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變成雪花就好了。」
「雪花?」約翰一臉疑惑,「那是什麼?」
我閉上眼睛,仰起頭,假裝自己會看見天空。他會像書裡寫的一樣,是透明的仿佛可以穿透身體的藍。
然後睜開眼。入目一片雪白。
「什麼都沒有。」
這裡的一切都是白的。從進來的第一天起,仰頭可以看見的地方、手可以碰到得地方、腳可以踩的地方都是白色的。
只有約翰的頭髮是金色、跟眼睛是黑色的。我也是。
本來不是白色的東西是會被弄掉的,但似乎是為了區分我們兩個、才被留了下來。
我聽到他們小聲的說我們太像了、是至今為止最像的一組。
約翰覺得這裡隨時都有東西吃(都是白色的)、也有玩具(都是白色的)可以玩。也沒人會強迫他們做什麼,沒什麼不好的。
但這裡沒有,我看的那本書裡的東西。
那本被漆成白色的書,就這樣隱藏在了房間的角落。若是我沒有一進房間就跑到那裡窩起來,一定永遠不會注意到它。
他們不會時時刻刻「看著」我們,那些嵌在碰不到的地方,白色會轉動的東西會固定時間不動。我就會趁那些時候把它打開。
第一次打開,第一頁上,我跟約翰的名字密密麻麻寫滿了一整頁。但每一個寫的形狀都不一樣,有一些比較扭來扭去、有一些則很正方形。
然後那些字,都不是白色的。是比約翰的嘴唇、還要更放大的顏色。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直到有一次約翰在玩玩具時被弄到了,手上出現一道小小的痕跡。他放聲大哭,隨即整個房間馬上充斥著大到要讓我捂起耳朵的聲音。
我湊近他,皺眉,想要知道他怎麼了。卻只注意到那道痕跡裡,緩緩地如水流出來的東西。有著比約翰的嘴唇還要更深的顏色。
他們戴著一大堆白色的東西進來,仔細查看他全身上下跟那道痕跡。我在一旁假裝很擔心的偷聽他們說話,他們說怎麼會受傷、下次要換別的玩具、要更小心,說要是流血被知道怎麼辦。
血。
所以、就是身體受傷之後才會出現的顏色嗎。
後來我在書裡讀到,那個也可以被叫做「紅」色。書裡是這麼形容它的、旁邊配有一張營火的圖片:
「就像是要把一切燃燒殆盡般、鮮豔溫暖的顏色。」
我撫摸著書頁上火的圖片,感覺不到任何一點溫度。
後來我偷偷試著讓自己流血,真的有成功,但也非常討厭。卻似乎稍微能懂書中說的是指什麼。
傷口流出來的血會是熱的,但傷口也會很熱而且很痛到讓人想哭,就是這樣意思吧。
因為傷口太小了、流出來的血不夠,而且太久會被發現,所以我只來得及先寫下約翰的名字。我應該能說我寫的還算是不錯的。
我打算等我們接受檢查之後再跟他說這件事。
每隔一段時間,他們會有一大堆人進來。隨著我們待在這裡的時間越久、檢查時間就變得越來越長,我們會被用各種東西比來比去,碰來碰去,被照來照去,一下要躺在床上被貼滿各種小圓片,下一秒又要回答各種問題,即便大部分問的東西我們都聽不懂。
因為整個過程很討厭,所以我就會讓自己去回憶書裡看到的東西。天空透明到像是可以穿透身體的藍,樹葉那像是在發光的綠,火像是在燃燒般的紅色、跟讓我屏住呼吸,如這個房間一般白的雪花。
我很喜歡書裡寫它的說法:
「沒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每一個雪花都是獨一無二的。」
是真的嗎。我回想起那段文字仍忍不住摀住自己的胸口,那裡的咚咚咚聲會忽然變大聲起來。大到我的身體都在震一樣。
那是什麼感覺呢?
是獨一無二的感覺?
