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她當初為什麼向那隻狗伸出援手,安雅也不知道。她根本對動物毫無興趣,也沒打算把自己少得可憐的工資分給誰,就只是結束工作時,碰巧路過那裡而已。說到底,她住的閣樓又要怎麼養狗呢?海曼太太會殺了她的。因此那天當毛髮雜亂的柴犬朝她發出嗚咽,而她手裡的麵包正好夾了片肉的時候,安雅心想,好吧,這肯定是最後一次了。
而那隻狗──現在是兩隻了,不知何時,被命名為「可頌」的柴犬身邊又多出一個小傢伙。事實證明最後一次始終沒有來,她甚至用多餘的木材替它們搭了個小狗屋,就在公園的隱蔽角落。安雅並不是每天都來,只有工作閒暇的時候,她才到附近買點吃的,到公園去探望兩隻柴犬。
比如今天。兼職早在上午就告一段落,她結束了組織的定期巡邏,於是抱著一大袋從商店裡買的東西,憑記憶走上通往公園的捷徑。給兩隻狗的食物放在紙袋最上頭,安雅邊走邊盯著上頭快樂小狗的圖片看,忽然有些羨慕城市犬隻的生活品質。就算是流浪狗,她和柴犬們的伙食費簡直快要對半分了。
等到她回過神來,其中一個雞肉罐頭已經從紙袋上滑落,在人行道上滾動著前行。安雅在心底嘆了口氣──要追上它並不難,問題是她還抱著一大袋各式用品,嬌小的身形幾乎看不清道路,貿然跑起來只會釀成慘禍。向路人尋求幫助會更快一些,她乾脆地抬起頭巡視四周,並在不遠處發現了一道身影;那是名有著淺金髮色的青年,或許是幸運,他恰好位於罐頭滾動的軌跡上。
「不好意思,請幫我撿一下。」
擔心罐頭在街上越滾越遠,她先出聲喊了對方,這才小心翼翼地跑了過去。
喬納斯諾溫偶爾會在逗留在城市的角落。
咖啡廳、茶館、圖書館至公園,喬納斯慣於停滯在不需要進行太多社交的場所,這些地點的人們各有要事,誰也不會找他搭上話,偶爾需要應付的狀況也都還能順利......扣除他家樓下偶爾出現的、太過熱情的那抹紅色身影,餵貓但不養貓的行為能被她拉著閒聊好半天。
他今日沒有穿著正裝,反而是稍顯輕鬆的常服,喬納斯的年紀不大,比一般大學生年長個一兩歲罷了,此時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大學生,他對於突然的呼喊愣了一下,迅速撿拾了地上的罐頭,沒想太多朝人小跑了過去。
「給你。」他的話簡略,注意到遞過去的是狗罐頭,又沒見到少女身邊有狗,有些困惑詢問道:「你的狗......走失了嗎?」
「謝謝。」
總算拿回掉落的罐頭,她抬起頭道謝,這才有餘裕看清是誰幫助了自己。似乎是街道上隨處可見的年輕人,青年有著一張稜角柔和的面容,安雅接下失物,望進那雙霧藍色的眼眸。
「沒有,我沒有養狗。」見對方似乎有些困惑,她搖了搖頭,否決了青年的猜測——雖然除了她,平時大概也沒人餵那兩隻柴犬了,但對安雅而言,可頌依舊不是她的狗。這樣的說法似乎更讓人摸不著頭緒,她頓了一瞬,想著對方畢竟幫助了自己,感覺也不像壞人,於是伸手指了指公園不遠處的灌木叢,朝青年示意了狗屋的大致位置,「那裡有狗……是要餵它們的。」
像是要證明似的,安雅對著初見面的青年點點頭,朝灌木叢稍微走近幾步;她把紙袋小心地放在地上,伸指敲了敲手裡的罐頭。
幾乎是在金屬敲擊聲響起的瞬間,灌木叢的某個缺口處蓬地一下,探出一顆毛茸茸的狗腦袋來——那是一隻成年的柴犬,朝著安雅吐吐舌頭,開心地發出一聲低鳴,臉上還沾了幾片葉子。似乎察覺到現場還有其他人,柴犬停下了愉悅的哼哼聲,耳朵豎起,有些警戒地看向青年這邊。
