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副望遠鏡幾經打磨拋光，皮革及黃銅制的筒身刻蝕精緻雕花，握把鑲嵌一枚指甲大的血色珠寶。透過它精巧的接目鏡，珊瑚能從中央廣場望見牧場內閒適嚼草的綿羊，甚至看清羊毛打著順時針或逆時針的圈。

望遠鏡是父親撈起並復原的古董之一。西雷納斯家喜愛拆解泥沙底下深埋的昔日文明，以這副望遠鏡而言，他們將兩枚透鏡交與人類工匠打磨、以蘇打水洗去鏽蝕、清除筒內砂石青苔、鞣入保養魚脂，再次為廢品賦予價值。

珊瑚不理解此物原理，但她父親理解，他樂於挖掘、學習，雙眼承接燒瓶外的天。

「永晝的的天空以上有什麼？」

過往，珊瑚曾聽父親喃喃自問。當時她不明白話語背後意涵——七歲的女孩不是忙著與糖談情說愛，便是同新對象墜入情網、你儂我儂；這回她愛上一把深海撈起的小提琴，她擁有潤澤鬆軟的木質肌膚，琴身受藤壺寄生，呈現人造及自然共生的奇特美感。

小小珊瑚垂首研究琴弦，嘗試轉緊弦軸調音，好贈與一首詠嘆調給她的玫瑰。

「你可以游上去調查呀，爸爸。」女孩想拉出艾雷西里亞之歌，卻只讓樂器悲慘地吐出了破碎音節。她不滿地扔下琴弓，湊到父親身邊，如羔羊般輕蹭。男人沾著海水的鬍渣濕濕涼涼，這股黏膩屬於每位人魚親屬，使珊瑚感覺心安自在。

她伸出小手揮舞，指揮父親看向太陽，指尖浸染人造的薄光。「帶著望遠鏡，搞不好能發現陸地，成為學界第一魚。」

「看透永晝，學界第一，聽起來相當吸引。」父親將孩子抱上魚尾，漂亮的小裙子因此濡濕了一片。「但用這副鏡片一窺天井是好主意嗎？白晝背後的世界、所謂的真理、市政廳禁止的書……或許，他們有理由不讓我們窺見。」

「真理不會因為閉上眼睛，就不存在。」一雙肉呼呼的手捏緊男人臉頰，「爸爸說的，爸爸不能忘記。」

父親笑出聲，承諾他不會忘。男人確實不敢忘記，西雷納斯家長窮極一生追尋未知，想觸及萬物恆轉的真相，最終將自己遺落於太過深入的探索中。

她仍不知道永晝之上有什麼。
即便成為新人魚，擁有將自己帶上海面的尾鰭，卻失去窺視天際的勇氣。

珊瑚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掐斷回憶，再次將濕漉漉的眼貼上接目鏡，僅靠硬幣大小的光圈左右探看，直到一抹朦朧金影遮蔽了視線。

「小──珊──瑚──」溫婉女聲響起，可熟知聲音主人脾性的珊瑚知道她大難臨頭。女孩徒勞地以身體擋住望遠鏡，抬向來人的面容盈滿討好笑意。

「距離休息時間還有半小時，請問我親愛的小小姐，妳在這兒做什麼？」歐珀──珊瑚的監護人──不為所動，她佇立人魚藏身的大型裝置前，向來溫柔的眉眼浮現怒意。

珊瑚不知所措地扭著手，垂下腦袋。「抱歉。不該偷懶。」

她認為會被訓誡一頓，自己的監護人十分嚴厲，對責任、道德懷有極高標準。可女人卻出乎意料地脫下鞋襪，蹲身坐到珊瑚身旁。她的雙腿泡在海中，看起來纖細又脆弱，與人魚有力的銀色魚尾截然不同。

「我們來聊點天吧，小珊瑚。」此時廣場沒多少人，即使歐珀聲音很輕很輕，珊瑚依然聽得明白。「我剛才急了，語氣不是太好，抱歉。但我不是為了得到歉意而來，真心想了解你為什麼這樣做。哪怕妳找個理由搪塞，都比截斷了話語好。