我不知道。
因為我跟約翰是一樣的。
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們總是這麼說。
「他們兩個真的長得一模一樣。」「從來沒看過這麼像的。」「真的就像是同一個人一樣...」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一直這麼說。但我不怎麼開心得起來。
這一次的檢查時間果然又更長了,他們更仔細檢查了我們的身體。像是在確認什麼。以也多了幾個很怪的問題,像是「我們會不會有想更頻繁的碰觸對方」或是「有沒有想用東西去觸碰下體」。但我都回答說沒有。約翰是回答說不知道、或沒注意。
他們似乎很失望。
「還以為這一組會不一樣呢...」
雖然他們說的很小聲,但我還是聽到了。
為什麼會不一樣?我們不是一樣的嗎?我很想這麼問他們。
可這次的檢查確實不一樣了。因爲檢查完後、他們說要把約翰帶離開這個房間。
我很不懂,開始大吵大鬧、眼睛一直不斷流出水。我緊緊的抓住約翰不肯放開他。我還沒跟他說那本書的事、也還沒給他看他得名字。
約翰什麼也沒說的看著我被他們拉開、然後跟著他們進去了了白色外的黑色裡面。
我完全沒辦法接受的跟他們在那邊扯來扯去、直到他們受不了給我在手上打了一針,讓我的身體變軟、變得很想睡才安靜下來。
我倒躺在地上、不明白的望著約翰離開的地方。
我的眼睛還是一直在流水,我不懂為什麼,只覺得我很不舒服,明明沒有受傷卻像是受傷好幾個傷一樣痛。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後,約翰回來了。他躺在我旁邊,一如繼往。
但他稍微變得有點不一樣。我說不出來,在發現我醒了後他望向我沒有說話,但就是看著我的時候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忽然湊到我耳邊小聲問說:「所以雪花是什麼?」
「什麼?」
「妳之前說過的,想要變成的東西。」
我以為他已經忘記這件事了,本來很興奮的想要跟他說雪花每一個都不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像我們的時候,就想起了他離開房間時的感覺。我忽然不想要讓他知道。
他見我不說話,用手推了推我無聲的催促。我禁不住住他、只好唯唯諾諾的說出書上的句子。
「...我本來很喜歡,但在看到你離開後就不喜歡了。」我邊說邊抱緊他,閉緊眼睛。
他好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就在我又快睡著時,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又輕聲問了我一句:「那雪花是什麼樣子?」
我因為睡意所以意識迷迷糊糊地說:「像房間一樣白...但是書裡的圖片上...背後是天空...所以又像透明的藍...」
「藍?」
「嗯...是天空的顏色喔...」
約翰好像還問了什麼,但我因為真的撐不下去了就沒聽到。但他摸我的頭感覺還是跟以前的約翰一樣、讓我很放鬆。
我想説醒來後我一定要告訴他有關書跟名字的事。告訴他想讓他幫我寫我的名字。雖然會有點痛。
我以為醒來後的一切不會有任何改變。
然後我聽見約翰的聲音。他叫醒我。
所以我迷迷糊糊醒來但沒有睜開眼睛,咕噥地問他怎麼了。他一樣湊近我的耳朵小聲問說我為什麼喜歡雪花。
我說:「因為他們都不一樣...他們一直說我們是一樣的...但我喜歡我們不一樣...」
「我們不一樣的話,感覺就會有什麼不一樣了....」
是嗎。我感覺他用手指輕輕搔弄我的瀏海,我因為有點癢而輕輕的笑出聲。
「你可以睜開眼睛,看看我嗎?」
我有點疑惑,但還是很努力的撐開沈重的眼皮。剛睡醒的眼前還有一點模糊,但我還是注意到了約翰的視線跟他金色的頭髮,總是看起來那麼柔順,讓我緩慢的抬起手也想要摸一摸。
我最後沒摸到頭髮,因為他把臉頰貼了過來。很溫暖、帶有一點水。
「這次,會不一樣的。」
接著我感覺有東西刺到我,還沒來的及發出聲音,他就把我緊緊的擁在懷裏。接著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又變的模糊,是跟我在大吵大鬧時被打針後的感覺一樣,讓人很害怕,我試圖緊抓住約翰的衣服卻越來月沒有力氣。
我只能聽見他的胸腔裡,那個咚咚咚的聲音就跟我意識到雪花是獨一無二的時候一樣大聲。
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
他垂頭對著我笑,嘴巴一開一闔的。我努力的保持清醒,才知道他問我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什麼顏色。
不是跟你一樣嗎。但我沒來的及問出口,下一秒整個白色的空間忽然發出很強的震動跟聲音。
我明明幾乎要看不見、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可他的聲音卻異常清晰的在我腦海裡響起。
