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譬如朝露‧其二
──十足可愛、也十足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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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南風即將捎來夏季的暑意,然而「春天後母面」畢竟所言不虛,幾天的晴日之後,便又是冷熱的反覆。伴隨著一場午後至夜裡的急雨,驟降的溫度令人叫苦,受了風寒的人多了,位處安陽的楊氏藥鋪自然也日漸忙碌。

  只是,對於藥舖內的老楊大夫及藥童們而言,此般天候變化最令他們焦頭爛額的並非人數漸增的病患,而是那個生來體弱多病,偏生又總是不願聽從醫囑,一旦臥病在床便抗拒吃藥,哪怕高燒得不省人事,也倔得抗拒妥協的「楊氏藥舖之主」。

  沒能接觸過多少病患的藥童們,其實不能明白,那位從侯家來的少東家明明是個「不想死」的人,緣何卻對「用藥」這般避之唯恐不及?

  每當少東家病倒,他們總是能聽見前者休憩的廂房裡,傳來老楊大夫被人氣得吹鬍子瞪眼,又恨鐵不成鋼的叨唸,字裡行間滿是對侯家庶長子不將身體當作一回事的刀子嘴。

  而每當叨唸的話音到了尾聲,倘若他們基於好奇悄然隔著門板探頭,便會見到少東家那雙銀白的垂眼微彎,露出溫順卻無聲的笑。

  彷彿在用面上的微笑說:「您說得有理。」

  但贊同的示意僅止於此,旁的沒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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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醫者與病患間的拉鋸終於有了結果。

  老楊大夫不再蹲守在床邊,咄咄逼人地強逼著侯家庶長子非得將湯藥嚥下。取而代之的是苦了藥舖裡的藥童們,他們得輪流負起照料少東家的全責。今日誰負責照料,誰就要想盡辦法讓人嚥下今日份的餐藥,若是沒能做到,那便自有責罰。

  如此一來,總是對孩子們心軟的侯家庶長子,哪怕百般不願,也會為了不牽連無辜的藥童,心不甘情不願地吞下每日份的餐食與藥物。

  恍惚間,侯梓疏聽見了哭聲。

  哭聲擾得人心生焦急,因而讓意識尚未完全清醒的他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側首往床鋪邊上看去,一旁的小几上則放了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光是憑藉著遲鈍的感官,都能聞見那過於苦澀的味道。而自家床邊則坐著一位不到十歲出頭的女孩,身上穿著舖裡給藥童們統一制定的杏黃衣袍,正垂著頭抽泣、哭得委屈巴巴。

  「……怎麼了?」仍在高燒中的碧髮青年啞聲開口,語氣難掩虛弱,「被老楊大夫罰了麼?」

  此話一出,那原先沉浸在思緒中的女孩,瞬間含著淚滿臉驚訝地抬眸,哭得鼻頭通紅的她,表情難過得像隻落水的小狗。

  「對、對不起……」女孩吸了吸鼻子,以掌根抹去了眼角的眼淚,「是我吵醒您了麼?還有、還有師傅說,梓疏少爺醒來的話,就該喝藥了……」

  聞言,侯梓疏靜默了片刻,沒有回應藥童的詢問,而是在對方的協助下坐直了身子,輕嘆了一口氣。

  「這樣罷……不如向我說說為什麼哭?待說完之後,梓疏再來喝藥應也無妨。」

  「咦?可是、可是……要是湯藥涼了,那就沒那麼有效了……師傅會生氣的……」

  「那麼──便『長話短說』?」他的面上露出安撫的笑意,探手輕撫著孩子的臉頰,再以拇指指端抹去再次滾落的淚珠,「也讓梓疏……稍稍緩神罷?是不是離我昏過去後,已經又過幾天了?」

  感受到少東家哪怕高燒未退也依舊冰冷的手溫,女孩愣了片刻,才接過話頭道:「是、是……自您從男伶館裡回來,已過了七日之多……」

  此話一出,侯梓疏僅僅是輕喃了聲「是麼」,隨後話鋒再轉,便又問起了藥童緣何會在他的床邊默然垂淚。

  是習藥時遇見了什麼糟心事兒?還是跟其他藥童們吵了架?或是被心亂則急的病患們罵?亦又是挨了作為師傅的老楊大夫的罰?

  他猜了許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料到,會從年紀尚幼的女孩口中,聽見了「相思未果」這般讓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我、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祝大哥……」整顆戀心遭心上人否定的打擊,使她每每憶起當下的景況,便不由得哽咽,「他說『喜歡不是兒戲』,又說、又說……又說『我還小』,不懂什麼是喜歡……連師傅也這樣說。」

  ──難道只有他們才能懂得「喜愛」麼?表達出自個兒的「喜愛」,便是錯的麼?

  年紀尚幼的女孩不明白,聽不懂那位祝大哥希望她能好好珍惜這份「喜歡」的心意,因為童言無忌,愛不是那樣輕描淡寫就能託付給彼此的東西。

  恣意地笑、恣意地哭,恣意地鬧,孩子的情緒一點兒也沒有經過任何偽裝,無須猜測也能知曉全貌。

  「……坦承本身,並非錯事。」說到這裡,侯梓疏輕咳了幾聲,高燒導致的思緒昏脹,使得他說出的話並未經過多少矯飾,「能表達出自個兒的喜愛……無論是怎麼樣的情感,那都是──那便是,相當彌足珍貴的心意。」

  「……如果是珍貴的心意,那緣何祝大哥不願意收下呢?」聽了少爺的見解,女孩略感不贊同地扁著嘴,「如果是珍貴的心意,為何會被說是兒戲呢?」

  藥童的反駁讓碧髮青年的目光不禁落到了小几上的湯碗,褐黑色的湯藥一如既往地令人聞起來便覺苦澀,哪怕味覺不靈,那樣的顏色與氣味便足以讓人望而卻步、敬謝不敏。

  況且,侯家庶長子向來對藥物沒什麼好印象,自然也不認為那些精貴藥材熬出來的湯藥,算得上是什麼好東西。

  ……左不過是,為了過活。苟延殘喘,想做一場毋須被任何人決定是生是死的夢。

  思及此,侯梓疏歛下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思緒,銀白的垂眼直勾勾地對上了藥童那雙含著淚光,卻依舊倔強地索求解答的視線。

  「梓疏無法回答『為什麼』……那是祝大哥給你的考校,非旁人能輕易置喙的事兒──」

  話至此,他伸出手,輕撫著女孩的頭,在後者露出疑惑而愣然的神態時,極輕地笑了出聲。

  「然而梓疏覺得……能率真地表達所愛的你,能坦然面對這份心意,哭笑都出自本心的你……是個十足可愛、也十足可愛的孩子。」

  惹人憐愛、可以被愛,此般的一語雙關說得藥童懵懵懂懂,卻能隱約在茫然間感覺到,自個兒那份青澀稚嫩的心意,被眼前人溫柔地予以了肯定及包容。

  幾盞茶的時間過去,總算願意飲下湯藥的少東家,便又陷入了整夜的昏睡。

  終於破涕為笑的藥童心想,希望少爺的身體能快快好轉、快快康復,否則要是錯過了百朝的百年國慶,那麼會有多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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