「他是好人。」
摸摸狗腦袋以示安撫,安雅低聲讓它不要緊張,這才看向有著淺金髮色的陌生人,以眼神示意他可以靠近一些,「它是可頌,流浪狗。」
春日穀倉
2 years ago @Edit 2 years ago
好小隻。喬納斯垂下頭看她,女孩一頭粉色的髮,抬起頭上只能大略從瀏海間隙中窺見一抹淺黃的影,他算不上高,不到一米八的身高於認識的同齡人中算是中間值,他注意到女孩纖瘦的小身板,有意無意地讓自己稍微擋在外側,免得發生類似突如其來衝出的車輛撞倒行人的狀態......那似乎是社會新聞了,烏諾市的電視台一般沒有什麼大型犯罪好抓捕,政府被諾布遜南德控制,檯面上只能見到一些居民爭吵和交通事故,給人這種事情容易發生的錯覺。
喬納斯諾溫雖然知道其中道理,但作為土生土長的烏諾市民(除了戶口民簿的出生地),他還是為這樣像是會被風吹倒的女孩擔憂——又或者只是跟他對比下來顯得如此。
喬納斯點點頭,往她指的方向走去,腳步很緩,與女孩保持著恰當的距離,偏著頭看她的動作,也未出聲干擾。
他喜歡貓,這毋庸置疑,但擁有柔軟皮毛的柴犬哈著氣湊了過來時,他仍然忍不住屏氣凝神,被動物所靠近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在他枯燥無味的人生中湧進的一抹陽,他下意識輕輕跟著安雅蹲下,動作很緩,彷彿擔憂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會驚動那隻狗。
「可頌。」青年的聲音沉穩,音色不低,聽得出來很是溫和,「很適合牠的名字,妳......我是喬納斯,喬納斯諾溫。」
他停頓了一會,像是覺得不該直接在未知名字的狀況擅自亂稱呼眼前的女孩子,這並不是一個需要報出姓氏的地方,他索性不說,指了指狗接續話題,「可頌是妳給他取的名字嗎?」
「喬納斯。」
青年的名字對她而言有些難發音,安雅頓了一頓,自動選擇了介紹裡比較短的那個稱呼。動作熟練地從紙袋裡摸出兩個塑膠小碗,她將罐頭倒在其中一個碗裡,推往可頌的方向;警戒心有些強的柴犬這才踱步出來,只是瞄了喬納斯一眼,就低下頭去享用今天的晚餐。揉了揉它毛髮雜亂的耳朵,她側過頭去,望向安靜蹲在自己身邊的青年,「我是安雅。名字……是我取的。」
那真的能算作是命名嗎?她不禁有些懷疑。食物、名字,為這隻狗帶來的一切都像是興之所至,她總覺得不該認為自己給予了它什麼。但可頌用腦袋蹭蹭她的手,安雅於是向喬納斯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她從未帶任何人來這裡看過流浪犬,或許因為無論可頌還是她,都是還在流徙當中的生命。此刻她望著青年被月光照亮的側臉,卻並未生出警戒之心──儘管只是路上遇到的人,甚至才交談不到五分鐘,但喬納斯的語聲溫和,與她對上的目光透著細密的關心,她不覺得這樣的人會抱持惡意。
在他們短暫沉默的期間,另一顆腦袋已經又探出頭來,黑色的圓眼睛裡閃爍著水光。三個月大的小柴犬從樹叢底下爬出來,顯然沒有那麼怕生,只是好奇地搖了搖尾巴,便往青年的方向湊過去,開始嗅聞這位陌生的訪客;可頌有些警戒地抬起頭,安雅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於是柴犬像是得到什麼保證般輕吠一聲,低下頭去繼續進食。
「它是可頌的小狗。」
從紙袋裡翻找出一個幼犬用罐頭,她看著被小狗接近的青年,簡短地解釋道。
