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過大大小小的案件,也吃過不少遺體,這次的體驗跟肉質都不算特別新鮮,在啃食屍體軟爛的肉時,拉布卡並沒有什麼抗拒,咀嚼時也沒有極度強烈的情緒,只有在嚥下肉的一瞬間才經歷老人死前的感受。
起初先感到噁心想吐,下肢異常腫脹,腹部悶痛有壓迫感,每走一步都猶如拖曳著沉住的沙袋,感官也異常遲鈍,思路混亂,馬桶裡都是顏色深到詭異的茶色尿液,肌膚也長滿黃疸,渾身都浮現不正常的大面積瘀血。
胃酸不斷湧上喉嚨,有誰叮嚀著著要吃飯才有體力對抗病魔,接著一個塗了紅色指甲油的纖纖玉手,拎著湯匙往老人嘴裡餵了食物,那是一碗泡得軟爛的麵條,湯頭酸甜,冰涼開胃,但疼痛不堪的喉嚨什麼也吞不下去,老人嘴裡還含著幾口麵條就失去了意識,這就是最後的畫面。
而許泰死前幾分鐘,身體狀況也是差不多的難受,嘔吐、黃疸及腹水,正當拉布卡判斷自己可以適應時,後腦勺忽然異常劇痛,感覺自己被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的重擊,直到後腦杓及背後的布料全被血液給浸濕,毫不間斷、不斷累加的痛覺把拉布卡嚇壞了,難受得趕緊吐出那口肉,努力調整呼吸平復了好一陣子,感官才終於恢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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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才達成共識的三人,再度動身前往案發現場。
而這次飛帛又發現了更多不對勁之處,例如明明無論是戶口還是到府醫療服務紀錄,都顯示這裡只有兩個人住,但生活用品卻都擺了三份,而且上頭有明顯的使用感,並非備品。而且有許多證據顯示,在許泰已然死去的時間點裡,同時還有另外一個與他長相、聲音、姿態一模一樣的人在路上遊蕩,甚至還對帕若菈等人進行了委託。
「這整件事光是屍體自己去銀行領錢就很詭異了。」飛帛接到任務時,還以為這是某個恐怖小說的題材:「還領了兩次,第二次連身體都腐爛......」
「這兩次的時間點分別是?」
「第一次是6/2,也就是前天的晚上,他辦了一張鉅額的支票,還有一次是今早的提款。聽說在大廳等待叫號時,屍臭味濃厚到連大門口警衛都聞到了,簽署資料時還在筆上留下了屍水,所以銀行員才嚇得報案啊。」
「所以你中午接到任務,下午就來到這裡辦案?」
「嗯,因為有死者提款的紀錄,我在來前,也請負責的組員告知他們追蹤的金流去向,結果發現他的信用卡在這兩天都還有消費的紀錄。」
「刷卡?是什麼遊戲點數嗎?」
「是食物外送,但外送地點還找不到,主要是搜索令還沒發下來,外送公司不肯在沒有法律支持的情況下,提供顧客的隱私資訊。」
「哇,又是刷卡、申請支票、提款,這年頭死人會做的事情都比拉布卡還多了。」
——難道是他的鬼魂不知道自己已經死掉了?
拉布卡胡思亂想著,在屋內晃了晃,卻什麼有趣的線索都沒有找到,於是窮極無聊地走出房子,接著突然聞到一股奇特的氣味,循著那個味道在社區垃圾箱前蹲下,手往下一探,發現是一個破碎的玻璃罐,裡頭有些腐敗的發酵麵條,她逕自把手伸了進去:「耶——」
跟著走出來的帕若菈來不及阻止貪吃的姊姊:「不要隨便吃垃圾!」
拉布卡發出吃痛的嘶聲,抽出罐子一看,才發現蒼白的指頭前端竟黑了一小段。
「沒錯,有毒!」
「......你是用來試毒的銀針嗎?」飛帛冷靜地吐槽,他今天徹底體悟到,什麼叫做訝異到極點後反而開始無感。
「就是這個,這個氣味跟死前嘴裡吃到的麵條一模一樣,酸酸甜甜的。」
拉布卡蹲著猛嗅破罐子裡的食物,表情相當篤定:「我知道要去哪裡了,跟我走!」
