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一直盯著你。長長的睫毛翳過眼眸，虹膜上光點游移，好像想告訴你什麼。你能清楚看見那句話在他身上兜兜轉轉，穿過營養不良的瘦長脖子，變成每一根握緊旅行袋的僵硬手指、彎曲發紅的膝蓋──你很有耐性，然而沒有一個字抵達他的舌頭。

　　電風扇喀噠噠躂拍打扇葉，魔術師歪斜脊椎趴伏在櫃檯上，十分耐煩地攀問不存在的觀光景點，好像免疫於櫃檯小姐的殺人眼色。男人和男孩身上瀰漫塵土的味道，和破爛旅店裡的一切一模一樣。

這一帶有什麼好地方嗎？你們這裡的人天黑都上哪找樂子？我是說喝一杯，或許有些音樂……哦是嗎。真可惜。我常在路上跑，其實你們這樣也不錯，沒有光害，晚上天空灑滿星星，到大城市裡就看不見它們了，多可惜。對，一間單人房。你們的房間裏有浴缸嗎？

　　男人自說自話十分來勁，不時提起鞋頭篤篤敲地板，從鞋底敲出一層細沙。他的後腦勺殘留剃青的痕跡，圖標從耳後刺青走上飛行員外套，各個指向地獄的高速公路。他褲腰上像那些車隊幫派栓了根皮夾鍊，一只拇指大小的綠色卡通蛙，吊脖子垂在一串車鑰匙裡。

　　櫃檯把黃卡啪一聲拍在桌上。他終於閉上嘴，沒脫掉防摔手套，側頭咬開筆蓋，捏住簽字筆寫字的手倒是十分靈巧。

　　你越過他的肩，看見姓名欄上寫道：Yuseong Park。

噢，我到過休士頓，在那裡做了一會動物救援。我喜歡狗，大的小的都喜歡。不過人們通常喜歡年輕一點，越小越好，最好連牙沒長齊、還奶聲奶氣的時候。老狗大多有信任問題，牠們過去被傷害過，受了刺激很大機率會咬人。狗要是咬傷了人就得死。那實在叫人喪氣。在休士頓我們放倒了好幾條狗，你按按鈕，狗的眼睛就翻上去。小狗最受歡迎。他們或許很皮，但你可以教會他任何事。

　　門簷外的破燈吸引吵鬧的蛾，一只綠蒼蠅停在櫃檯邊緣，青豆大的複眼打量骯髒且疲憊不堪的旅人。孩子額上沁著汗水，手裡的旅行袋好像很沉很沉，折彎他的腰。

　　你應該往糖球機推一枚硬幣，請孩子吃糖時問他好不好。你就是知道。他瞪著你，鼻翼上每一個雀斑都在顫抖，扇葉掉進他透明的眼珠，陰影斡旋成漩渦。你的胃也跟著壞預感打轉，像是看著一杯玻璃水杯擺在桌沿、或是信用卡掉了沒馬上彎腰去撿……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輕忽，可怕的後果即將發生，而你會為這個選擇後悔。但你依然什麼也沒做，沒有人做任何事。

　　有什麼奇怪？天殺的美國大到無可救藥，成千上百的小孩在太陽下走丟，而這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連上帝也不會出手救一隻電死的蛾子。

或許我該養條狗，我老是在路上跑。到這種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你說是吧？

　　魔術師的眼睛正看著你。多麼奇妙的一對綠眼睛，像青檸味的玻璃，左邊比右邊的顏色傾了一些。那雙眼輕巧穿越許多無聲的藉口，並將他們一筆勾銷：他知道你很累很累，需要有人拍拍肩膀；而今晚是多美好的夜，只要他想，任何懶散、懦弱、愚昧都應當受到寬宥。男人歪著上身，青檸的眼睛明亮，便宜鎢絲燈裡一個微笑緩慢揚起。孩子站在飛行員外套下，喉嚨一上一下，像被糖球噎死。

　　祝你旅途愉快。魔術師向你綻露白齒。

　　男人與男孩消失在走廊，你什麼也沒做，卻彷彿收了賄賂。見鬼了，櫃檯的小姐將立可白擲進桌角。你向前一步掏出房間鑰匙，旋即縮回手指，像匆忙攥起一小塊骯髒的斑點。

（ ── 神不救飛蛾因他們不曾禱告 ）

我寫了…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