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范費特醫生。」
羅伯特.戴遜指節輕敲幾聲,從診間門後探出頭,頂著的栗色摻白絲,梳整地一絲不苟,即是這晚班臨末的時間,男人依舊保持神情的嚴謹,合襯他所擔負的職務——軍紀教官,「我帶來應該是您今晚最後一位病患,前面還有其他等待就診的人嗎?」
略為拘謹嚴肅的問候自身後傳來之時,葛萊蔻正將最後一圈繃帶纏過傷者瘀痕滿佈的上臂。
她動作嫻熟地拉起另一端預留長度的醫用軟麻,交錯、纏繞,在縞色繃帶之上留下一枚形狀工整的扁平小結。「請放心,戴遜教官。」當醫療暫告一個段落,葛萊蔻起身,由於非是於軍團內職務的期間,她並未向羅伯特行以下屬面對上司時的正式禮節,僅是頷首致意,「其他易於處理的病患已經交由另一位同仁負責,而您所帶來的這位,」原先順暢溜出舌尖的句子不知怎地停頓了片刻。她偏過頸子,瞧向仍坐在待診椅的青年,後者一頭褐髮凌亂、淺色便服沙沙土土,模樣狼狽不堪像是在操場上滾過一遭。「與其說是最後一位,我倒希望這是他今年最後一次消耗醫療資源,頻繁大小傷不斷,醫療班大夥兒半數都認識他。」葛萊蔻搖了搖頭,終是無奈地呼出一聲帶笑的吐息。
似是感受到過來的關注,垂首深坐於等候椅中、一股疲憊纏繞肩頸的大男孩很快移起他的雙眼,接上葛萊蔻來自那對渾圓銅綠的視線,在對方感嘆一串他聽不清楚的話並搖頭時,派克回以為打擾而歉然的笑容。
羅伯特則在葛萊蔻的心得之後鮮有地揉捏鼻樑,「一年還長著呢,截至目前,恐怕他到醫療班報到的次數遠比他出席我的課程還要趕得上全勤。」話後朝派克招手,示意他入席治療,沒等派克溫吞走來,羅伯特逕自與眼前看來過份年輕、卻十分可靠的醫生留下最後的請託,「有鑑於他明日還得早起處理他今天開始接下的馬事勤務以及新兵的操練,盡量讓他能越早回寢休息越好。其餘雜事都已處理好,應該沒什麼繼續盯著他的必要,看診的事由詳細由他自述,我就交託給您幫我叮囑他,這裡結束後務必直接回去休息。」
親耳聽見囑咐,派克溫順沒做反應,只是同葛萊蔻發出禮貌地招呼:「晚上好,范費特醫生。」
「他和我初入兵團時的年紀相當,相信他能照顧好自己。」
結束與羅伯特的寒暄,並和完成診療的病患叮囑注意事項,葛萊蔻在一同送走了兩位後才正式看向診間內最後一名傷者。「晚上好,伊凡。」她打趣地回應,雙手收於白大袍口袋內,為因應作業方便而編紮起的高馬尾隨回身的動作於肩側滑開半弧,「或是有鑒於不是初次見面,我能稱呼你為派克?」
毫無避諱聊著稍嫌熱情的問句,葛萊蔻後靠上問診桌,一身站姿因長官離場而轉為愜意。期間,禮貌性的敲門聲輕響,一名護士步入診間,開始整理起方結束治療的空間,更新使用過的器械、丟棄沾染髒污的紗布並添補數量短少的材料;她在年輕護士離去前低聲交代數句,後者點了點頭並在退出診間時順手掩上了單門。
「--好了,那麼,」以酒精消毒雙手,葛萊蔻為安靜的空間起了個音,「在確認你沒有摔斷任何一根骨頭前,我建議你從如何會把自己弄得比上一次還狼狽開始報告--或是我來猜猜?鞭傷、砂土、險些破皮感染的傷口,你和誰起了爭執?男孩。」
就座後,派克的視線水平降至低於葛萊蔻,注意力在護士進場到離場間被拉去又回歸。
細心從葛萊蔻第一道問句開始回應,派克先答道:「當然可以的,醫生,那是我的榮幸。——不知道我是否也可以喊您葛萊蔻醫生?就我所知道的范費特人數有點多。」腦中想起新兵集合時,時而在另一邊喚起熱鬧的范費特,偷偷揚起嘴角。
對於渾身狼狽的起因,葛萊蔻是直中核心,襯衫袖管是捲至肘上的,露出的半條胳膊一邊正劃過一道鮮明的紅印,就像只要割開那層僅剩的透薄肌膚,腥紅便會興奮得破口湧出,派克抬手轉看幾乎環臂的整條印子,有些佩服葛萊蔻的一語中的,又檢看身上,注意到一些角落有淺淺的血痕。
「…一匹馬、以及一些馬販。噢、這小血跡不是我的、是……」順手拉起原本紮進褲頭的衫下擺,才想起應先做表示,雙手停在第一顆鈕扣:「我能現在脫掉外衣嗎?」
「很高興我們在稱呼方面有了共識,也希望我的弟弟還沒有機會對你發出幼稚的戰帖。」按下派克止於釦前的手勢,葛萊蔻先是檢查眼前捲至上臂的衣袖不會在褪除時增加傷處的負擔,接續繞至青年身後確認背部並未有任何滲血傷口沾黏衣物。她拍了拍對方的肩,後者便意會性接續方才被打斷的動作,「然後你提到馬販?噢,他們可不是好招惹的對象,而你看著也不像會挑起爭端的人。」待鈕扣解除完畢,為減緩再次拉扯傷處的可能,葛萊蔻阻止了派克預備舉起的雙臂,轉而協助他在手臂自然下垂的狀態卸除外衣。
醒目鞭傷頃刻暴露於春末稍寒的空氣之中,一路自右前臂蔓延及肩胛的紅痕似在軍人精瘦的半身扯開一道未滲血的長跡,而另一側左臂則從皮肉深處漫開一片不甚明顯的淺青瘀血,連同腹側與腰背也隱有多處大小不一的擦撞傷。
葛萊蔻以指自青年的背部至身側續而檢查至雙臂的骨頭,期間拋出數個詢問生理狀況的問句,最後才拉過裝載清創醫療用具的鐵製推車並將一塊軟布墊在派克足前,「骨頭看來沒有嚴重的受創,但不敢保證沒有骨裂的可能,近期內減少搬運重物的次數--雖然這麼提醒,但政戰班的上級我也清楚,你就盡量拜託同僚協助吧。」拿起生理食鹽水,她示意派克前傾身子,旋即將溫度低冷的液體淋上腫脹鞭痕。
雖然葛萊蔻如此提醒,但是否尋求協助派克並沒有多放心上,給予也許有些敷衍的微笑來回應。
一路卸除衣物後,感受到反差的冷氣壓上赤裸的肌膚,循著鞭吻的痕跡,胡鬧地細碎刺激,再到葛萊蔻的觸診,雖因有些敏感的疙瘩,指腹推點的力道卻也恰好暫時抵銷刺痛的感覺——直到冷冽確實地隨液體落下、貼上才要適應氣體溫差的毛孔,藍瞳瞬間悟世般蒙上槁灰,派克覺得裡外都麻木了,終於。
「——嗯…他們的脾性我還滿清楚甚至熟悉……」為分散身上的注意力,派克嘗試用對話來壓抑並無視悄悄竄出的冷顫,回想卻染回現場情緒,一陣顫抖乍似輕柔無息,卻足以搖晃全身,青年狠狠蓋起眼皮,並短暫蹙眉,「…不、不過爭端不是我挑起的,呃、我覺得不能算是啦……」
外傷醫療繁瑣而沉悶,所幸派克的傷處皆是未破口的擦傷,省去了處理砂土混入開放性傷口的程序。
