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阿門。
教堂內的信徒結束了分別前的祝禱,由年輕的神父帶領,眾人默契地在語句停頓一段時間後同時睜眼抬頭。彼此眼神交流後都露出溫暖的笑容,而後才紛紛收拾起座位上的私人物品,時不時幾句閒話家常。
這時只有神父沉默地來到講台邊的鋼琴前坐下,信手拈來平靜溫柔的曲子,就像在為今日的聚會劃上句點。信徒早已習慣落幕的歌曲,繼續交談或離場;唯有幾個新面孔走向正彈著琴的神父。
「哇!媽媽,我也要學彈鋼琴!」
「噓……現在不可以打擾神父哦。」
樂曲在某個段落結束後停下,演奏者自然的收尾,讓琴聲留下悠揚的餘韻。他笑盈盈地望向來人:「你們是第一次來的吧。」
「啊,是的。我們剛搬過來這裡,聽說附近有一間新的教堂,所以過來看看。」少婦牽著孩子欠了欠身。
「這樣啊。」他的目光在人身上停留一秒,接著看向一旁的孩子:「喜歡來教會嗎?」
「嗯!喜歡!下次還要再來!」
孩子在原地蹦跳了一陣,充滿朝氣的模樣倒與窗外濃濃的夜色格格不入。
「那下次——我教你彈琴吧。」神父彷彿是回應孩子的活力給予承諾,神情溫柔而堅定,似乎那就是必然發生的事。
「可以嗎?」
「耶!」
母子一個歡鬧、一個極盡所能地壓抑,在一陣寒暄後,二人越過一排排長椅走出大門。
此時留在場內的眾人悄然掀起冷漠的面孔,交談聲停止後,他們離開原先的座位,看似各司其職的將窗戶上鎖或熄掉走廊的燈,一陣忙碌後,他們回到以神父為中心的位置。
「把門關了就下去吧。」神父臉上的溫度褪去後,剩下的是陰冷的笑容。
他率先從樓梯旁的暗門往下走,在新建教堂底下的竟是昏暗的地窖,和教堂有著同樣寬敞的空前,最前方站台上布置的確不在是耶穌受難的十字架,而是結合了蜥蜴與新月的神祕圖騰,斗大的刻劃在牆面。
「現在,集會開始。」
『神近宇水惠』這個名字幾乎在天埕心目中成為禁詞,一道難以結痂的傷疤,不像是面對Karl那樣每一步都痛得滿目瘡痍,而是一提起宇水惠,滿出來遺憾與不解無處安放,只好用忙碌來蓋過那些情緒。
車站前下班的途中,天埕行經熙熙攘攘的車站前,多數人像是急忙要回家與家人團聚似的加快著自己的步伐,然而截然無事的他卻沒有這層顧慮,深沉的眼眸底看盡所有的歸心似箭,格格不入的緩步在這一陣返家的人群之中。
「願主的恩惠與慈愛與你同在。」一個看起來年紀像是大學生的男子,穿著得體的向天埕遞出了宣傳單與面紙。
不信神的天埕原本不想與其有所交集的,抬手原本想謝絕對方的推銷,卻在一眼瞥見一個圖案之後,讓自己抬在半空的手硬是轉了一個彎「哦?這附近有教堂嗎?」他接過了對方遞上的面紙,如此搭話。
天埕看到的是一隻蜥蜴跟新月的圖案,一個不是很明顯的刺青出現在傳教推銷男子的手臂內側,而剛好那隻手正定格在天埕的眼前。
鬼使神差的,天埕想知道這個上頭說不要再查下去的圖騰,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換上一個虛偽的笑容,所以如此回應道「阿門。」他想博得來人的信任,剛好天埕看起來可以是被推銷的平凡人,也剛好那個傳教男子可能握有天埕想要的資訊,換句話說,他們也只是各取所需。
平時天埕是很懶得去偽裝些什麼的,但不代表他不懂得這麼做,現在他有了目的性。
群眾即是如此。雖然發傳單是最不起眼,有時更會惹人厭的方式,但群體中只要有一個人響應,其他人就會像是想展現自己的度量,跟著做出符合社會期待標準的事。
「是的,這附近有一個新建的教堂。」發傳單的男人看的出來滿臉喜悅。