喬納斯沒有伸出手去碰小狗,也只是保持雙手交疊在膝上放著的姿勢,稍微有些高的人縮成一小團,看上去比平常來的更好相處了點,大抵是不想讓可頌或安雅被驚動——在他眼裡,安雅跟那隻棕色小狗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都是易於受驚嚇的,他便順其自然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再怎麼樣,他總歸是一個成年男性,自小受到的教育讓他此時變得更為靜默,眼睛徘徊在柴犬進食的模樣。
「好小。」喬納斯認同地說道,眼前的小狗確實十分瘦小,不過兩隻柴犬大概是有了安雅的投餵,沒有和路邊狂吠著的黑犬一般瘦得骨瘦如柴,他主動將垂在空中的手往小柴犬方向擺去,好讓這新生又柔軟的生靈能對他放下心來,「還沒有名字嗎?」
照理來說,柴犬生育下來一次應該也有個五六隻,兩三隻也不是沒有案例,但既然是流浪狗,有一隻能夠跟著母親活下去,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了。
喬納斯是個安靜的人,她也不怎麼說話,收回了撫摸可頌的手,公園裡裡只剩下柴犬進食的細微聲響。把手上的罐頭倒進另一個碗裡,安雅猶豫了一瞬,把碗往青年的方向推去,好讓對喬納斯充滿興趣的小狗能留在他身邊吃飯。聽見身旁傳來的問句,她並沒有抬起頭,視線落在對方提及的小狗身上,淡淡地答道,「沒有。」
「我懂的不多,想不到好名字。」想了想,她又補上一句,語聲本就細微,此刻更多了分難以覺察的茫然。狗狗誕生在樹叢裡,那灰頭土臉的,誰也不會寄予期待的小小生命啊。安雅大可以像遇到可頌時那樣,隨便指著一個事物替它命名,反正小狗是那麼的脆弱,它也沒辦法質疑什麼——為初生的生命套上什麼樣的名字,它的一生就會這麼過下去,直到或許並不遙遠的盡頭。
可是她沒辦法,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這窩狗與她沒有關係,這不是她的狗,安雅總有一天不會再來,只在它們的生命裡留下淺淺足跡。但她無法起一個合適的名,彷彿固執地不去呼喚,就能使久遠的寂靜響起回音。
「你讀過很多書嗎?」
從靜默當中回過神來,安雅的話題突然從犬隻身上轉開,語調起伏多了一絲好奇。她的身旁蹲著淺金髮色的青年,明明素昧平生,卻因為兩隻無人問津的狗,耐心地與她蹲在公園一角;喬納斯連話聲都如此安靜,彷彿連這麼尋常的夏日晚間,他也不願意輕易驚動。
蹲在地上,她用手支著臉頰,側著臉望向一旁的喬納斯,檸檬色的眼眸透著坦然,「喬納斯,你能幫他取個名字嗎?」
女孩的話實在是太輕了,讓喬納斯莫名生出會被風給吹散的錯覺,語句中夾雜著一點不願透露的心思,他抬起灰藍色的眼眸,卻沒打算細究。
歸根究底,安雅與他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興許日後他們還能擁有許多見面的機會——喬納斯已然將這座公園的地址悄悄記下,他是那種會心軟的人。尤其是這些動物,他不樂見他們的死亡,卻也沒有為他們負責的想法,喬納斯不在乎,實在的對這些生命抱以憐憫和漠視,他與牠們之間的關係不過是偶然的機緣,他沒辦法留下任何事物,他甚至敢篤定就算他們在他面前被車給撞死,他的眼睛會一動也不懂的直視。
「這樣嗎。」喬納斯諾溫的語氣平淡,嗓音卻是儒雅的,帶著繾綣的一絲柔和,他先是回答安雅首先的問題,慢吞吞地回答道:「我應該是讀過很多書的人。」