液體沖刷右臂,大面積洗去塵沙與髒汙,生理食鹽水自肩梢順垂臂一路淌落再被鋪地布墊所吸收。葛萊蔻以棉棒擦去幾處頑固逗留的砂土,同時注意到青年因低溫而泛起的疙瘩及一瞬難察的顫意,「忍耐些。」她說,移動棉棒輕滑過紅腫鞭傷,並續接話題、試圖拉離對方專注於傷處所導致的疼痛,「你和馬販是怎麼起衝突的?派克。」
「…因為一匹馬,」似是多少明白葛萊蔻忙碌間提問的用意,派克不再關注與自身接觸的所有動作,轉而盡可能跟隨葛萊蔻本身,像是那圈使柔順褐絲紮高昂揚的髮帶,風格簡約的繡紋配佐輕淺底色大方耐看——落實分心,讓回答時得以省略細膩回想,「一匹不知道才被捕獲多久的年輕野馬,在販馬的集市中失控,而我則插手他們對商品的處置。」
空檔間往推車裡點看用具,棉棒、鑷夾、紗布都各有粗細與大小之分的尺寸,由於入團以來多次的醫療報到,派克與它們有種模糊不清的熟悉,偷偷在心裡進行不具意義的清點。
當派克順著問題答話,身體顫意便明顯減緩了些,鞭傷疼痛與大氣冷溫反覆刺激,在這和平年代便是軍團受訓也不至遭受如此的皮肉疼痛,非是眼前的青年不耐摔,看著他身上傷處便明白那馬販揮鞭下了十足十的狠力,若再多施一分手勁這身體肯定皮開肉綻。
「聽起來是場小災難--還有人被波及嗎?」她問道,同時收起生理食鹽水,結束了基礎的傷處清理作業。
拋去棉棒,葛萊蔻半轉過身從物品排列工整的推車上取過消炎藥膏。淡色稠體擠出軟管,以不觸及傷痕的距離敷上紅腫的表皮,待肩膀處上藥完畢,她再次用乾淨棉棒將藥膏均勻分散至傷處四周,接著續而朝下重複相同的動作處理前臂鞭傷。
「嗯——我想不算上被我推開時的跌倒碰撞,應該是沒有更多,」低頭瞧看一眼左大腿,在馬匹的硬蹄所及範圍下支開多少人,派克這片段的記憶跟當時的混亂糾纏不開,僅有一位因後續緣分而得知,「不過我現在想不起來到底推走了幾個人,只確認到現在那匹馬的主人的姪子是其中一個。」
軟膏疊抹時相比前面步驟的觸感溫和許多,並且有著一股暖悶沉穩而不刺鼻的味道,此時派克想到也許能在這裡得到的需求,畢竟時間已晚,明天一早便要用上,「我能向您要些外用傷藥嗎?葛萊蔻醫生。要擦在破皮的傷口上的、一些消毒藥水以及消炎藥劑,如果有能借我的針筒更好,因為我還希望用一些打進體內的抗生素——但不是要用在人身上的。」
「當然,我會讓你帶些傷藥回去。」
經藥膏均勻塗抹的傷處少了些猙獰,她預期用於減緩腫脹的藥性成分會為疼痛處敷上一層微涼,讓這位士兵不至於因灼燒感而徹夜輾轉難眠。
葛萊蔻以鑷子夾起紗布攤展為長形,蓋上膏藥所及的各處,掩去今日一切禍不單行的痕跡,「若是因為軍團排班的緣故、打算自行換藥,院方自然也會準備簡易的消毒備品給你,但針筒--」逐圈纏繞前臂的繃帶猛地在下一圈收緊了些,「以及非人用的抗生素,再讓我猜猜--你想去幫馬療傷,對嗎?」葛萊蔻挑眉覷著眼前的青年,狐疑的神情頗有要對方從實招來的意味。
繃帶箍緊的一瞬,原本散漫身周的注意全數凝聚回葛萊蔻,迎面的尖銳令派克以背脊為中心紮住全身,噤語一陣,先露出傻氣的笑容。
「葛萊蔻醫生都能猜中呢。」放下包綁完成的右臂至膝頭上,男孩上身駝傾,「其實都是打算用在馬身上的,雖然無大礙,但牠看起來比我還糟——糟透了。」
「我被主人指派要當牠寄養在軍團時的調教師,明天一早就要去照顧牠,牠的狀況不需要等獸醫處理,但我得先弄到需要的東西。」不如說等他們來反而礙事——軍團的備馬基本上都訓練有素教養有佳,使的軍團專門的獸醫都溫吞成習——這是派克入伍後關注的感想。
「不會亂來的,如果需要寫耗材記錄,我會再行補交——依稀記得剛剛羅伯特先生有提到飼養記錄是需要謄寫這方面的東西,不過我問您拿取的話……還是寫一下吧。」
感受到夾雜在不忍語氣中的些許緊張,葛萊蔻伸手拍了拍派克未有傷處的另一側手臂,安撫道,「別緊張,這不是什麼違反規定的事。」
接續包紮的動作轉移至肩膀,醫用三角巾自中心線採錯開餘下兩角的方式一次對折後被蓋上了肩處,她先是將近右臂外側的長線來回反向繞過上臂打結,然後走向青年的左側拉起落在他身前及身後的另兩條三角巾長帶,「只是,醫用配給沒辦法隨意挪為他用,動物用抗生素也不是我能擅動的藥物。」將身前長帶繞過腋下,在背部偏左的位置與另一條長帶交錯纏結,葛萊蔻捲過餘下過長的布料塞入服貼背部的三角巾,總算是結束了今日最後一項對外作業。
「…嗯,我明白,只是試著問問,想盡快彌補因為我的行動而造成的傷害,」示意理解輕巧點頭,左手揪捻在咫尺卸下,隨意疊整的外衫, 姆指腹觸著襯衫上細小的血絲,派克醒目不螫人的雙眉朝中心打了交道, 「至少外在方面上…」
「——唔,這個我什麼時候要拿下呢?」提回沉下的語氣,表情戴上興致,最後外覆的固定成果俐落美觀,派克收著下巴想盡可能完整欣賞肩上的成品,「這種綁法我沒見過、說來固定傷處的方法如果能知道多一點應該很不錯。」
「明天中午就可以拆下,這只是避免傷處摩擦衣物,也讓藥物可以完全發揮作用。」
交談中途,診療室門響起幾聲敲擊後被再次推開。數分鐘前離去的護士步入室內,她輕喚了聲范費特醫生,將一白色塑膠小袋交入葛萊蔻的手中後,又匆匆離去。
「如果想學多樣化的包紮法,歡迎來醫療班派克同志。」葛萊蔻打開白袋清點了下內裡的物品,轉而遞到仍對包紮手法相當感興趣的派克面前,「來,這是你的外傷藥,早晚擦一次--最後,關於你希望申請的動物醫療用品,我沒說不能幫忙。」對政戰班的青年報了幾個名字,她在派克伸手接過藥袋後取過紙筆,以醫療班人員慣有的潦草字跡將方才提到的數個名字寫下,「去負責動物醫療的部門找這幾個人,他們是我的熟識、對自己的工作有熱忱,跟他們報我的名字,你會用最快的速度取得你應該獲得的東西。」
雙眼瞠開,日光燈映亮瞼下原本幽暗的藍,接過名單的幾秒,派克理解話語的機制似是歷經小小的短路,將紙上的字跡覽過一遍才恢復,「……非常感謝,葛萊蔻醫生!」
「回寢的路上只是順路經過想必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尚未銘刻成熟的臉頰染上淡紅,俐落起身撿起外衣,因固定單手而不方便著回的衣衫疊披肩上,派克對面前處事輕巧、明確的嬌小女性,漾滿柔軟銘謝的笑容,「很高興今晚由您替我看診,這是今日第二次感受到幸運與我同在。」