「我們平日晚上有不同的才藝活動,周末是主日聚會,請務必來看看。」端出雀躍的笑容,他將傳單遞到天埕手中,同時也分發給一旁靠過來的群眾。
這當中自然是主動提問的人最有機會餐與他們的活動,於是那之後他便鎖定天埕為目標。
「大哥,您也是信眾嗎?」年輕的小夥暫時擱置了發傳單的工作,開始和天埕攀談起來。
「週末啊...剛好想找個地方做禮拜。」天埕裝模作樣的喃喃自語,表現得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低頭仔細看著上面的傳單。
傳單跟一般的並無二異,內容清楚標示著教堂的地點,與各式各樣不同的活動,有聖歌的合唱,也有分享廚藝的場合,中間穿插著諸多讚美主的話,看起來就是一般的宗教活動『難道只是巧合嗎?』天埕暗自思索,卻不相信世界上的巧合,覺得著力點應該還是在眼前的年輕人身上。
面對傳教年輕人的攀談「主的愛無所不在。」天埕迂迴的如此說道,雖然講出這句話時他在心裡偷偷嘲笑著自己的虛偽。
「年輕人...什麼時候開始接受主的感召的?」天埕柔和的說道,但仔細聆聽可以發現他不帶著任何的真心實意「對了,我是張德安,不久前才剛歸國。」他伸出帶有玫瑰羅盤刺青的那隻手,臉不紅氣不喘向對方介紹一個假名「你呢?」
「真的嗎?那請您到時候務必要來看看!」青年人聞言大喜過望,揚起笑容在夜裡看來還是精神抖擻,無疑就跟所有找到同好的信徒一樣。
一輛公車駛近,車站內的人群紛紛往門口集中。年輕人讓出了身旁的空間,使等車的人可以越過自己;卻忘了問天埕是否要上車。
「張先生。」他伸出空閒的手回握對方:「其實我是前陣子才被大學社團的朋友帶去教會的。」
他扯了個有些難為情的笑,收回手後撓了撓後腦。
「大家都叫我阿玲,你週末來的話我也會在的。」他邊說著話,目光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徘徊,等待可以再將傳單送出的機會。
「我的經驗還不多,但是來到這裡後,我深深的覺得上帝真的就是我們的父親⋯⋯張先生,你也能理解的吧?」
青年欣喜若狂冷卻後的眼神,既堅決又空洞。
眼看暫時還不能問出什麼,天埕看到駛近的公車便想離開,屆時週末再去看看可以知道些什麼,但去路卻被阿玲擋住了「是呀,Father...」他先是肯定對方的說法,學著對方露出一抹堅定的信徒笑容,然後比了比公車「我要上車了,有機會再見。」擺了擺手,繞過阿玲,加入排隊上車的人潮。
『那個笑容...洗腦嗎?』背對著阿玲走上公車的天埕,按住虛偽熱情的表情,暗自揣測。看著年輕人繼續忙碌的身影,覺得這些事情似乎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單純『但...還是去看看好了...』天埕覺得有這個機會還是把握一下好,並再三提醒自己不要陷得太深。
週末教會活動照著傳單上的位置,天埕依時出現在教堂前,看著漸漸熱絡起來的人群,有點猶豫自己是否要涉入渾水之中,抱著反正他怎樣了也不會有人難過的心態,天埕走了進去。
純演奏的樂音在教堂響起,經過的人都能從敞開的大門聽見,彷彿是主日聚會即將開始的宣告。
走進教會的人潮,各自洋溢著喜悅的笑容,或是散發平靜超脫的氛圍,彼此打照面時也互相寒暄;入口處早已有人等待著接應眾人,那便是上週負責發傳單的阿玲。
他似乎非常擅長與人接觸,記得每一個來過的人,並熱情的招呼:「歡迎回家——」
沒有遺漏任何一個路過的信眾,而當他看見幾天前自己在車站邀請過的人出現在眼前,更是興奮地離開了他接應的崗位。