「你確定是這裡嗎?」飛帛看著面前已經收攤的小吃店,上頭用油漆簡單粗暴的寫著「滿族大滿足」是國內少數的滿族料理餐廳,招牌菜是酸湯子。標準的一樓店面,二樓自住的生活模式。
「我只有在這裡聞過這種酸酸的味道,一定是這裡,賭上我比你靈敏一萬倍的嗅覺!」鯊魚的嗅覺據說比人類靈敏超級多倍,儘管這種說法沒有任何確切的科學根據,但拉布卡覺得這個數據超厲害,所以就一直記在心底。
身為喜鵲的飛帛強項本來就不是嗅覺,但僅是知道那碗有毒的食物來自哪裡,並沒有什麼意義,拉布卡擁有超能力也許可以讓他們找到兇手,但卻完全無法當作辦案的證據。
「就算食物味道真的一樣,但我真的不認為......」飛帛正想反駁拉布卡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後對話了幾句,臉色突然變得微妙:「是的,我也正在滿族大滿足前,呃,用了些線索才找到這裡的.......什麼?緊急授權搜索令?好的,瞭解了,這裡隨時待命。」
「怎麼了?」帕若菈詢問。
「還真的是這裡。」飛帛拿出手機,打開相關的系統截圖證據,上頭顯示許泰的外送平台帳號,直到前天中午以前,外送都清一色都是購買滿族大滿足的餐點,並直送到許泰家裡,但從昨天的中午開始,許泰的帳號卻轉變成購買生鮮雜貨,再外送到滿族大滿足樓上的地址。
「只是普通的消費行為,但放在這個節骨眼,這幾筆消費就顯得非常奇怪。」
「哦哦,太好了,那還等什麼,我們直接上去抓人!」
「還不行,再等等......」飛帛出聲阻止了躁動的拉布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緊急授權搜索令下來前,沒有上頭允許,世界管理局的調查部是無法輕舉妄動的,更何況搜查會派五人以上的小組探查,光是人員調度就要花上一些時間。
「可是帕已經過去了耶?」拉布卡伸手指著二樓,飛帛才剛抬頭,還來不及反應,面前陽台的玻璃門應聲破碎,玻璃散落一地,隨後兩人纏鬥著從室內滾到陽台,只見帕若菈背後的幾根觸手用力纏繞住一團黑影,雖然剛開始狀似佔上風,但其實帕若菈的頸部也被黑影中伸出的手給掐住不放,不甘示弱的雙方都在比誰的一口氣更長。
黑影中伸出的,是一雙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
——這跟拉布卡在老人死前看見的那雙手如出一轍,就是她!
兩人在交戰中,帕若菈一旦緊張,呼吸就更加急促,被掐得完全無法呼吸,血液裡僅剩的氧氣在急促消耗,眼看就快窒息,所有觸手疲軟後不由自主地化成一攤海水,黑影替自己爭取到時機,明明可以趁機逃跑,但她卻先行幻化出一張妖嬈的人臉皮,那是滿族餐廳的女主人,她對著房內不顧一切的大聲呼喚:「許先生,快逃!」
只見一樓的門在震動幾下後被打開,一個現在理應死去的人——許泰,從滿族大滿足的門裡鬼鬼祟祟地溜了出來,馬上就被早已在門口守株待兔的飛帛按倒在地上:「不准動!」
「放開我!都是他的錯,我只是拿回屬於我的錢!這全都是我自己賺的,我沒有錯!我沒有錯!」許泰發瘋似地扭動著身體掙扎,拉布卡小跳步跑到男子旁蹲下,握著拳頭的右手散發出微光,俐落地朝後腦勺敲了一下,原先嘶吼的許泰就這麼安詳地睡了過去。
「晚安,激動教授加博士先生。」拉布卡輕摸了摸對方的頭髮,像在哄嬰兒入睡。接著像想起什麼才抬起頭,一雙大眼轉動著困惑:「小鵲,你不像電影裡面一樣,說些『你有權保持緘默』之類的話嗎?我很期待欸!」
「呃,現在依法上銬,並拘押拒絕配合偵辦之嫌疑人許泰,你的一切發言都將成為呈堂證供,請配合後續調查......」飛帛見嫌疑犯就這麼昏睡過去,這一切都進行得太順利,反而讓人有些無所適從,而且,讓人在意還有:「......拉布卡小姐剛剛為什麼叫我小鵲?」
「因為師父就是這樣叫你的嘛!」
——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知道?