拎起暫擱於診療椅上的藥袋,在輕踩轉步離開診間之前,派克唐突說道:「我覺得范費特先生很有趣,簡單、直率。——還有葛萊蔻醫生應該很適合橄欖色髮帶,末端繡點墨綠色紋路……」
「——總之,晚安。」餘下道別後的莞爾,收假的年輕士兵帶著渾身塵土走過夜晚靜淨的醫院廊道。
聽到那有禮的稱呼,葛萊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如果這位『范費特先生』能和你學點謙遜,或許懲處的次數會減少些--又或許,你們年齡相近,溝通上比較有共通語言?」語氣雖無奈卻非真正的責備,那話尾提出的推測與其說是長姐的請託,更像是一時興起的無意回問。而派克真摯的道謝使葛萊蔻在數次眨眼後柔軟了視線,「晚安,士兵,天色不早,別在走廊逗留,你不會想碰上巡查的醫療班班長。」
輕巧掩上的診間門扉還予室內一片靜寂,獨身站立的女子下意識碰了碰高束起的長髮頂端。
窗外月色漫灘一地,半滿弦月暈輝輕覆歸家者的肩,為眾人一日辛勞繁忙安下適宜休憩的尾聲。
與主治
約定的休息天數將屆滿四日,這是在病房裡醒來的第四個早晨,女用絲衫外頭多裹件薑黃色針織罩衫,以藍色飾邊,並點綴同樣色系的小雪花,兩層荒唐的派克無視身著,眼眶紅脹仍專注紙頁。
原本供予病患用膳的移動桌板成為士兵的臨時書桌,堆疊一份又一份的文件,蓋住身下的棉被表面也舖滿存放資料的書夾、以及大張突顯病床狹窄的地圖,床頭側邊的小桌當然不會被放過,倒是左邊較大的桌面逃過漫谷的紙張,擺放較和襯這個場域的物品——一盆涼水配佐布片用來減去雙眼不適、右移至左的水壺與杯,空杯被當作支架,一封信箋斜倚杯身,立足桌面,收信人理所當然標明帕斯卡.伊凡,字跡整齊,而那籃克里斯攜來、集齊朋友們關心的慰問,依舊在桌下靜候。
諾大的病房還是空蕩,除昨晚曾有一人入住隔壁床位,但今早已經被移走,派克聽說是剛好趕上醫院最後清閒的一段時期,入冬前後將迎來一波天氣轉換導致的陣仗。
不管如何,安靜清幽都令派克感覺幸運,左臂上輸送營養液的針管也被拆除,雙手活動自如配上腦袋清醒,書寫擬議的進度連自己也意外地快速,沒有人能打斷男孩透過筆桿與文稿的對話。
相較前幾日,此時的派克與外界聲響似是全然屏擋,浸淫在邏思循緒。
秋末漸轉寒涼,氣候變遷迅即的徐溫推促著穀物結穗、獸禽更羽,膚表光裸的人們收攏衣衫,自床底櫃頭翻出禦寒衣物,一件件披掛上身,壯年為老者戴帽、替孩童繫緊圍領,卻是捲起自身袖臂,荷著工具就往工作處前行,勞動者揮灑汗水,在日下與風中,直至晚霞縵麗抹開天際,人們擰著鼻子,打響了好幾個噴嚏,一股灼燒撓癢著喉頭。
季節變換紅透院前槭楓、黃染整樹銀杏,恰似此般時節擠入軍總醫院的病患漫佈院區各處,孩子啼哭間雜著父母的安撫聲,醫護人員來回奔走,高聲呼喊與急促囑咐穿梭病房與值勤間,葛萊蔻同樣忙碌其中,她低頭清點紙面上打印的一般問診名單,匆匆在最末列打上小勾,薄紙掀翻過頁之時她回過了身,與醫護同僚擦肩背向,朝另一處病房邁步而去。
嘈雜隨步伐遠退,葛萊蔻一面默背患者數目,一面踏入專屬軍眾的診療空間,久未進水的喉嚨些許乾癢,她咳了幾聲,皺眉停下腳步,咳音敲擊牆面滾落了地在廊道上清晰滾盪,她慣性朝病房牌看去一眼,確認止步位置和目的地相隔兩個號數的短距,葛萊蔻再度跨出一步,鞋跟落下的鈍音還來不及收畢,短暫劃過視野的人影便令她撤回腳步。
數次不期而遇的地點過分雷同,葛萊蔻對此無奈呼出口氣,計算下離實際問診時間尚有接近一個鐘頭的餘裕,她偏轉方向,踏入非預期內的病房。
「嗨,對醫院念念不忘的伊凡先生。」對病床上正埋頭書寫的少年出聲問候,葛萊蔻揚起了忙碌之中鮮有的輕鬆笑容,「我們能不能選在一些日常的地點碰面,嗯?」
對招呼沒有立即的反應,派克直到葛萊蔻最後的揚聲才拔回鑽入字句的意識,但相比前些時候對訪客出現時的驚嚇,至少今次沒有讓床上過多的雜物跟著人一起散落床下,僅有紙上多點斑大的墨跡,同對方上揚的嘴角,派克亦是羞赧莞爾,「…呃、葛萊蔻醫生,嗨,不好意思、剛剛說了些什麼?」
眨眨哭痠的眼眶,環視圍繞的瑣亂,近及手下的紙頁——上面正細膩描述各地區不同的民情,並逐列清楚點出不同的需求,而最靠近身旁的資料書,翻開的頁面記載著西邊落寞城區的相關介紹——巡房同事幾刻前的牢騷再次響起,派克尚未弄清葛萊蔻的來意,隨即脫口:「我保證結束後會把病房收拾好。」
收獲毫無預期的回應,葛萊蔻一瞬愣神,隨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放輕鬆,我是擅長弄亂桌面的夥伴。」環視周邊一圈,葛萊蔻對眼前堪稱亂中有序的狀況不以為意,她走至病房牆角,隨興將硬式夾板塞入腋下,雙手並用搬著鐵椅,移動到病床一側,「我比較好奇,這次又是因為什麼原因。」
攏著醫師袍及長裙,葛萊蔻姿態輕鬆地坐靠上椅背,足尖點地、腳跟輕抬數次,長時間走動的痠麻得以獲得紓解,她眨了眨眼睛,看向衣著花俏得不明所以的年輕男孩,打趣說道,「第一次小傷口,第二次鞭傷,現在在病床上,我們下一次碰面你應該還能好好打招呼吧?派克同志。」
「那要看萊克托,他最近對打進步不少。」輕巧托出兩人皆熟的人,派克調皮回應,「我幾天前從床上跌下來,腳扭傷被送來這裡,不過明天就要出院,而且其實已經好很多,也可以走路了。」
蓋上筆蓋,稍微收攏與葛萊蔻之間陳放的物品,也把正在書寫的筆記清離桌面,迴身取過裝有飲水的壺,挪開斜倚空杯的信箋,小心轉靠它處,拾起恢復自由的玻璃杯,添進壺裡的水。
將斟水八分的杯子遞往入席的葛萊蔻,另一手仍然拎著水壺,壺底靠上餐桌板,派克向葛萊蔻問道:「葛萊蔻醫生呢?我覺得應該是在工作的途中。」
「那小子總能把所有人都逼得非得和他打上一架。」簡單致謝後接過飲杯,室溫微涼的清水流入口腔適時舒緩了乾澀微癢的喉嚨,葛萊蔻以雙手虛握杯身擱放腿面,起初平直緊繃的肩胛順手臂鬆下僵硬的角度,她小幅度繞轉肩關節,聽到幾聲不明顯的喀拉聲,「我原本預期萊克能和你學點、不太擅長的部分,例如--禮貌?」