「張先生——您來啦!」他蹦跳到對方面前,引得在一旁角落準備茶水的人注意到動靜,也朝這邊投以視線。
然而與阿玲不同,那人冷靜沉著的不像這個教會的人,只是靜靜的瞅著。
「你要自己進去裡面坐嗎?還是我找幾個人陪你……」阿玲捉住對方的手腕,左顧右盼的像要找一組人來帶領天埕。
這種多人場合,其實天埕是很不習慣的,壓下自己擰起眉頭的衝動,一臉平靜愉快的對熱情迎面而來的阿玲打招呼「你好啊阿玲,這麼多人都是來參加教會活動的嗎?」他輕輕的點頭示意「感謝主。」若不是有目的性,天埕真的對於自己能夠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出這些羞恥的話語感到噁心。
除卻眼前能讓人卸下防備心的阿玲,天埕感受到另外一股直勾勾的視線,那種審視的眼光讓他感到不自在,卻並沒有多問,只是繼續與阿玲攀談著「我可以自己進去沒關係,但如果有人一起也不錯。」他淺淺的笑著,希望眼前的人沒有發現他笑得多虛假。
天埕看了一眼抓著自己手腕的手,感到一陣的不快,卻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輕拍對方的手背,微笑表示可以放開。其實天埕並不介意與他人的肢體接觸,但不知為何,經過了與宇水惠的相處之後,他變得不喜歡他人自來熟的接觸。
「啊,不好意思,我一興奮就⋯⋯」接收到示意,阿玲很快的放開手,露出有些尷尬的笑容撓了撓自己的後腦。
但是他並沒有給人留下反應時間,而是目光快速週轉的鎖定了正在茶水區的一家人,那是一對異卵三胞胎。
「沼津兄妹——!」他朝三人喊了聲,正在聊天的兄妹黨便轉過頭來望向這邊。他於是回眸給了天埕一個眼神,一同走向茶水區。
「這位是第一次來參加主日聚會的張先生,你們可以幫我照顧下他嗎?」
「張先生,他們也是最近才剛參加教會的兄妹,哥哥是桂士郎、弟弟是冬馬、妹妹是冬萌。」隨後他轉身向人介紹,對應名字的人也在介紹到自己時向天埕打了聲招呼。
「那大叔待會就跟我們一起做吧?」冬馬率先打破了陌生人間的隔閡發出邀請,冬萌聞言立刻覺得不妥而糾正:「不可以這樣稱呼第一次見面的人啦,冬馬。」
天埕跟著阿玲一同走向茶水區,面對三胞胎,他也打了招呼「你們好,那就請多多指教了。」他其實有點口乾舌燥,但也不想食用或者飲用這裡的東西,所以並沒有理會眼前這一堆玲琅滿目的小茶點「稱呼大叔也可以的,我本來就是。」對於男孩的用詞,天埕忍不住笑了,面對年紀沒有那麼大的孩子,或許不用這麼有戒心「一起做禮拜。」
「這裡的人感覺感情都很不錯。」天埕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所有人都三三兩兩的攀談著,他獨自思索著是什麼力量把他們綁在一起?或許是宗教,但宗教力量背後的訴求是什麼?「你們是怎麼發現這裡的?」他說,也暗自觀察眼前的三兄妹有沒有那個眼熟的刺青圖案。
教堂報時的鐘聲響起,原本在前方空地閒話家常的人們突然都看了一眼教堂,然後往內部走去。
「請多指教,我會讓弟妹安靜一點的。」桂士郎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站到冬馬和冬萌身前,頗有大哥應有的風範,但看上去也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小鬼。
「我們是跟爸爸媽媽一起來的喔!」
「嗯!」
