時柔和了些，朝著她點點頭，「等著我。」

要給潼恩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她這幾天一直放在員工置物櫃裡，不一會兒就走回少女坐著的桌前。那是一個深紅色的絨布盒子，安雅小心翼翼地將其打開，露出裡面的飾品——水滴狀的黑色琉璃耳墜靜靜躺在絨布上頭，整體做工偏向簡潔而非華美，看得出並不是什麼精品，但材質也算不上差。

「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將小盒子輕輕推向潼恩的方向，她揀選著應該吐出的字詞，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於是沉默半晌，她只是輕聲解釋道，彷彿意欲消除對方可能的擔心，「店裡有賣這類小東西，覺得很適合妳，就買了。」

語畢，安雅微微抿起唇望著潼恩，一雙淡黃色眼眸出奇的沉靜。

潼恩還來不及把所有食物都吞下去。

當安雅要她乖乖等著的時候，她有一瞬間聯想自己彷彿是家裡的四隻狗子，乖巧地嚼著食物且搖著尾巴等待信賴的人拿著獎勵回來——不，她不像蘇西，如果是蘇西的話，她可是會開始不安份地繞著自己尾巴轉；蒂蒙的話，優雅的狗小姐壓根不會期待獎品；小灰的話，大抵會迅速吃完食物後拍拍尾巴走人；至於埃伯，陪伴她最久的大狗的瞳色沉穩，對她一切早有預料。

嗯、這麼看來，還是我更乖一些！迅速比對完自己與家裡孩子們的區別，潼恩拿著叉子又塞了幾口蛋餅，還不忘給安雅留一些中間的位置，選擇吃不到太多內餡的邊角料。

於是潼恩在安雅將盒子打開時，下意識要開口說話，隨即又想起她嘴裡的食物，噴出來未免太過喜感而可笑，剛吐出的幾個音節還不成詞彙，迅速被吞了下去——連同食物一起，她立刻有了劇烈的咳嗽，急忙從袋子裡掏出水瓶來喝了幾口水幫助吞嚥，動作一氣呵成且熟練，半點讓女孩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咳、咳咳！」潼恩急促咳了最後兩聲，一雙灰色眼睛被水球暈染地發亮，嗓音還帶有一些嗆到後的沙啞，「什麼不貴重！這可是小安雅給我的禮物！無論價值多少都是最貴重的東西！」

少女說著便手舞足蹈起來，笑容燦爛而語調雀躍，她接過安雅手裡的盒子，起身時甚至有些踉蹌，穩住身體後將耳飾小心翼翼拿出來，放在手心盯著好一會才伸出手去戴到耳朵上。

「登愣登！是得到安雅給的禮物的版本的我！」潼恩張開雙手，像是展示著笑眯眯給女孩看。

原先因為對方超乎想像的反應而有些手足無措，直到少女直白表達了喜愛之情，安雅這才放下心底隱約的不安，朝著在現場立刻戴上耳飾的潼恩點點頭，目光裡的沉穩為柔和所取代。

「潼恩很好看。」她說。

在並不厚重的衣料底下，懸於肋骨的某處，她能感受到有什麼正在微微發燙。那是一枚水滴型的乳白色吊墜──原先掛在耳針上的飾品被改成項鍊，除了她沒有穿過耳洞，多少也存了些難以光明正大示人的心思。那就好像她們是好朋友似的，在這見不得光的地方，自己足以成為值得少女全心信賴的存在嗎？

潼恩對她太好了，面對那些她曾視為毫無用處的情感，安雅本該退開，卻不由自主伸手捧住少女爽朗外表下柔軟的真心。現在沒有回頭路了，她想著，她與潼恩被什麼牽繫在一起，或許是飾品以外的更多東西，於是即使身處黑暗，在一切賴以維生的物質之外，少女的笑容成為她重要的事物。

但那是她不打算告訴潼恩的，至少那點微小的心思，是沒必要被擺到潼恩面前的。她只想給少女美好的事物，像是那對用打工錢努力買的耳墜，襯得對方的笑容如此燦爛；它的反面則被深深藏進胸口某處，就懸在衣料底下，多少有些無所適從的意味，成為屬於她自己幽微的秘密。

安雅畢竟是擅於沉默不言的。於是她只是望著潼恩，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對少女露出淺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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