但果然不太可能呢。自顧自笑著否定了提問,葛萊蔻將水杯放回桌面,留意到即便稍經過整理仍覆滿大片被褥的資料文案,在以眼神詢問後獲得派克一個請自便的手勢。她揀出一份過往於行政組任職時,也十分陌生的文件編號,隨意自其中翻開一頁,視線慣例投往數字紀錄,生命凝跡的墨字壓印,她的指尖點了點些許泛黃的紙面,停頓片刻後續道,「季節轉換前,孩子們總是比大人要提早出現狀況,比起再往後幾周會迎來的高峰期,其實這陣子才是醫療人員最緊繃的時刻。」
「有你們的悉心照護,他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派克想表達從葛萊蔻等醫護人員身上感受他們對工作的熱情與辛勤,但最後還是簡單述及,順便給予兄姊的擔憂撫上安慰,微笑表露信心,「萊克托也是,他只是還沒找到對他而言重要到願意讓自己截然不同的契機。」
「不過果然還是希望你們有足夠的休息呢,我的主治也是看起來忙碌過甚,人手問題嗎…應該是能加入長遠的解決辦法的——」早放回水壺後騰出的左手翻弄鄰近書夾的頁角,後語像是又要陷入思考,漸進喃喃,突然一個思緒攪弄翻上表情,派克轉頭向葛萊蔻半是遲疑地說道:「…我,有一個放很久不知道還能不能提出的問題想問葛萊蔻醫生。」
「我看過卡爾森醫師走出這間病房。他相當細心,在他治療下通常不會有後遺症產生。」闔上文件再擺放歸位,葛萊蔻如實道出諾里斯在醫療班廣為人知的評價,「門診醫師相當辛苦,我們外科在這段期間倒沒什麼改變,接幾台手術、確認術後併發症,偶爾處理黑器義肢的調適--但這個季節確實也困擾我們,術後病患若是感冒足以產生很多問題。」
原先循著派克似乎陷入深思前的喃喃低語而張口閒聊,預備向另一處文本探出手的動作卻在下一刻少年突然轉醒的提問間稍稍停頓,「嗯?」下意識回應一聲單音,葛萊蔻抬高視線,看向那張夾雜遲疑的年輕面龐,數個月前猶豫不定的少年帶著鞭傷鮮明地從回憶底走出,她思考片刻,嘿地一聲又將鐵椅拖近病床小半步,椅腳刮過地面驚起嚇人的響音,「忘記告訴你,我習慣從忙碌中擠出餘裕,工作與工作之間都能排出相當的空閒。」翻手將病例夾板蓋上側桌,葛萊蔻揚起笑容,語調輕快,「所以我們有很多的時間,派克。」
愣見葛萊蔻靠近床沿,一派輕鬆地宣告歡迎言談,派克接著提起手臂,將口鼻埋進腕上毛織的袖口,癡癡傻笑,耳根泛紅,「…好的。」
「我只是好奇、好久之前我因為跟馬販衝突的事來找葛萊蔻醫生看診,結束之後不想拖到隔天行程,所以嘗試擷取捷徑,而醫生妳出乎意料、毫不猶豫地提供幫助——這跟我來到這裡之後,總是遇到的煩瑣行事大相逕庭,為何妳願意這麼做呢?」稍微回歸正經,派克讓八指相交,剩餘的兩支姆指近頂端的指腹互吻,輕輕將掌托靠上餐桌板,端正望著葛萊蔻。
「因為我不喜歡。」
毫不猶豫甚至是任意妄為的答案輕易脫離舌尖,像未經思考又或此番思緒已在腦中兜回反復,氣音的餘尾歛得輕巧,沒有絲毫雜念殘留。「就像你為自己認定正確的事情而行動,就算過程中會流血、會摔斷骨頭,你也不會停下腳步。」葛萊蔻背壓上椅身,交疊起的雙腿踏了踏地,趵趵數聲,如前進邁出的步伐,更似狼狽摔跌的撞擊,她環過雙臂,故作莫可奈何地蹙眉,真實心境仍全坦露於言語之中,「我的理由很簡單,我不喜歡,而這個狀況也不正確,但制度始終有存在的必要性,所以我盡量表面上遵守它,而等到某一天我會破壞它。」
--很訝異我說得這麼明白嗎?
她的語調平靜,像在討論草皮整地、電纜汰換或醫用廢棄物清理那般隨意,隨意得自信,自信而無畏。
「人生太短暫,凡事都必須盡力而為--你是貫徹這種精神的人呢,帕斯卡。」
數次的不期而遇,葛萊蔻始終凝視著派克的眼睛,那雙年少的蔚藍中有疑惑、有思量,有某些她熟悉著且至今仍不願因現實捨棄的執拗。
那些話語如同憑恃本能飛翔的鳥,輕盈而確實,也彷彿在振翅間,憾動派克已瓦解過的堤防,剔透的淚珠簌簌而下。
攢著袖子壓上再度發紅的眼眶,把身旁不能沾濕的物品堆移到稍遠的地方,動作迅速像早有準備,再度啟口的語氣與外表不同的平穩:「…抱歉,大概會有一陣子都這樣,我還在努力恢復它,希望不會太久。」
針織的紋理吸水性不佳,派克身前的被面很快便出現點滴漸擴又縮窄的水痕,為強力遏止更多溢出,男孩手掌托往眼窩,在一個深呼吸後才成功停歇。
液滴溢出眼眶滾滑過下頷的畫面令葛萊蔻怔神,一瞬間卻無法釐清自身停頓的理由,醫者繁常遊走於生死交界,見慣過多啜泣與嚎啕,遑論孩子銳利的尖叫或成人壓抑的哭腔,無法掩耳作聾,便僅能使聽覺麻木,讓節哀的字句成為反射,他們探出手臂予以安慰,無論終將迎來情緒的潰堤抑或悲憤揮出的拳腳。
葛萊蔻回過神。「嘿,沒事的。」她站起身,自口袋取出摺疊方正的手帕,棉紗混紡的柔軟布料觸上年少而未過分稜角的面龐,輕柔抹去少年動作呼吸間無法完全遏止的淚水。
她曾執行過這個動作無數次,曾捧著某人柔軟稚嫩的臉畔無數次,她已許久未見過那個男孩哭泣,而那個男孩再也不願意哭泣--眼前的少年落著淚,葛萊蔻便想起了那個如今與少年同齡的,最後一次朝她哭泣是因著咆哮的幼弟。
「……或許我們該恢復的,是那個還懂得哭泣的自己。」她柔聲說道,語氣中有著懷念。
「…嗯,謝謝。」任由手帕卸走臉上的淚滴,派克藍瞳止住湧泉闔上又睜,輕輕聆聽的是葛萊蔻話語中夾雜的私密情緒。
溫柔離頰後,他倒是揚起笑容,在狼狽的面容上看起來矛盾,「葛萊蔻醫生令我想起姐姐莎拉,雖然可能會這樣做的是威廉哥哥。」
「你也是么子?」收折起手帕,葛萊蔻略帶驚奇地回問,意外於派克和自家幼弟在天差地遠的外顯之下竟有些許雷同的根本,「看不出來呢,雖然你不像大部分的長子不懂變通,卻有著很少出現在老么身上的特質,我還以為你是排行中間的孩子。」
捕捉到對方話語中不經意提起的兩個名字,柔軟著似散發光輝,葛萊蔻坐回原位,順依鼻音作末尾的喚名續接了話題,「希望沒有冒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分享你的兄姊?我相當佩服他們。」
「是有不少人都說莫里斯,我的第二個哥哥,比較像排行最小的孩子。」葛萊蔻的驚訝讓派克莫名有些得意,竊笑地拱出小哥哥的存在。
「我昨天才跟人大肆抱怨威廉呢!」十指相扣,反掌往胸前拉伸手臂,舒展數日臥床的上身筋骨,心中的芥蒂透過補償形式得以消除,派克談及過往的家人顯得輕鬆,「他們三人的個性差異很大,之所以說醫生妳讓我想起莎拉,是因為莎拉跟妳一樣,讓我從妳們身上感覺到一種豪爽自由的氣質。」