「可是他們今天工作太忙沒有來,所以就讓桂士郎帶我們過來。」兩小隻在大哥身後探出頭來,看起來也對阿玲託付的任務有了不淺的使命感。
「來這邊的很多是家庭,家父和家母認為可以和其他孩子教學相長。」桂士郎望向會場,確實有很多年齡相仿的信徒。
此時身後的冬馬卻雙眼睜得圓大,目不轉睛的盯著天埕的手臂:「嗚哇!大叔,你的手上有刺青耶,好酷哦——」
就在冬馬大聲讚嘆的同時,教堂內響起悠揚的鐘聲,耳語聲頓時消失。
「教學相長啊...同儕是很重要的呢。」天埕不禁感嘆,看著三兄妹這討人喜歡的個性,看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想起與過去自己直接又銳利的性格形成強烈對比,不禁啞然失笑。
天埕伸出手笑了笑,大手依序摸摸三兄妹的頭,雖然表現得像小大人一樣,本質上還是天真單純的孩子「那你們等等自己回家要小心。」天埕關心著眼前的孩子們。
聽到冬馬提起刺青,天埕忍不住竊喜,等待鐘聲響畢,他蹲下直視三個孩子「對呀這是玫瑰羅盤,是有特殊意義的,是大叔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忘記方向。」翻開自己的手臂內側,展現給眼前三個孩子看「你們也知道這是刺青啊!是因為你們的父母也有刺青嗎?」他假裝一臉好奇「很多刺青都有背後的意思的。」
人群正緩緩的向教堂內部走去,這讓天埕心裡有點急,感覺應該要趁這個時候問些什麼,卻不敢操之過急。
在鐘聲的餘韻綿延不絕時,即使是說話大聲的冬馬也識相地壓低說話的音量。「爸爸跟媽媽嗎……不知道耶?」他靈動的眼珠子轉了轉:「吶,桂士郎,爸爸跟媽媽有刺青嗎?」
冬萌和冬馬面面相覷,桂士郎則是頻頻望著禮堂內部,似乎是想立即動身前往;但顧慮到他們的客人的提問,他還是很有禮貌的搖搖頭回應:「四肢都沒有看到過。」
「是哦,但是,阿玲有哦!」冬馬思索了陣,事實上那是他最常看見有刺青的人:「他說刺青會有點痛痛的。」
他笑嘻嘻地將雙手盤起枕在後腦勺,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像是自己體驗過。
「張先生……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的方向,的方向是哪邊呢?」這時冬萌幽幽地湊上前來,這個問題憋著很久,直到冬馬不再說話她才終於開口;然而此話一出,桂士郎便厲聲制止:「冬萌,那是個人隱私,不可以隨意問得……!」
看孩子們頻頻望向教堂的樣子,天埕也覺得不能再耽擱,他站起身,領著三兄妹往教堂內前進,回應冬萌的話「原本我以為不違背自己本心就好...」他目光放得很遠「但現在感覺沒有這麼單純了。」想到宇水惠,跟他之間發生的種種,他忍不住苦笑「但總歸還是一句不忘初衷。」
天埕突然發現自己講了太多,面對孩子們這些話題會可能還是太深奧,看著他們似懂非懂的小臉龐,得到了自己果然不擅長跟孩子相處的結論「嘛...你們聽聽就好。」然後放輕了語調「那阿玲有跟你們說過那個刺青是要做什麼的嗎?」接著跟著孩子們踏入了教堂內「我們做完禮拜再聊吧!」
天埕跟三兄妹一起併排入座,初始的禮拜跟無異,莊嚴肅穆的場合,連活潑的孩子們都不苟言笑,天埕偷偷觀察著在場的所有民眾,大家的神情幾乎都相同,天埕把注意力放在不遠處一同禮拜的阿玲身上。
「很高興你們來。」平穩的嗓音越過鐘聲的餘韻,在眾人沉靜的目光下,年輕的牧師緩步走到看台中央,背後正對著耶穌受難的十字架,溫和從容的環視在場的信眾:「今天也有新的家人呢,歡迎。」