應該。這個詞用得果斷,就單純以他的學歷而論,他大可以用此來昂起頭顱表明自己的閱歷豐富,又或是他顯然比少女大上幾歲,無論哪個方面都可以極有底氣的回答,但喬納斯沒有。
他淺淺露出了微笑,陽光落在他的鼻尖,他順著影去勾勒女孩的臉龐,搖搖頭道:「我也想不出好名字。」
「媽媽叫可頌,」他弓起食指,在離靠安雅近一點的那隻柴犬爪子前停下,並不是用指尖去指,生怕被誤以為有著惡意似,「那幼犬就叫吐司吧。」
可頌、吐司,容易被遺忘的、一時興起的名字。
「……吐司。」
她在喬納斯溫潤的語聲中停頓,彷彿陷入了什麼漫長的思緒中,半晌才輕輕開口,像是念誦書籍般呼喚了這個名字。小狗像是聽懂了什麼,從飼料盆中抬起頭來,晶亮的黑眼睛盯著她看;見安雅沒有繼續說話,只是輕輕吠叫了一聲,又把臉埋回碗裡,舔乾淨底部的殘渣。
為什麼是這樣的名字呢?她沒有,也不打算詢問喬納斯,青年的笑容彷彿在陽光裡褪盡顏色,而她只是很緩很緩地,眨了眨那對與光芒顏色相近的眼眸。那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名字,彷彿羽毛般在他們之間飄落,抽去一切可能附加的重量,最終落進小狗的食盆裡被吞吃殆盡。
阿薇塔。她想起這麼呼喚自己的母親,想起那個被虛擲於自己身上的名。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想要逃開,從眼前這個場合、從烏諾市逃得遠遠的,路燈的光線刺痛每一處肌膚;但最終她只是轉開了眼睛,平靜地望向結束進食的可頌,就好像無事發生。
那也很好。她想著,就這樣的,輕輕的名字也很好。安雅伸出手,輕輕搔了搔小狗──吐司的頭頂,「那就是這個名字了。」
收回兩個空碗,安雅把飼料盆疊在一起,又爬進樹叢裡,替柴犬們的隱密狗屋換上一床新毯子。將沾滿狗毛的舊毯子與空碗塞回紙袋裡,她起身重新抱起那滿滿當當的一袋,望向身邊青年的臉龐──她注意到了那雙藍色的眼睛,即使在燈光之下,也是帶著灰霧的色調。
「我要走了,喬納斯。」她說。
喬納斯諾溫點點頭,絲毫不意外女孩乾脆接受了這麼一個名字,或許不是乾脆,但至少沒問他理由,真要是問了,恐怕他也得沉默許久後搖頭:那是沒有意義的。
正如伊曼紐爾家的三姊弟的名字都以零湊之姿組合而成,講好聽一些是獨特且唯一,坦然些便只是四處剝奪一絲強塞進他們靈魂裡。
喬納斯順著安雅的動作起身,彷彿個旁觀者注視著這一切舉止,沒有幫忙也沒有和蹭著褲腳的柴犬一塊玩耍,他並不想讓可頌認為他是有辦法領養走吐司的——但直到安雅喊他,他的眼神確實都還停留在兩隻褐色的狗身上,與他們黑得徹底的眼眸相對。
「好。」他沉默地給予回應,卻沒有要移動的意思,他只是輕輕回望那雙淺黃的瞳孔,「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這個詞他琢磨許久後吐出,類似於叮囑或單純對那句我要走了的反應,除此之外他也無法說出什麼,他沒有辦法和自己熟知的那些同學一般,在剛認識的人面前說出很高興認識你或是下次見。他也許會再次來到這裡,這處公園,這兩隻柴犬身前,但他又怎麼能篤定自己能遇見安雅呢。
女孩大抵也是沉默的,轉身離開的步伐很輕。
喬納斯諾溫最後將目光留給地上綻開的日花,細碎光點隨著風輕觸葉片而搖晃。
公園靜地像是沒有人造訪過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