「這種個性通常也和『不夠淑女』畫上等號。」衝著派克眨眨眼,葛萊蔻加深笑容。
眼前的年輕士兵攏臂朝上延展,姿態舒適而愜意,寬鬆衣袍掩去了堅韌體軀、覆盡青嫩且尚未打磨完全的銳氣,秋末涼息不經意輕撫,少年緩下眉眼,幾抹薄紅自眼尾漫開,是生命的模樣。
「我底下幾個弟妹的個性也不太一樣--噢,妮歐倒是相對穩重,但你們可能不熟,她大多在處理行政組的工作。」隨手又抽過一夾資料,閒不下來的性格總讓葛萊蔻無法只是乾坐原地,她喜於交談,又慣於在開口間使行動豐富多采,「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尋求協助。」她的目光一瞬趨向物品亂佈層疊的窄長桌面,再以指腹拈住紙頁邊緣前後微晃。
「你知道的,有些資料並不容易取得。」
「葛萊蔻醫生似乎知道我要做什麼。」葛萊蔻豐富的行動盡收眼底,派克抓住末句釋出的意思,「但我不確定,資料當然是越多越好,可是參與的人越多,我越無法保證波及的效應範圍——當然,如果能動員所有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此稍微停頓,揉揉直挺的鼻尖,「…關於不夠淑女這件事,其實我認為,那不過是不夠有能力的管理者,在運作社會時所需要、因此加諸的規範。人們各有所長,如果能最有效地發揮能力,有什麼理由被侷限在框架之中?」
「不過也明白實質的無奈,莎拉或許是幸運有一位強悍到能打破藩籬的母親,所以能夠更加自由。」
轉頭望幾眼斜倚的信箋,帶有的表情沒讓葛萊蔻看到,接續悄悄地說:「而且其實我也偷偷羨慕,女性擁有直觀而言,可以孕育未來的能力。」
孕育未來嗎。
微乾唇面短暫輕抿,葛萊蔻於派克偏頭一瞬收攏眸光,原先拈拉頁面的指尖一鬆轉撫墨字而過,粗糙纖維撓癢皮表,她顫了顫眼睫,幾縷換氣之間翻手闔上頗具年份的資料,「有句俗語說:『女人比男人多長了一隻眼睛。』(A woman has an eye more than a man. )」
細心修飾著語調,葛萊蔻一聳單肩,視線循少年側傾的下頷追至某處,半盛清水的杯身折透虛散的光,皺波暈染似整身浸潤流溪,有些事物仍積躺河床,任脈水乾涸也未到裸露形現的時機。她停頓數秒,最終捲起了不清晰的笑意,「但我更喜歡說:『女人隱藏她所不知道的。』(A woman conceals what she knows not.)在某些後進面前--對,好比你,派克--隱瞞是很愚蠢的事情,尤其他們正試圖導正些什麼。」
而那些葛萊蔻所能知曉的,則全權決定於帕斯卡願意傾訴的。
「我們還有些時間能聽故事,你覺得呢?派克。」
葛萊蔻的提議換得派克回頭後半晌的沉默,直望那對欖綠,似乎從堅定映著自己身影的雙目中,抓取到什麼,終是開口:「不能否認,妳的參與會是絕對的助力。」嘴邊綴上一笑,又補充道,「只是照我其他朋友的說法,我好像抓不到敘述的適度分寸,不是太過冗長,就是太過簡短,隨時歡迎打斷並加入對話。」
小心取過守候一旁的信封,指尖捻捏邊緣,折線再次被壓深,「來到軍團之前,我曾有段時間瘋狂地不斷往西邊前進,直到觸至大海,再也無法靠陸路而至才停下,」句中語氣稍有抖動,在轉折詞彙時被刻意加重的音腔穩下,「在折返的路程上,沿路停留許多地方,尤其不乏因鬼王崛起後的混亂,而造成資源困頓至今的聚落——就像幾個月前軍團幾乎動員的那個廢棄地鐵的地區那種狀態,也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們。」
斜手放回信封,循信箋的纖紋表面撫離,隨另一側向前伸長腰桿,覆手翻找出繪有以軍團在東,大陸西半邊所有城鄉地域的地圖,「嗯——等一下……」說著又往左彎身,摸索桌下藤籃裡的物品,先是摸索出一隻紙做的鳥,似是游浮水面之上的形象,頭尾的差別在於一端反摺向前凸出,兩側翅片似是向空伸展,大小僅有一個銅板直徑的立方,另外又掏出一顆小於乒乓球的果核,似乎是來自某顆酪梨的殘剩物。確認地圖紙面放在足夠平穩的地方,派克將紙鳥擺放在一個有少數部族聚落與以大片牧牛馴馬的牧場而在西方有些名聲的小鎮。
拎著果核,食指輕敲紙鳥的頭頂,說道:「我從這裡出發,其實到達海邊的路途發生了些什麼,我事後不太有記憶,只依稀記得是有在公路上被好心的人載一程,好像是運送什麼——嗯、實在想不起來,反正是台運貨車,」讓果核滑過圖面開劃的道路,很快來到陸地邊界,「海岸地大約是這裡,我記得其中一只公路里程牌的數字,但不是很記得最後停下來的海灘離牌子有多遠——總之,我在這先待了兩個月多,那處海灘風光明媚,是西邊較有錢的人群,像是小康以上的家庭,或富有的仕紳們常去的聚會地點。人們……」
人們結伴而來,離開時帶走所有的歡笑紛擾,而留下安靜而多餘的物品。
派克停下就要脫口的抒發,也許往後會同眼前對象提及,但自覺此刻無非離題,斂嘴續道:「回程路途刻意繞緩推進,一方面是不想那麼快回去,令一方面,我對時下世界的樣貌感到好奇。離開時搭上向西的便車,首先抵達過往據說曾是物流重鎮的美尼辛,但除了建物數量以外,現況令人難以回溯……」果核離開海岸線,徐徐返東,移動的跡線百折刁拐,甚至或曾原地徘徊,「——這裡有座農場,孤立於較多窮困住民的聚落之外,主人非常排外,雖然幫手多少有雇用自往返鎮上與農場的員工,但戒心非常強,有許多自保措施,據說是因為過去好幾次被強搶的經歷,這倒也不能怪他。由於我幫他解決了一些麻煩,所以才幸運能在他的穀倉借宿源以及換得一些食糧——
接續缺乏資源而消逝的年幼生命、醫療匱乏造成本可補救的缺憾、或曾輝煌而今殘垣的家園……等等,隨著派克依循指點,好幾片段的所見,在細碎描述中連串成旅程,亦有穿雜過得不錯的人們,嘗試不過度偏頗地勾勒出親歷的世界樣貌,收尾於此,派克將另一只玻璃杯也添進一些水,嚥入幾口潤濕因長時發話而乾燥的口,似以舌尖細緻感受水液在腔內拓開,他的沉默持續片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派克重拾話頭,看向葛萊蔻:「妳能告訴我成為醫生的原因嗎?」