雖然只看了一眼,他似乎記得所有來過的信眾臉孔,甚至能夠分辨。
三兄妹見到牧師出場,本來毛躁的疑惑及興奮的氛圍都在一瞬間消弭,剩下的只有平靜望著前方看台。不僅如此,在座其他信徒也是如此。接著安詳的禱告聲如涓涓細流一般流淌。
「主耶穌感謝你在十字架上的救贖,為我們罪惡過犯流出寶血洗淨我們的罪……存著感恩、謙卑的心同領這聖餐,我們紀念你的死,也等候主耶穌你的再來。」
在禱詞結束後,看台旁的門口已經站著手端托盤的信徒,托盤上是切成小塊的麵包,他們開始行動,將麵包分發到在座的信徒手上。
「拿起餅來,這是主的身體,我們一起享用。」
天埕裝模作樣的跟著眾人禱告,實則悄悄觀察著周遭人群的一舉一動,但他發現這場聚會根本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除了自己之外,大家都是主最虔誠的信徒。
年輕的牧師走上了臺,平靜的禱詞迴盪在挑高寬敞的教堂之中。天埕抬起頭,沉穩目光直直地看著站在耶穌受難十字架前的牧師,想看出些端倪,沒有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麼失禮。
接過信徒送上的一小塊麵包,天埕微微頇首致謝,身旁眾人,包含剛認識的三兄妹,都不疑有他的吃下陌生的食物,此時如果他不跟著一起享用『聖餐』就太過奇異,只好選擇跟著默默的把這一小塊麵包塞進嘴巴裡,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吞下。
那個味道感覺的確是一般的麵包沒有錯,這讓天埕放下了一顆心,繼續打量著台上年輕的牧師,一邊也注意著阿玲的動作與神情。
阿玲像是感受到什麼,往天埕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便與人對上視線;他俏皮的向人扯開笑容,抬起手來小幅度的揮了揮。
同時接著送到每個人手中的是所謂的「聖水」,也就是在聖經裡被譽為耶穌血液的象徵。
待到完整的禮拜結束,眾人再次恢復禮拜前一派輕鬆的模樣。有的人結束禮拜後便先行離開,有的則是留下來與其他信徒聯絡感情。
這時阿玲和身旁的同行者來到天埕面前,與沼津兄妹打了招呼。
「感覺怎麼樣,張先生?是不是超棒的——」阿玲雙手比劃著,他大概是全場情緒最澎湃又毫不掩飾的人。而身旁的人便不是如此,板著一張冷漠的臉,沒有看著這裡,也沒有說話。
「吶,阿玲——我們剛剛在討論刺青的事情,因為大叔的手上也有一個刺青喔!」冬馬探出腦袋,搶在天埕回答以前發問了。
「很久沒有感受到這麼平靜的感覺了。」天埕說著口是心非的話,他的日子雖說原本就平靜,但總像是缺了幾塊的拼圖,充滿複雜的遺憾,剛剛的禮拜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這裡主持的神父很年輕啊,現在的年輕人真不簡單。」他不緊不慢到扯開話題。
「哈哈哈是啊...」天埕想著,小孩子的優勢就是,突然開啟什麼話題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冬馬還記得我們剛剛在聊什麼啊。」順手再次摸了摸小孩子頭,柔軟的髮絲被弄的亂亂的,感到有點歉意的天埕幫忙把冬馬的頭髮再次撥整齊。
「剛剛他們看到我有這個刺青。」天埕把內側手臂展現出來,把袖子再拉高一些,笑眼對著阿玲如此說道「這個從我年輕陪我到現在,不錯吧?」沒有停留太久,天埕放下了手臂「聽孩子們說你也有一個,是嗎?」
