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青年不敢看它，它篤定地認知到了這個事實。

──是因為這個模樣嗎？

駭人的面具，怪異的軀體。在古老的信奉萬物皆有靈的時代，人們也是這樣，他們趴伏在地，不敢抬頭，更不敢看著他，深怕頭顱的昂起冒犯神明，會遭受懲罰。

那頭雄鹿曾經也是如此恐懼著人類，如同人類恐懼著它。

黏稠而無名的情緒無聲蔓延，化身黑影在磁磚地漫漾開，一朵朵烏黑的小傘在其中若隱若現，蕈類圈圈疊疊如漣漪圍繞，從浴室門口一路扭曲生長，簇擁它的足跡之下。它起初並沒有發現異樣，直到它循著青年的視線來到自己身下。

這個人類，喜歡蘑菇嗎？

「……蘑菇？」青年顫抖的嗓音響起。他似乎後知後覺感到害怕，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劇烈地打了一個冷顫。

它沒有很在意這個小小插曲，只是想著：啊、這個人類跟我一樣，肚子都很餓嗎？它想摘下其中一朵給他，卻想起了那隻倉皇而逃的黑貓。

『……你要吃嗎？』它決定先詢問人類的意思。它想要重新調整調味，眼前的人類青年盡是恐懼的苦澀，失去了原本的鮮味。它怕輕舉妄動會招來一樣的後果，獵物如那隻黑貓，恐懼至臨界點，難吃。

獵物猶豫了很久，或許是不知道它在說什麼。漫長的記憶裡，依稀記得人類是殘酷愚笨的生物。它於是伸手摘了一朵最大的蘑菇示意，讓他看得夠清楚。

獵物最後吃了，而且吃得很急。一定很餓吧，真可憐，不知道吃起來它會不會嫌量太少？不過沒關係，它還有很多蘑菇，數量之多，或許連它自己都不知道盡頭，它為此荒誕失笑。

「唔！嘔……」獵物吐了，吐出了棉絮狀的純白毛絨菌絲。

『本來還很擔心你會不吃的。』它沒當一回事地說道。神明的軀體，本來就不是輕易能吃下的東西。在過去，這是比弒神還要更嚴重的罪孽。

青年癱軟在它的懷裡，用殘存的力氣磨蹭著它，多麼惹人憐愛的掙扎。彷彿蛛網捕獲的獵物，躁動著，不知道自己的掙扎，是引來獵食者的彌留之舞。

「為什麼……」

青年喘息著，胸口和腰不自然地起伏扭動。

『好吃嗎？再吃一點吧。』它又餵了一朵進他嘴裡。

「嗚……」

好像，有點奇怪。

「嗯啊──」拔高的音調曖昧撩人。它盯著獵物慌亂地用手緊緊摀住嘴，想把那羞恥至極的呻吟堵住，但仍有些許淫靡的聲音從指縫中逸出。

以前還有能力時，它會創造出食物，或者更確切說是，創造食物誕生的環境，然後賜予人類。被遺忘、失去力量後，它只能從自己身上剝下東西。

這些蘑菇就像它的血肉，吃下神明的血肉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代價是死亡，與臨死前的愉悅，因為血肉渴望與本體重歸於一體，吃下血肉的人們最後會變成它的一部分，沉眠於土壤深處。它一般會賞賜給誤入彼岸的人，因為他們沒有犯下嚴重過錯，只是一旦離開此世，便再也不能回去。

它以為青年最多也是一樣的情況。反正它如今是受狛犬式神厭惡的存在，因貪圖口腹之慾而對人類下手，也不再讓它憂心將會受到來自上層的懲罰。

但事情有點不對勁。

它在獵物身上嗅到了一種剛剛沒有的味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