--生命所邁足遙踏的行跡,從未能與歲數等長。葛萊蔻是明白的。
果核自翼鳥展翅、畜牧草場之處向西而行,沿途徐緩留滯抑或曲折百拐,而那持核遷徙於廣袤大地輾轉流連的、屬少年的指尖,便好似抖擻飛羽的孤鳥,離巢遠翔,她看著「牠」的爪尖沾裹海沙、佇立牆垣,短喙嚙碎稻穀、林綠染塗,一身豐羽經豔日曝曬再遭霜雪薄覆,此般兜迴往返,那雙凝望世間富庶劣敗優渥殘燼的珠目,便自極西陸塊的邊岸,浸透一對湛青若海的蔚藍。
如同攀附行旅記述的字彙,有些模糊未明的起伏隨眼前低訴者的所聞,翻越層疊山稜,牠背岸歸返,隻身愈趨往陸地、目色愈離岸遠漂,最終牠睜著那深洋似的眼提問「妳能告訴我成為醫生的原因嗎」,彷若踏跡的滾燙海岸、暫歇的異鎮穀倉、共伴的短暫過客,僅是這一句提問前所震散的漣漪;葛萊蔻與那片未曾親見的藍洋相望,陣陣馨芳縈繞,舊憶猶現,那樹再未開綻的白槐綴花成串,如此地將她攜回根源之地。
「……萊克是早產兒,在還不會走路之前,他的身體非常虛弱。」輕聲開口,字詞勾連,那深紮心口的槐樹淺根被刨去表土,輕易地拔扯拉出,「我們出生的村鎮以酒莊興盛,村務的掌權者便是土地的所有人,代代世襲,控制整座村莊的生產、教育、醫療甚至警政--而因為某些過於冗長的緣故,我的家族是被掌權者所不待見的。」毫無新意,欠缺高潮跌宕的平述,葛萊蔻舒鬆地壓靠上冷硬椅背,那鐵造之物便好似長鍬頭首,埋入壤土,挖鏟根軸,彷似擊碎她的脊柱,「那一年冬季來得太早,萊克著涼後發起高燒,父親出了遠門,幾個孩子只能深夜走在沒有光源的土道上,幾乎跨過半個村子,敲開診所大門--然後,診所的老醫生告訴我們:『我不能為任何一個范費特看診。』」
葛萊蔻還記得那一扇關閉的門扉掩去夜間唯一一道室內光源,獨留她與兄長持燈火為伴,闃夜張牙舞爪自四周向他們突圍,微火瞬熄,卻也於此刻恆常不滅地燒燃。「那件事教會我,當知識、權力與資源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生命都不是屬於自己的。」誠如少年親見的世間,便是佔據她半數歲月的一隅村鎮,皆是以此般詭矩而行,遑論權力盤根錯節,深涉醫療、軍務與通訊的團體集合,資源傾斜、權貴舞弊早是屢見不鮮。
「派克,」輕輕地,她呼出少年的名字,好似輕喚著自己的么弟那般,「我不想錯失任何近在手邊的生命,所以我成為醫生;我拒絕接受救人的技術把持在特權階級的手中,所以我要將技術傳承給依舊抱持希望的人們。」
生命所邁足遙踏的行跡,從未能與歲數等長,而少年跋涉掙扎的行途,卻早已積澱超越歲數的厚度,繁壤饒土,那枚叼啣於喙的籽種,霜雪消溶為涓淺,幾經溫日烘曬,終將破核芽出--在這名為「帕斯卡」所翻耕的沃腴。
儘管有些不知所措來自於不熟悉接受,他仍意識到自己何其幸運,紅腫未褪的眼眶拱成新月,胸口脹滿的溫暖堆至喉上,令笑容溢出嘴角。
「⋯謝謝妳,」葛萊蔻盡述的那份毅然,替抓不著泥的根打下踏實,年輕范費特們的過往攤開在眼前,喧鬧心頭的悸動令派克急於做些反饋,「我的兩個問題,即使涉及過往乃及私事,妳也不吝向我鉅細;似乎,我也該說一些才夠公平。」
水杯還在手中,被雙掌環握,杯底剩餘的清水面也睜著一雙藍眸,同樣瞳色的四目相映互視,「雖然目標而言是相同的,但我沒有如妳的無私,我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點;亦即,當人們感到快樂幸福,我也同感快樂,相反地,當觸碰到身周的哀戚與沮喪,會衍生焦慮令我想做點什麼,來撫平那些不快。
「聲稱這樣子的事只會被大部分人當作妄想,甚至是為了吸引人注意的方式,所以我沒跟多少人提過。最開始只是浸泡在環伺身周的情緒,據威廉所說,那時候我無法理解他者與自己的界線,接觸人群時顯得喜怒無常;從有意識以來,以我自己的感知來說,像被不屬於我的那些湧入,別人的情緒,不只是表面的,而是那些藏起來甚至埋起來;」
有一刻提到威廉時,派克轉頭側向信箋擺放的桌面,似與工整拙樸的字跡無聲招呼,接著他將視線好好地轉向聆聽的葛萊蔻,動作間緩緩闔上眼簾,收斂敘述間被記憶導出的痠澀,覆在杯身上的十指前端有些泛白,「⋯我知道我不能也不該替別人代言感受,也並不總是確知形成情緒的原因,畢竟我們的意識如此複雜,能理解分辨的也不見得是全貌,但是那些常常是強烈真實,我無法忽視——不、其實我是曾經忽視的,當威廉還在時——於是我嘗試去找出我能做的事,去改變看似泥沼現狀;當然也有失敗的結果,但更多我能記得的,是成功那刻,如釋重負,如同縛綁的馬重獲自由,而我感同身受。」
「我猜我是嘗過甜頭,上癮了。」噙起笑容,男孩眉間糾結無奈。
「雖然我的動機是自私的,但或許能幫上妳、你們的忙——我希望。所以,」煞住話語,派克繼而對葛萊蔻字句謹慎:「⋯接下來要繼續提及與解釋的一些想法,可能在有心人耳中聽來像是挑戰既有軍威,即便我認為革心汰舊為人們帶來共有利益是理所應當該做的事,但我也不能確定,在至今已過足夠歲月去發展黑器這種有效資源的組織,為何僅握著大把能力不去拓展更利於公共的事情——誰知道,說不定這張床底下就裝有監督兵卒舉動的東西呢。」
收語,床榻上的人嚴肅而炯炯地睜著那雙海藍眼瞳,等待繼續或就此打住的信號。
那雙眼凝視的不是她--甚或是某些足以代她言之的事物,當眼前少年訴說著「感受」之時,那自感官而來的迫受,便幾乎擊打了她。醫者且需耳聰目明,睜眼敞耳地注視傾聽,那些哭號而骨肉分離的、諸如裂斷而支離破碎的,葛萊蔻從未能移開目光或掩耳拒聞,但她總能獲得偶絲喘息,蜷縮於床褥或浸淹同僚笑語--她必得去看,但眼前的孩子何須如此?何須如此地被世道大浪覆沒,為他人笑、為旁者哭,替那些烽火浸濕一雙遠洋的眼睛,最後僅替自身評下一語不過自我滿足。
這世間從未有真正的無私。「所有的無私皆來自本心。」而本心忠於自我實現,歸根究柢、私欲延綿。葛萊蔻明白自身所望絕非大義,都是在贖罪,「我想讓自己好過一些--但你是不同的,派克,你所懷抱的事物、那些感覺,你讓他們成為你的一部份。」而所謂的,真正的大義,便是如此地負擔著他人艱困前行。她凝視少年仍有些泛紅的眼眶,那像長久自外推迫而至的痕跡沉澱倦睡,一朝變漫作洋岸駭豔的紅潮,「我們所承擔的重量,是不同的。」