飛帛抬起頭,正好看見帕若菈順利制伏了黑影女,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此時世界管理局的調查小組才終於姍姍來遲,姊妹倆沒有待下來接受調查,只是匆匆扔下一句「這次服務的帳單會直接送到你家」就低調地離去了,只留下飛帛獨自面對同僚整夜的筆錄和偵訊,配合現場及驗屍,最後才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經過世界管理局的調查,被逮捕歸案的人並不是許泰,而是許正。
許正與許泰是雙胞胎妖精兄弟。在地下界與老精靈簽下契約後,一起來到地上界上生活,並對外聲稱是爺孫。
年邁的精靈爺爺會跟兩個妖精簽約,原本就是打算要一個當看護,一個外出工作,最初也許是為了避稅,兄弟倆人戶口只報了許泰,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也沒有補報。
來到地上界時,爺爺已經年紀大到無法工作,而許泰一直待在家裡無業,而許正則是使用許泰的身分工作在「滿族大滿族」做正職,以微薄的薪水養著一老一尼特,每個月的薪水都如實上繳給爺爺。
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爺爺失智了,許正變得極少去主動照顧老人家,導致許正工作結束後半夜還要充當看護,生活壓力極大。
儘管許正很幸運地與老闆娘滿族女妖相戀,許正將自己的一切都分享給了愛人,包括自己的信用卡使用權限。他羨慕別人都能跟愛人一起為未來打拼,但許正賺來的每一分錢都還是要依照契約繳納給老精靈,他甚至礙於契約而無法結婚。
換句話說,只要老人活著的一天,他就注定無法展開屬於自己的人生。
老人的死因是毒性比砒霜還濃烈二十倍以上的呼吸毒素——米酵菌酸,以及黃麴黴素。這些毒經常出現在發酵食物中,例如滿族極為有名的料理「酸湯子」是以玉米水磨,發酵後製成的粗麵條狀主食,本身味道酸甜涼爽,很難直接察覺到有所變質,甚至因保存不當產生毒性,這道致命的美味從古至今,就有無數次意外毒殺人的紀錄。
老人在長期被餵食酸湯子,有意無意間,累積了許多無法代謝的肝毒,混合的毒素引發的猛爆性肝炎,最後造成多重器官衰竭而死亡。
在得知爺爺死後的財產將全數捐給遠古教後,長年獨自工作養家的許正氣憤難耐,使用魔法操縱老人的屍體去申請支票,想要提領出自己長年工作的薪水,卻被許泰認為是為了自由而蓄意謀殺。
兩人在口角後扭打了起來,長期壓抑的許正殺紅了眼,拿鈍器一下又一下的重擊許泰的後腦勺,最後在憤怒間失手砸死了自己的兄弟,一不作二不休,沒有退路的許正只好孤注一擲,再次搬出爺爺已經腐敗的肉體,試著領出最後的錢來逃亡,卻被銀行員報了警,這事件甚至引起世界管理局的注意。
眼看一切都要敗露,只好打電話請帕若菈的工作室去製造偽證,但來不及講完委託內容,就意識到自己的手機正在被世界管理局監聽,於是急匆匆掛斷了電話。
避人耳目的移動花了不少時間,在黑市買了雙人份的車票與機票,夜裡躲開調查局的跟蹤,終於來到滿族大滿足的店面,與女妖相聚沒多久,許正還來不及說明來意,便被陌生人破門而入,趕忙逃離的許正也迅速遭到逮捕。
在案發的一周後,飛帛抓著一大疊收費極度不合理不透明不公開的帳單,推開東昇材料批發行的門。
門還沒能全部打開,就聽見拉布卡興奮的喊著「小鵲鵲鵲鵲鵲鵲鵲我好想你!」熱情地飛撲上來,嚇得飛帛連連後退,使她直接面部朝下「嘣!」一聲,用力扑街在實木地板上。
「呃......」
「唔.......」拉布卡撐起身體,一臉錯愕地抬起頭,鮮紅的血也隨即從鼻腔湧出,沿著人中和嘴唇一路流到下顎,最後全沾上了衣領。
「抱歉.......」飛帛蹲下來,一臉擔憂的望著滿臉茫然的拉布卡。
原本以為拉布卡會淚眼汪汪,開始哭喊好痛好痛,結果她只是抹了抹鼻子,胡亂抹去的血漬,在蒼白的肌膚上看上去有些粉粉的,接著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容:「嘿嘿,好久不見!」
帕若菈聽見外頭的動靜才從廚房探出頭來向飛帛問候,手上還捧著一大鍋準備招待客人的「酸湯子」。
飛帛見到那鍋湯麵,儘管外觀看上去再可口,一想到那些屍體還是有些難以下嚥。
隨著真相大白,飛帛想起拉布卡那些不可思議的能力,像是服用死者屍塊或貼身物品,就能感受到對方死前的狀態也好,或直接用能量催眠對象也罷,還有那些看似天馬行空、瘋言瘋語的猜測,探究後卻意外的真實,簡直就像預言般神準。
而另外一位,帕若菈無論是那外表有如孩童,身手與姿態卻異常穩重成熟,還是與從業年資不相符的果決判斷與俐落作風,這種種不可思議,都讓人難以想像她們的來歷。
飛帛不禁思索,這對與他一起共餐的姊妹,在餐桌上平凡地吵吵鬧鬧,但在看似普通的外表下還藏有多少手好牌,而她們究竟到底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