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辛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分明是黑暗，可一道道乍現的光晃得他頭暈目眩，整個身體像被綑上重重枷鎖，動彈不得，不斷下墜而猶如失重，他竭力撐起沉重的眼皮，剎那間，疼痛從額頭處綻開，一路向頂門蔓延，他不禁繃緊脖子，喉間溢出痛苦的低吟。

　　入目之景不甚清晰，路辛亞艱難地動起昏迷而停滯幾日的思考能力，嘗試釐清所見為何物，只見一抹熟悉的藍在模糊的白背景中顫動，幽藍之中波光粼粼，手心傳來的溫度逐漸鮮明，路辛亞下意識回握，疲憊的臉上撐起笑容。

　　行為的當下他並未意識到對象是誰、甚至沒半點思慮，僅是出於本能地想安慰對方。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會不會痛？肚子餓不餓？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路辛亞一臉呆滯地看著自家兄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狼狽而不顧形象地抹眼淚時還不忘關切病人的情況，嘴中叨叨絮絮地重複道「醒來就好」

　　「我沒事……沒問題、的……路奇恩……對不、起……」

　　「是我該道歉，我不應該讓你一個人出去。」

　　略微從半夢半醒的狀態轉醒，路辛亞開始四處張望，視野範圍不足便試著伸長脖子，看完一圈沒找到想見的事物，折騰一番脖子更是痠疼，不得已只好先返回尋常的姿勢，縮回枕上時不禁發出一聲吃力的嘆息。

　　「雷文呢？」

　　「他沒事，人已經醒了，恢復得很快，兩週內就能出院。」

　　從路辛亞的神情中領會到對方將那人的性命至於自身之上，路奇恩不禁感慨，雷文上輩子究竟是做了什麼拯救宇宙的大事業才能得到他弟弟的垂青與無度寵愛。

　　若是能藉此事拉近關係，倒不是壞事，此時的路奇恩對雷文並無惡感，若是路辛亞喜歡，他便會予以祝福，儘管他打從心裡看不上這類只顧自己想法而不懂得體貼的中二小鬼。

　　發生如此轟動的事件，令史密斯一家與哈里斯家建立起微妙的連結，互動頻率勝於以往，不光是父輩在公事上的合作，私下也不乏有新進展。

　　興許是發覺彼此樂趣相投，雷文自那次危急事件後開始以各種理由加入他們二人的隊伍，突兀地插在兩人之間，路辛亞理當是歡迎的，而路奇恩不以為意，他樂觀地想，這或許會是弟弟與暗戀對象培養感情的好機會，自己還能推波助瀾、適時給予幫助。

　　未來的路奇恩恨不得回到此刻，將那個事不關己的自己抓來一巴掌打醒，當初就該拒絕雷文、永絕後患，往後的事不光脫離他的估算，甚至朝著匪夷所思的方向衍生。

　　路奇恩痛恨雷文，恨之入骨，幼時待他們兄弟不冷不熱尚且可忍，真正令他心生厭惡的是路辛亞捨命拯救雷文後得到的「回報」

　　小至日常的抗拒、冷嘲熱諷，大至生死關頭時棄救命恩人於不顧，路奇恩不明白，路辛亞究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讓雷文這麼「報恩」，儘管當事人一再退讓與原諒，且樂觀地認為滴水石穿、過往的付出總有一天會得到回應，路奇恩卻為這一切感到荒謬且不值。

　　隨著年齡增長，他們相聚的時間日漸減少，路辛亞與路奇恩兩人天賦在於不同的領域，考上大學後各分東西，而雷文的心思在此階段悄悄地浮出水面，他較兩人年輕一歲，更晚上大學，明明同一科系有更好的選擇，卻要選擇與路奇恩同校。

　　幾年來心照不宣、三人皆隱約有所覺察而未脫口的事，經過此事可謂坐實其可能性。

　　路奇恩看不透雷文此人，幾年過去，對方骨子中的高傲與狂妄不曾變過，一樣幼稚到可笑，他左思右想，得不出半分對方應該對他心生好感的證據，可這人喜歡他。

　　聰敏如他，在證據確鑿前便已察覺，當下被噁心得吃不下晚餐，數日不願與對方交談。

　　開什麼玩笑？他不可能對傷害他弟弟的仇人產生好感，而且那是路辛亞喜歡的人，他從來不會和手足爭搶，何況這也不是他想要的。

　　路辛亞屢次的隱隱成全讓路奇恩恨鐵不成鋼，與雷文單獨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令他痛苦的頭皮發麻，卻不得不禮貌相待，顧及家族間的情感，也為路辛亞的立場著想。