--謝謝你為他們所做的,派克。
「而你所提到的,是的,黑器。」末尾一詞收至近乎無聲,原先尚屬溫順和緩的神情慢速趨轉向饒富意味的深思。一室光線清朗,和風徐拂,輕掀桌畔紙頁層搧,那份曾被葛萊蔻支手揀起又擱置回位的文件正微幅輕捲地圈彎著弧,像少年此刻揚起的髮梢,「部分資源權握於特定人手中。對,卡尼亞斯教官稱讚過,你是能注意到癥結點的學生,總是如此。」
帕斯卡說,自己嚐過甜頭,上癮了。像懷抱著太過劇烈的歡喜與悲苦,他必須開口、必須行動,否則他所背負的種種將潰堤滅頂,好似乘載著與熱意別無二致的欲求般,活得如此拚勁而奮不顧身。
那在葛萊蔻眼中,是如此可歎而疼痛。
「你知道,」然後她開口,四目相交之下語氣平穩無波。「我有個弟弟,編列通訊班。」
--這裡很安全。
再次派克還未能好好咀嚼葛萊蔻的註解,他先傻傻微笑,耳緣有些染紅,然後傾身整平地圖面表面的起伏,撿起圖面上散落的小東西,蒐羅至左側枕頭與大腿旁的小空間。
「我亦認為軍團裡多少已經有期望改革的前輩有暗中努力,如同葛萊蔻醫生,」抬頭頷首,他對葛萊蔻提及兄弟的意思瞭然,「能再多認識點,將是種幸運,我沒有能力作出實質上的貢獻,所以只能試著集合大家的能力,並規劃能將大家力量最佳呈現的安排——而現在要向妳闡述想法,拓及的範圍應該還有更多…但許多是粗略概念,我需要再想一下怎麼解釋。」
沿循允諾後兩人留下的沉默,派克翻尋並稍微編排資料的序列,病房內好一陣子僅有紙頁摩娑彼此的嘈雜,並在男孩啟口時進入尾聲,派克再次看向等待著的葛萊蔻:「或許卡尼亞斯教官有向妳提過,我將藉由教官們的引薦,參與即將到來的季會,也是定調明年與未來團務方針的今年最後一個季會,並且提出想法。」
地圖仍然攤展,稍微挪移手中的資料疊,派克刻意令軍團總部所在市鎮成為指引中心。
「基於我最初的目的來到這裡後,我開始查覽各地區的紀錄,從軍事到民生,並且核對我實際探訪的地區,」食指圈繞選定的中心點,並在闡述間繞以許多外擴的同心圓,「一開始我預期資源的多寡會以放射狀向外遞減,以粗略來看,的確是這個趨勢,但是其中有許多原因令這個結論產生問題;其一,資料並不齊全,從這個範圍開始,劃區間的記錄開始有佚失或是從不存在,探究年份更是缺損不一。其二,許多有資源供給記錄的地方,跟它們之間有某些共同調性得以受到幫助持有高度相關⋯⋯我不敢太果斷臆測,但它們背後連結到的原因,或許需要持續性的關注——是誰、用什麼方式,決定資源分配的流向?」
--從這個範圍開始。
眼前人說道,甲板修剪齊整的指尖沿著歪巷拐道於地圖紙面拉伸而出的線條遊走,自南面向東,橫穿河運主幹,於北地凹陷一方似突發崩落的傾崖,最終收束入西沉之地。
非常接近,幾乎。葛萊蔻凝視無行之線圈括劃分的兩端,受人為筆觸模擬描繪而成、如此易於塗抹遮掩刪略,若非自陳舊蝕朽的文堆中翻攪,再以整身知覺觸及墨跡藏匿的大地,便是如葛萊蔻這般易與關鍵詞彙錯身而過的醫者,都繁常地視之不見。「這個範圍,」她複述,似以此為引,牽動長期記憶區塊收納規列的辭句,逐一攤擺、毫無章法,再揀出字根之處,剝去新生紀元覆貼的皮相,暴露彰顯,「是軍區與政區的舊有分界。」
「這一層的街道曲折被模糊化,在地圖被以極其相近的筆觸連結,而實際於此地生活的人們將新土踩為舊道,新造訪的旅者轉瞬即過,那些知情者、」她微頓數秒,聳肩說:誰知道呢。伸手輕點那一線邊界,微乎差異肉眼不可視得,非得經歲月積累至疲於導正的姿態,才足以被某些人扒爮至底,「文書、史料、地圖、人口普查,他們能大範圍遮掩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會被忽略的。」
--病歷系統。承載一人出生至死,醫藥傷病,不經得塗改僅能增添的龐碩紀錄,便是如此地受每一位醫者謄寫抄錄,匯聚集結於此地唾手可得之處。
「你說,許多持續獲取資源供給的市鎮具備共同關聯性,」葛萊蔻垂下視線,思及新生紀元的長蔓纏綁牢捆一如此地與遠城皆盤根錯節,「那些資源匱乏的政區舊鎮,更明顯地直指相同的原因。」
派克點頭,葛萊蔻將他摸到的輪廓填了實,「但是第二項以目前來說,我還不會在檯面上點出;此外,從前兩方面延伸,我們軍團跟他者地區管轄的權限協調是混亂缺乏系統性規劃,這在更之後的調整將會有害無益。」
「從這裡開始,就是季會上我主要會提出的內容。」那疊整理出來的資料輕輕歸至葛萊蔻視線中央,取代地圖圖面成為主角,而派克開始解釋 。
從規劃的目標期程,前與後以及踏足進階,流程細節劃分地區與人事,再度用上地圖,好去闡述前期粗略中帶細緻的配置,並預估至後期帶有靈活的更精細方向,「地區要先以探勘來做人力設置,而要探勘些什麼,我也列了一些方向;而這時期倚重探討的是人手的數量,中期及以後則是人手的適性和駐派的時效。前期來說,還沒有時間做太過精細的配置,所以從臨時可用且較適任人力來說…『偵查兵』,過去主要監視鬼王動向,而現在因鬼王停止活動,所需配置的人力大減,這便是在培養新人力的空檔可以挪去補上的位置。」
計畫以清晰而有條理的口吻訴出,帶上少年式的細微生澀與無法忽視的宏觀視野,令人驚艷卻不過份意外,當派克列舉出資料佚失與市鎮間的聯動性,進而極其貼近真相地描繪出舊市分界的輪廓;或又溯及他遍體鱗傷地伸手,向她求索醫治小金馬的藥物;甚是最初她所見到的少年,磨破了肩胛,碰傷了脊背,就為救援垂吊訓練中遇難的同僚--「你從未止步不前,不是嗎。」葛萊蔻笑道,讚許他的新意。
「相較三班而言,偵查兵講求綜合性能力並強化『探查』的技能。以前期部屬,偵查兵不只是即戰力,更是最適當的人選。」其中一手伸出二指,另一手則揮動食指,葛萊蔻晃了晃兩手示意,「最小單位以兩名偵查搭配一名政戰,特殊地區則改與醫療或通訊組隊--但偵查兵長期獨立在外,他們與三班組隊的磨合問題需要評估。」
「是的,但人力實際適任的需求在前期逐漸踏實的過程中,單靠既有的偵查兵力並不足夠,即使其中加入了其他班種的組隊,我的意思是,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針對地方、以人為主的探勘任務。比方醫療兵轉任的人才或許會較其他班別適合,又或是從政戰班去培養,或許通訊班的人們更上手後面駐任時的硬體處理…諸如此類,這部分還只是個概念,需要討論。」
