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序——發生於 2021年9月 至 2022年6月 。

他很少有機會，能直接與外祖母說話。

深瀨氏屬於子女眾多的大家族，親疏關係、程度不一，但有著相同姓氏的『家人們』共同居住於宅邸中。原先的家主倒下後，其妻子——也就是他的外祖母，便成為家中掌管最終發話權的人物。

以花卉品種的開發及銷售起家，深瀨家經營多年，已有不錯的基礎，加上外祖母性格果決、管理手腕優越，將子女安排在適得其所的位置，使家族企業能長足安定地維持發展。相較之下，未婚生子的母親，以及從育幼院被接回來的他，在這個家中都是無舉足輕重的存在。

對於外祖母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便是他與老師之間的事被揭發。外祖母不怒而威，喝斥、要求他在佛壇前罰跪，徹底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當時，他並不害怕、也不退卻，相較起在育幼院毫無根據的懲處，至少被告知了做錯的緣由，是不符合社會常態價值觀的行徑。

而今，已成年、離家多時，從母親口中得知，外祖母想見他一面，不免感到意外、困惑，但仍決定去一趟位於京都的本家。

推開和室的紙拉門，他以跪姿向外祖母行禮。曾經無比高大，距離遙遠的年邁女人，氣質與往昔無異，仍然身穿一襲高雅的和服，從桌案抬起頭，放下正在書寫的毛筆，緩緩摘下眼鏡，目光平靜地注視。

「有一件工作，我想委託你來執行。」

「你能將宅邸的庭院，重新整理一遍嗎？」

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愣愣地回以對視，外祖母不發一語，似乎不打算將同樣的話傳遞第二次，然而，完全無從猜測對方交代這起工作的目的為何。以外祖母的人脈而言，找到可靠信任的設計師肯定不是什麼難事。

庭院景觀的設計並非他的專業，儘管過去有在學校，修習過相關的課程，一直以來，他都致力於精進『花藝』，宴會或者婚禮現場的鮮花佈置，已是他接過範圍最大的委託，遑論整座深瀨家的庭院？

正想推辭，看著外祖母的雙眼，像是回到十五歲那年，與恐懼、怯懦，那些顫抖的情感無關，他只是無法拒絕對方的命令，只是期許自己也能達成對方的要求，因而，將呼之欲出的話語重新梗入喉中。

「……我會盡我所能。」蟬鳴聲中，輕聲答應。

幾乎陌生的領域，無法估計會花多少時間來完成，加上外祖母親自囑咐他做這件事情，勢必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關切，甚至是阻撓，以避免對深瀨家而言，形同外人一般的他，造成任何變數。

為此，他不得不暫停所有花店的工作，返回日本，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向大學時期的老師、同學們請益，也透過日下老師的推薦，和幾位景觀設計師共同討論最符合本家空間的庭院。

得知這件事，母親皺著眉嘆氣，不以為然，「……我想，外祖母的意思，是希望你把後院那片向日葵處理掉吧。」

你栽種出來的繁盛，必須由你親手摧毀。

或許母親的猜想，才是正確解答沒錯。

不過，只要尚未被阻止，能夠做到的一切，都想盡可能地完成。

踩著飛快的步伐，時序走到隔年六月。

天空晴朗，氣溫和暖。適合提出散步邀約的日子。

小心翼翼，他向外祖母伸出手，詢問是否願意和自己一起到庭院走走。年邁的女人抿著極小的笑意，用依然有力的手挽住他的。

將宅邸視為一個大型的花器，考量什麼元素最能為其妝點。由於屋內的佈置幾乎都是簡約、傳統、莊重的意象，庭院在設計上充分運用留白與禪意的概念，將雜亂無章的植栽、年久失修的無用造景悉數拆除。

白色砂礫與綠地，以恰如其分的比例分配，諧和共處；主要選擇的樹種為松樹和紅楓，將會隨著季節更替樣貌，春榮、冬休，帶來不同的風景；枯山水為主軸，沒有使用真正的水，而是藉由砂石的耙紋仿造水的流向，並將大小各一的石塊，疊放成如同山稜線一樣的景致。