天埕順著話頭,切入自己最想知道的主題。
阿玲立刻融入他們的話題,也好奇的看了衣袖下的刺青:「哦——很好看的刺青呢。」
他眨了眨眼睛,但說不出更多的評語,看來不是對藝術特別有感受的類型。
「嗯,我也有一個——刺的時候超級痛的!」他也抬起自己的手臂,露出蜥蜴和新月的圖騰,同時露出便秘一般的表情,嘗試還原刺青時的自己的狀態:「我以後絕對——不會在刺青了。」
「蛤?阿玲好遜!」
「好遜!」
「我長大的話一定會刺比這個更大更帥氣的!為什麼要是蜥蜴?我要刺龍!」冬馬和冬萌一搭一唱似的,實際是在數落阿玲。
「冬馬!這種事情要先問過父母才可以!」
這時一旁一直冷著一張臉的人聽著也忍不住嗤笑了聲。阿玲聞言隨即不滿的反嘴:「笑什麼!你還不是有⋯⋯一樣的。」
「我笑的是阿玲好遜啊。」
「刺青刺下去就沒有辦法後悔了。」天埕淡淡的說道「你們長大要刺都要想清楚。」說老實話,這樣溫和的氣氛,讓他的語氣也放軟不少,尤其是有孩子們在的場合,而且感覺是懂事的孩子。
「蜥蜴跟新月啊...這是什麼意思啊?」天埕順著話頭把問題接續下去「喔?你也有跟阿玲一樣的刺青嗎?」然後伸出了手「喔對了!初次見面,我是張德安。」他向的那個陌生的新面孔打了招呼,對陌生的人釋出善意最好的方式永遠都是先是自我介紹,雖然他用的是當初隨便想的假名。
「刺青多多少少有點痛。」雖然看到阿玲的那個表情,天埕也冷峻不禁的笑了出來,一群人的氣氛像是一般的閒話家常,沒有心機「但沒有這麼痛吧?」
「雲浜謹吾。」那人沒有特別回答,只是收起了他面對阿玲時的笑容與天埕握手,面無表情地讓人看不出是拘謹還是純粹的難相處。
「那是希望和新生的意思。」一旁的阿玲則是豪不避諱地解釋起來:「啊,我的名字裡面也有『希』這個字,所以這個刺青很適合吧!」
就在阿玲興致高昂的同時,本來待在台上的牧師也朝他們走來,人還沒有走近,一旁的三兄妹便很快注意到:「啊!牧師哥哥!」
「你們好啊——冬馬、冬萌、桂士郎,還是這麼有精神。」來人和顏悅色的向小朋友打了招呼,後者自然而然的唯在他身邊打轉,一人領了一次摸頭的機會。
「你是張先生吧?我聽阿玲說過了。」安撫孩子的同時,他也抬起頭看人群中央的天埕:「我是菊麻秋衛,這裡的牧師,請多指教。」
他輕輕地笑了,有著和所有神職人員雷同的特質,溫暖、和藹、堅定。
面對謹吾的表情變化,天埕一瞬間認為自己是不是被討厭了,他尷尬的笑了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惹人不快,接著轉過頭「很適合你。」他如此對阿玲說道,即便這個答案似乎無法讓天埕推敲出什麼。
「是的,你好。」天埕向來人點了點頭,釋出了善意「牧師很年輕啊,現在年輕人真不簡單。」說實話,天埕不是那麼擅長應對一次這麼多人的場合,壓抑在內心的都是不自在,但他可以演得很好「這裡就像是個大家庭一樣,讓人很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天埕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著眼前的秋衛。
對方的笑容定格在天埕眼裡,他看到是很一般的牧師面孔,有著屬於宗教面的堅定莊嚴,也有屬於接觸民眾時應有的親和力,看來是十足的魅力型領袖。他只是覺得這樣的情況鮮少出現在這個年紀的人身上,也或許只是天埕見到更多是年少輕狂樣子,他最近也不是這麼確定了。