「而實際資源內容的調配,我認為這部分務必保留給,像是葛萊蔻你們這些相關領域的專職人員,去進行規劃與討論;唯一務必考慮的期望,我希望人們獲取資源的方式不是全然被施捨——除非必要——而能以一種換取的方式獲得,」
派克加重謹慎的態度,給予短暫停止,好確認自己的表達,「例如,將受資源的人可以是幫忙醫療雜務或如何,任何的方式,作為獲取資源的交換;我知道純粹的分發物資是省時省力的方式,然而這只有十分表面的幫助,資源永遠不會充足且均分,並且我覺得,大部分人們會對意識到自己的無力感到厭惡,畢竟『施捨』這件事,即使給予許多藉口包裝,本質上仍會與不平等糾纏不清,『自己是無價值的,相比他人,』身處人群中,那樣有意無意的比較念頭將更有機會產生,特別是在那些意識到自己被他人貼上弱者註記的人身上。」
帕斯卡.伊凡有時直率地過分,又有時掩飾婉轉地恰如其分--就像現下這般。
施捨、憐憫、救濟、饋遺,以華麗藉口包裝緣由,進而使其理所當然,成就餽贈者的自我滿足,若現今資源無力到達之處終將無償獲取,這是對既有資源生產者的剝削,是資源分配者自以為是的公允,終將換得不公不義的咆哮--誠如葛萊蔻之於萊克托一般,血緣的偽善,自我的贖罪,舉著保護的大旗,從未將那些怒目相視認作溝通,最終發覺掩耳不聞的人竟是自己。
她令幼弟活得像個剝削者,卻未曾試圖停止。
「……我明白。」她深吸口氣續緩慢呼出。「我同意。」葛萊蔻清楚那些謹慎藏在論述中的隱喻,卻未因此感到受刺探的憤怒,眼前人作為少數能牽制萊克托而非受其牽制的同梯,這些並不尖銳的文字被以如此慎微的語氣傾吐,更令人感到無奈,「--透過勞動進行有償的資源換取,初步能建構物品與人們自身的價值,進而建立人們與生活環境的聯繫,更是將『技能』這項資源確實留在當地的有效手段。」
「最後,」儘管他不確知傳達到了多少,派克淺抿唇緣便繼續,「是整體資源分配計劃接軌未來以及其他計劃的階段,當然從臨近中期就要思考長駐地區最適宜的行政方式,而後期大概會有更多較難預控的變數,所以這部份我認為以更能包容彈性調動的方式,隨著進行過程再往後推演……」手上的資料能被解釋的部分已近尾聲,派克重新將順序收整,取過水杯將剩餘飲盡,替略感乾燥的喉舌浸潤一番,「這些大致上是我會在季會提及的概念與想法,雖然告訴妳的部份比打算在會中陳述的更多了些,」說著,眨幾下眼,比出噤聲手勢。
「其實……還有很多衍生並須顧及的事,可能說是隱憂也說不定,一方面我也不得不更客觀地審視自己這些計劃,感覺還是充滿天真——假設考量現在整個陸地長久以來被鬼王瘋后凌虐,型成地區分治的實情,軍武與政府各擁其權、甚至一方壓倒的狀態,有太多可能介入而成變動的因素,」
計畫解釋後如同暖身結束,派克順勢將其他擴充延伸卻埋在心底的想法娓娓以告,與葛萊蔻原本相視的眼眸轉下,看著右手掌繭被不安分的拇指摩娑揉壓,「我甚至不能確定,現在著手進行的方向是否真能有效與我一開始的出發接軌,是否能有效減緩更多人心裡的負擔。」
開闊視野織錦而究的論述,最終收斂為年輕歲月渴望成就時無可避免的惶然,些許的猶疑、微細的懼意,而其所畏怯的並非己身失敗,而是憂憚任一失準的差錯恐將導致底層人們更加沉重的負擔。葛萊蔻看著眼前人壓揉掌繭的動作,似要將那股不安隨略掀皮層的死肉一同剝去,剝去了,泌出新血,結痂生肉,便篤實了--但怎麼可能呢。
「……你忠於本心,雖然懂得委婉及隱喻,卻在自己認定正確的事物上過分耿直。」她略前傾了身,將那枚被撥至角落的果核拾回,重新安置於眾所探討的核心,「讓遭到忽視的事物再度獲取關注,最有效的做法你知道是什麼嗎?」葛萊蔻凝視籽核,思及童年的村鎮,母族長者自對後嗣的不聞不問至費盡心思的單一攏絡,其來由如此得顯而易見--「一切有利可圖。」
乾燥褐籽安躺於軍團市鎮之上,似一外來的龐碩巨物將其遮掩,眼瞎目盲,「我建議將有助於地方建設的說法調整為軍團將從中獲取的利益,低廉的勞動力、無主荒境的開墾,地區繁榮可直接提升稅收,培育區域自衛隊則有效降低軍團外派人力的調撥,更加鞏固核心。」然後她揀起果核,輕輕地,在地圖上敲擊,「順著議會的鱗,從利益出發,目標是將資源合理化佈局到各區,接續培養地區性自治,讓人民足以自立,長遠規劃去扶植人選深入政圈,獲取話語權,最終使地方能真正脫離被施捨的境地。」
葛萊蔻鬆手,核籽墜落,擊出一聲鈍響,似起始與終局的呼告,「然後,派克,關於你最後的疑問,」她看向少年,那雙藍色的眼便迎了上來,盛滿過多呼之欲出的事物,卻仍執拗地要將更多觸手可及的一切護入懷中,何其真切。
「--請持續懷抱這種自我懷疑的想法吧,你將永遠不會迷失於人們誇耀的成就。」
窗外白光顯示時間趨近正午,秋末仍相比隆冬有更足夠看出時間軌跡的脈絡,也令兩人身處的空間在陽光傾軸的角度提高後,刷上一層明亮。
派克在沉默中將葛萊蔻的建議咀碎,細細編入思考的經緯,半闔眼簾,視線停駐於彷如譜上休止符號的果核,與它貼於紙面的影印。
他沒落下眼前女性快速略去的一縷晦暗,也理解如何在荒草蔓野間最有效率的拓開第一條道,是誠如葛萊蔻之言,儘管那是僅他孤身一人的思考時會下意識避開的方式——向外攤出的表現,總與本質有著曲折的映射關係,常常主導與左右觀者的解釋,有時結果便掩蓋、甚而扭曲本質看上去的樣子;帕斯卡伊凡也利用這個道理,替自己戴上背離自身平靜的樣貌許久。
此時的種種提點正合他切切索尋的幫助,像是謙遜地去意識初衷的建議,被安進心中重要的位置,因此一方面他感到安心,嘴角揚起平實的角度,「如妳所言,」派克聲調穩重地回應,「放出有利的餌是個不錯的建議,我會試著妥善修飾報告的傳達方式。」
兩人讓共識聚首的談論蓋下中場布幕,葛萊蔻從容離開房間,此時兩人尚不知曉以此日做為開端,扎根埋下的知交初探,將扶持彼此循往各自目標的道路之遙;仍在床上被龐雜物品環伺的派克望向窗外,正午的陽落在季節此時已不扎眼,兩眼仍圍著難褪的紅暈,一雙藍瞳被襯得顯眼,打上光更加熠熠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