他說:妳的眼睛就是天空,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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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時,雪白、跟約翰,都不在了。旁邊全是吵雜的人聲、還有人在跟我確認我的意識。
映入眼簾的只有那幾乎透明的讓人覺得呼吸困難的的,天空的湛藍。
我的眼睛開始流水。胸口像是被挖開一樣一樣,痛得我不停喘氣。因為不管我怎麼伸手想要去碰天空,都碰不到。就像我知道我會再也碰不到約翰一樣。
我不斷回想他最後對我笑的樣子。
明明痛到眼睛流水、卻又很高興的笑。
像是在說,接下來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不用擔心。
我們都會沒事的。
因為我們,都已經看見屬於自己的天空了。
好吧以下開放讀後感,沒有我就自己之後再murmur寫的感想。
因為昨天跟某人談到這篇,所以想說就來murmur好了。本來我是不想回憶這篇的,因為他是在一個完全迥異於過往我寫作時的模式,是在一個極度痛苦的狀態下出現的。我的寫作都會反應了我當下內心的渴望或是需要被回應的狀態,這也是我為什麼不太喜歡把自己的東西放出來的原因,因為對我來說那些都很私密。但這一篇我刻意公開就是因為我希望他被看到,某方面如果要說這篇的出處的話,就是我需要一個突破口。狠狠的白色虛假空間扯破、讓我能掙扎著離開限於囹圄現狀的突破口。
寫這一篇特別的是我難得沒有順應著靈感的思維一直寫下去,而是在寫到一半時就為想到的結局感到掙扎。因為這一篇按照以往的慣例會是悲劇,但因為他是我痛苦的呈現,那麼我並不想要這樣的痛苦繼續下去,可如果是美好的結局的又那麼的令人覺得不憫,就像是刻意創造了一個虛假的現實並不符合我想要突破的概念、美好的結局並不會讓人有悲憤而起的力量。
這應該是第一次我在寫短篇時那麼掙扎跟仔細在人物的言行塑造上、雖然一如繼往我仍非常不擅長把背景的東西都交代清楚、因為太麻煩了所以還是算了。但我還是會蠻期待其他人對這些元素的想像。可是為了不留下遺憾(忘記)我還是來暴雷一下好ㄌ。
其實回頭看這個設定其實反應了所謂社會對人期待的呈現以及一方面我覺得自己的處境?被關在純白環境的安妮與約翰就像是亞當與夏娃。他們是被揀選的,是為了保留最完美的基因而留下來的,他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因為他們基因幾乎一模一樣。他們為一被希望的就是完成產下最完美的後代。但一直以來的約翰與安妮從沒有成功過,所以他們也沒有成功過。某方面代表我其實一直下意識的反對這樣子的狀態,這種要求你一定要怎麼樣的環境或是狀態,可是某些時候又悲觀的察覺哪大多時候是不可能又或是建立在許多犧牲上的。
可是他們不曾成功過又表現了這樣的措施基本上是無用的,環境不管再怎麼樣要求,最後也無法達成他們想要的完美。只會經歷一次次的失敗。
如果不是從自己的願望去出發是不行的。安妮是想要為了打破這樣不被視為一個主體的狀態,或是一直要被視為一樣的狀態。想要打破這樣畸形的僵局。因為她想要成為自己。而約翰並不是沒有察覺到這樣的狀態,其實沒寫到的是約翰也有他自己發現留給他得東西,他也有看過了那本書。他知道他們的結局,但那並不是安妮的願望、也不是他的願望,他並不想要失去安妮,比起成為自己,他更優先為了保護安妮才去打破這樣的狀態。
對每個人來說都有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而那有時會與他人的願望相違背。
對他們來說,我覺得會是這樣的結局,是因為約翰已經先找到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所以他的可以更早且快的去預料到安妮會有的舉動並去做出準備、即使可能會傷到安妮或是自己可能無法存活,但對他來說他只要能保護好自己覺得最重要的東西就夠了。而那就是不能意識到自己的特別、也就是眼睛是天藍色、他們兩人從來就不一樣的安妮。對他來說必須瞞著安妮這一點是讓他痛苦的,因為安妮從來都是他心中最特別的、他不能說出這點也是讓安妮衍生了對不一樣的渴望的原因之一。所以最後能夠告訴她這件事我覺得更讓他對自己的離去了無心願。
這一組特別於前幾組的安妮約翰的地方就是,他們實在是太像了。被認為是難得的機會、所以也導致那些人更花了心思甚至讓約翰離開了原本封閉的環境。但卻也是因為這樣的焦急或貪心,反而讓約翰碰觸了之前的約翰無法找到的突破口。我覺得這也是反硬了社會越是想要逼迫、有時卻可能越是讓人反其道而行。
所以最後安妮留了下來。我覺得這某方面是我對成為自己的肯定,遵從自己的心願才會成功、以及對這個社會這樣最終還是不會成功的反擊ㄛ。但這個過程還是難以避免傷害或犧牲的狀態,也是我需要去承擔的這樣。誰的成長過程沒有傷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