「哪裡,一切剛開始的時候,每次在那麼多人面前說話還是會緊張呢。」聽見天埕的讚美,牧師微微低了頭,彷彿下了台後就能做出符合其年紀的舉動。
而大概是發現客人身邊有許多人照應,沼津三兄妹也就放心地和一旁同年齡的孩子交談起來。禮堂內的氣氛很熱絡,就如天埕所說的大家庭一般。
「還好受主的引導,來到這裡的人都很溫柔。」他斂下眸,像是想起什麼往事:「如果能讓張先生有像回家一樣的感覺,那就常常來吧。」
「生活中有什麼困難都可以在這裡和家人們分享討論,說不定就會找到解決的辦法。」話說到這,他看著天埕的目光有一瞬間閃動。
「嗯?難到張先生,現在就有什麼憂心的事嗎?」
這話並不是沒有根據,許多人是在生活中碰到難解的事,精神上受盡折磨後尋求宗教的依託。
在秋衛細細說著事情的時侯,天埕觀察著眼前人的表情變化,還好鏡片遮住了所有打量的目光,抓住對方斂下眼眸的時刻,他覺得這個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如果有空的話當然可以...阿門。」他沒有把話說死,留下了令人遐想的回覆,雖然說這裡的氣氛感覺挺好的,但追根究底,天埕不信天上的那位,更不信巧合。
「憂心?」天埕為秋衛如此說道感到驚訝,他自認為自己表現的波瀾不驚「活到這把年紀,所有的擔憂也就沒什麼好執著了,無非總歸就是一些柴米油鹽的事情。」他不會把真的自己心中憂愁的事情告訴才剛見面不久的人「是說...你怎麼會怎麼問?」他假裝無所謂的笑了出來「我看起來狀態有差?看來真的是年紀到了啊!」天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半開玩笑的說道。
「也不是那麼說。」天埕的話逗得牧師忍不住笑了,連忙擺了擺手:「年紀也不是那麼關鍵的因素——」
「在這裡從像冬馬那樣年紀的孩子,到像那位爺爺的年紀,來到這裡的人或多或少都想要由天上的父獲得心靈的平靜。」
「在告解室裏頭,每個年紀的人會面臨不同的問題,小學生或國中生或許會有對長輩的欽慕及其伴隨是否被愛與關注的焦慮;高中後到大學多少對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困惑、對人際關係迷惘;出了社會、脫離學校體系後的成年人則為愛的歸屬與陪伴有所期待,是否有人陪伴他走在孤獨的路上。」
他娓娓道來的話語就像靜謐的長河,那些都是他在告解室裡歸納出世人所謂的苦難。
「即便是臨終的信徒,都在回想著終其一生是否圓滿。」悉數了世間的難題,他再次溫柔地望向天埕:「所以無論什麼時候,如果有需要的話都可以過來。」
天埕沒有想到自己的玩笑話會被這麼認真看待,但其實他能夠理解秋衛在說些什麼,有時候能有個人傾訴,這永遠會是面對傷痛最好的解方,憋在心裡,那些傷口並不會癒合結痂,這種事情是天埕再清楚不過的「沒錯。」他同意「有機會的話。」他瞇起笑眼,看著眼前的年輕牧師。
天埕只希望如果真的有天他放下心防,真的跑來告解,這位年輕牧師不要跟他扯什麼主啊父啊,一般聊天,說不定他們可以很聊得來,況且這裡熱絡的氣氛,在天埕過往的人生經驗中,鮮少有機會參與到,如此輕盈的氣氛,讓他不禁又想起了宇水惠,低頭轉開了所謂『聖水』的礦泉水瓶,因為低頭,所以沒人發現他斂下那個悵然若失的目光。
「是說...接下來這裡還有什麼活動嗎?」天埕拿起披在椅子上的大衣,想著差不多可以離開了。
「接下來的時間大家會各自活動⋯⋯算是聯絡感情吧。」秋衛哼了聲笑,說實話他並不是很清楚在主日聚會後留下來的信眾們的活動應該如何解釋。
大概只能說是還不想離開?