　　每次雷文對路奇恩的邀請，背後都代表著路辛亞遭到殘酷拒絕的事實，眼看一向樂觀的孿生弟弟在那人面前的笑容減少許多，甚至顯得僵硬且流露苦澀，路奇恩痛得心如刀絞，卻無力處置，不論他如何表達自己的厭惡以及於情於理都是路辛亞更好的事實，雷文頑固的像頭驢，只顧著往自己喜歡的方向解釋、鑽牛角尖，別人怎麼拉都不回頭。

　　夏日將至，自「那件事」以來，已有8年，路辛亞、路奇恩已大學畢業一年，前者投入工程相關行業實習，後者則一邊學習打理家業、一邊準備考研究所，雷文則是應屆畢業生，作為校友的路奇恩並未參加典禮，反倒是路辛亞代表哈里斯與史密斯兩家出席，帶著雷文的妹妹逛校園。

　　典禮過去，歸家後路辛亞的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路奇恩一頭霧水，出言關心全被塘塞過去，碰了一鼻子灰，索性自己找線索。

　　又是雷文，只要遇到雷文就沒好事，這是路奇恩慘痛的經驗談，過去幾年，那人賊心不死、依然故我，攪得他們兄弟之間總隔著一段微妙的距離，不能如過往那般親暱。

　　路辛亞想成全他們，而他現在只想讓雷文徹底從世界上消失，燒得連灰都不剩、而且要從他寶貝弟弟的記憶裡滾出去。

　　果不其然，隔天路奇恩從路辛亞眼底看到無盡的疲憊、無奈，以及勉強表達出的釋然，內心五味雜陳、一言難盡。

　　他無法想像路辛亞過了多麼難熬的夜晚、從心愛的人嘴裡聽到多麼惡毒的話，過去的冷嘲熱諷、殘酷無情，路辛亞總能一笑置之，路奇恩知道，他弟弟是世界上最健忘最善良的人，也是最敏銳最貼心的好孩子，他可以原諒那人犯過的錯誤、可以不計前嫌地待對方好，因為他相信對方本性良善，他並不奢望得到那份獨特的喜愛，只是想看對方展露笑容。

　　而奉上真心終究只得來被踐踏的結局。

路奇恩過去一忍再忍，如今再也忍無可忍。

　　「事已至此，我想我們直接省去客套的部分吧。」路奇恩鄙夷地將花束扔到一旁，眼神帶著鋒利刺人的恨，與素來的優雅端莊與柔和大相逕庭，他不耐地敲打桌面，譏諷道：「你再來一億次我都會拒絕你，我不知道你到底喜歡我哪裡，可我平生最恨忘恩負義的人。」

　　「我沒有忘恩負義，是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路奇恩莫名其妙，雙手抱胸，睨著義正嚴辭說出荒唐話的男人，期待對方要搬出怎樣的一套說詞來圓那番一廂情願的妄想。

　　而當對方談起當年路辛亞遇難之事，路奇恩的心一沉，他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痛從胸口蔓延，逐漸燃起成為怒火，然後，他聽見自己發出彷彿鴉群般嘈雜難聽的大笑，其中沒有半分快樂，只有怨恨與藐視。

　　「你覺得我會救你？」

　　就算放到多年以前他還未對雷文產生恨意時，他也絕不會對雷文以命相救，不是他無情無義，而是他清楚自身能力有限，捨己救人非他能為之事。

　　「就因為去探病的都是我，所以你覺得是我救了你？路辛亞為了帶你回來，在病房裡躺了一個半月，你以為他願意？」

　　雷文臉上寫著難以置信，冰山乍現裂痕，他追問起那些曾經從對方身上體會到的好，而愈聽對方的解釋便愈是咋舌，面色凝重、冷汗直流。

　　按路奇恩所言，與他生死患難的是路辛亞，路奇恩在探病時帶來的那些符合他偏好的小點心也是路辛亞準備的，甚至當年路奇恩會去探病也是受路辛亞所託，怕他待在病房裡無聊，爾後那些日常裡的窩心舉動同樣多半是路辛亞所託。

　　他會不知道路辛亞的好嗎？不，他只是不想承認，而選擇相信偏見，認定路辛亞是表面上待任何人都好、卻會在背地裡盤算他人的虛偽者，從而藉著當年的事將自己的期望投射到無關的路奇恩身上，逃避辜負他人的愧疚感。

多年過去，他一點長進也無，依舊是心裡只有自己的傲慢少爺，自欺欺人地將自己塑造成「重義之人」，實則愚昧的分不清誰是真正的救命恩人，曾有多少與真相擦肩而過的機會，皆是被他的自負抹煞。

　　如今，木已成舟，是他親手將刀刺向那顆最赤誠熱烈的心，冷眼看它湧出鮮血，唾之、鄙之。

✦ ᴛᴏ ʙᴇ ᴄᴏɴᴛɪɴᴜᴇ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