石燈籠零落分布，夜晚將會點燃曖曖的溫柔黃光。而在其旁邊，則是修剪整齊，較為低矮的常綠樹種，讓庭院的色調更加飽和。

或許在全部完工前，外祖母就已看過部分的樣貌，此刻，她也並不介意，與他一同緩步走過環繞宅邸的這片綠意。

來到白色步道磚的盡頭，一道活動式的木格柵門豎立眼前。外祖母有些訝異，伸手將其推開——成片絢爛的向日葵，正向陽而生。

「……今年的花期似乎有提早。」

女人瞇起眼，緩步向前，木屐停在最盛放的一株花前。外祖母伸手撫摸著細長的燦金色花瓣，「為什麼留下他們？」

除了將已然腐爛、不復生長的植栽拔除，整理蔓生的雜草，他沒有移除這片與深瀨家格格不入的花海，反而讓其重生為自己離家前，最為鮮活、最為張揚奔放的姿態。腦中想著母親所說的話，不只是今天，從接下這份工作的每一天起，他都不斷在心中思考著相同的事。

記憶十分清楚。自從來到本家，開始照護這些向日葵，所有人——尤其是外祖母，都向他露出嫌惡的表情，因為這是無用的，是不必要的，唯一珍惜鮮花的家主已然死去，觸景傷情的事物又何必留下？


「如果真的不想留，打從一開始，您就能阻止我了。」


色澤偏淡的鳳眼望向外祖母。沒有髮帶的拘束，略為蓬鬆的劉海迎風翻飛，露出額上淺淺的疤痕，露出眼底細碎的光亮。

孟逐，同時是深瀨初陽的他，勾起一抹微笑。

能順利出生也好。

從育幼院被接回本家也好。

每一年、每一日，栽種向日葵也好。

與師長間的關係，讓家族蒙羞也好。

選擇花藝專業的科系也好。

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去往真正想去的地方，在溫暖的地方，認識溫暖的人們，體會到活著的意義、笑容的意義、花藝的意義也好。

能夠輕易定奪他的生死，讓他停止呼吸，就像揉爛任何一朵向日葵那般容易。可即使總是保持厭惡、煩躁的表情，即使鮮少向他或這些花勾起微笑，最終的最後，外祖母依然將他們都留下了。

為外祖父，為離家已久的他，留下這片花海。

是最為疼痛的事物，也是最為懷念的事物啊。

外祖母看向他，臉上依然沒有太多表情。她的站姿筆挺、神情威嚴，身為繼任先生的當家主，她向來如此堅毅。

「你照顧花的樣子，和他很像。」

外祖母輕柔的說著。

和那個死前還不好好休息，一天到晚嚷著要種花的笨蛋很像。明明這種事，吩咐其他人去做就好了，偏要自己拄著拐杖，三天兩頭往日照正強的庭院跑，播種、澆花，揮汗如雨，樣樣親力而為。

要是早一點發現病徵呢？要是多一點時間相處呢？

要是在那個傻瓜，咧著缺牙的口，孩子氣、笑容燦爛的說：「看吶！花都開了，我果然對花很有一套呢！」的時候，笑著跟他說一聲「真是太好了」，然後牽起他的手，一起慢慢走過、慢慢欣賞呢？

這些可惡的、惹人厭的花。為什麼，在你們正用力盛放的時刻，那個比誰都要疼愛你們的人，卻離開了？

啊啊、她看著孩子臉上的笑顏。

……其實，一點也不像。

外祖母低頭，推開那扇新添的木格柵門，讓明黃色的絢爛，在身後恣意綻放。她想，這孩子聰明多了，不過是一扇門，便隔開日式庭院與這片花景的突兀，不過是一扇門，便讓她能多一些時間緩衝。

透過木格柵的間隙，目送外祖母離去的背影。

他敬慕地彎身，真誠地致意。

——與向日葵一起，向陽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