思索沒有答案,但他才眼前的人是想離開了;於是又補了句話:「通常有事的話也會先離開,張先生請自便吧。」
此話一出,一旁的小鬼頭終於盼到了兩人結束談話,插嘴的時機抓得倒是準:「大叔要走了嗎?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冬馬,這樣會讓人困擾的!」
「⋯⋯牧師哥哥,今天也會彈琴嗎?」
孩子像是沈寂許久,恨不得多說幾句話。一旁默不作聲的瑾吾聽見冬馬的問題則是尋有趣的嘲諷:「哈——要是不來的話肯定是因為你太吵了。」
「真是的瑾吾,不要這樣嚇他們,小朋友的心靈很脆弱。」
「我才不弱!」
看到冬馬這樣說,天埕有那麼一瞬間的心軟,他本來就只是來看看,心中有把衡量的尺,也知道自己不會是那個顛覆世界的英雄,更深入地說,自己接下傳單的進入教堂的衝動,完全是這個感覺與宇水惠有關。
理性與心底對於孩子柔軟的那一塊互相拉扯掙扎著「如果大叔有空的話,我們會再見面的。」天埕最終還是留下一個曖昧不明的答案,或許,再見面會是這個事情在他心中翻篇過去的時候了,等他不再介懷那個刺青,他才可以坦蕩的面對孩子澄淨的目光。
看著拌嘴打鬧的一行人,天埕緩緩步向教堂的外部,說老實話,他根本沒有從這之中得到什麼有用的結論,但因為這些溫暖的互動為千篇一律的生活灌入一絲活力,除卻自己對於宗教與神的偏見,倒是一次很不錯的經驗。
「下次...應該會再見面吧?」背對著眾人的天埕低啞的說了句,擺擺手離開。
22:03 p.m. 地下教堂
位於新建教堂底層的空間座無虛席,一場不知名的禮拜再次展開。在台上主持的牧師有著相同的臉孔,卻打上一層冷光似的失去原本的溫度,主日聚會時的牧師黑袍也早已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白色道袍。
席上的人們在身體不同的部位紋有蜥蜴與新月的圖騰,各個神情冷漠卻執著地望著同一方向。
「上週,我們已經燒燬富久野會起家的星間酒店,我們知道那並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這只是一個開始。」不帶情感的嗓調迴盪在約有五十幾人的空間:「前兩天,我們收到消息,他們的幹部決定參選下一次的議員選舉,六年過去了,政府依然做著見不得光、欺騙人民的不法勾當——」
而站在看台旁,謹吾並沒有像眾人一般凝望,獨自失焦的視野帶來某個曾經是平靜祥和的避風港——是他們自小生長的某個孤兒院的景色。
六年前的熊橋家園,坐落在本市接近郊外、交通不便的一處角落,那是他們賴以維生的小天地,因為交通的限制,鮮少與外界往來;僅有偶爾的慈善團體受邀舉辦捐款的感謝會。
除此之外,作為規模甚小的單位,根本不會有更多的社會資源,也不被大眾看見。
就是在那樣的背景下,某個選舉前夕,政府決定徵收這片土地,作為新建港口的腹地。當時留在院內的孩子都被做了緊急安置,他很幸運的被安置在寄養家庭,也就是玲希的家;但除他以外的其他家人便沒有那樣的好運。
思及此,他神情複雜的望向台上的秋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