「語言擁有力量，你願意讓我成為助力嗎？」

人魚安靜了一段時間，從身後緩緩拿出望遠鏡。

「這是爸爸的。」她啞道，手指輕輕敲擊金黃筒身。「他帶回很多老東西，我們全家會一起修復它們。」

歐珀以靜默相迎，柔和藍眼凝視珊瑚，鼓勵她繼續開口。「我們將不同的東西合而為一，有時得頂著太陽四處敲門，向工匠求援……嗯？」女孩想起某些端倪，他們幾乎在日光下作業，父親不可能有如此多白日陪伴妻女。

珊瑚撫觸望遠鏡花紋思考，抬起頭看著歐珀，近距離的深深一眼，尾鰭在水中畫圈。

「歐珀小姐，父親不守規矩嗎？」

「西雷納斯確實是讓機關頭疼的一條特殊魚，從我認識他以來就是這樣了。」歐珀不帶情緒地陳述，指節輕靠下顎。「特異獨行、離經叛道、許多人都不理解他——我也不懂，而我哥管他叫『西雷納斯的怪胎』。」

「我們子承父業，一樣怪異。」珊瑚不禁露出一點微笑。

「就我的觀察，以及戴亞那兒得來的評價──他們取笑彼此，卻是很好的朋友──西雷納斯是個逐夢者，他不過是做了他認為有意義的事。」歐珀輕輕靠向珊瑚，相似的手肘相貼。

「小珊瑚，你還沒回答我最早的問題，稍早你在做什麼？」

「嗯——嗯？」一番話題急轉讓人魚差點摔入水中。她轉過臉，確認歐珀一臉嚴肅，才咳了咳，指指望遠鏡，又指指自己，雙頰緋紅。

「那就是『感受自然』了。」歐珀笑出來，視線看向望遠鏡。「為什麼離這麼遠？靠近一些不會更清楚嗎？」

珊瑚再度推推望遠鏡，畢竟她要『望遠』。這回歐珀了然地點頭。
兩人並肩遠傾聽遍地寧靜，遠處來了幾尾溜入燒瓶海的小魚，它們跳出海面，鱗片被太陽打出點點碎光。

良久，女人打破沉默：「我認為責任與紀律是維持社會運轉的輪軸，拋開久遠以前的人類與人魚的神話，燒瓶小世界與個人的依存關係不可言喻。我選擇做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以作為對艾雷西里亞的貢獻。」歐珀嘴角微揚，光滑的臉擠出笑紋。

「實際上我認為他們必須、並且不能妥協，因為只有維繫艾雷里西亞的正常運作，社會才平穩、安全。但是，一成不變無法前進，我更喜歡傾聽、思考、理解。」

遠處有誰唱起艾雷里西亞之歌，優雅的慢板引風吹拂，勾動歐珀開口，應和那道歌聲。不一會，一片此處不會有的金葉憑空落下，被人類一把抓住，別上人魚濕漉漉的鬢髮。

她輕拍珊瑚後背，一齊看向海水倒影。「即使是珊瑚和我的想法牴觸，你依然要堅持下去、追尋你期待的。意義就在於給予每一個選擇價值。」

「偷懶也能允許嗎？」珊瑚調整金葉位置，讓它更加牢固。

「假如小珊瑚願意賦予它意義，那又何妨。」歐珀溫和回應：「所以，我該如何回報上級？你在上班時間發愣的原因。」

珊瑚轉著父親留下的望遠鏡，雙手牢牢握緊。

「告訴他們真相：使我走向海洋的，不是榮譽與責任，更非愛。若能改轍易途，我會站在別的哪裡。」她感覺脖頸肌膚熱燙，彷彿受誰掐握。

「我會盡可能履行探索責任。」

她眺望輕風推擠海面，陽光藏入水波皺摺，萬物邊角因光暈模糊。

「只是偶爾思念陸地，決定多坐一會。」

——事件A0.

歐珀媽咪，我的女神…………

Ceylon_black_tea: 貝殼中……永遠的媽咪粉……

有媽咪的孩子像個寶

好喜歡珊瑚中的文筆，淡淡的卻又閃閃發亮 尤其那句真理不會因為閉上眼睛就不存在，小珊瑚學識淵博！

salomon1220:
救命忙到不行，抱歉晚回應了OWQ
謝謝孇錵中！我喜歡描述閃閃亮亮的東西，思考了很久水底下的世界，再怎麼模擬似乎也無法描繪出全貌，只能靠想像硬幹了！(阿阿阿

給珊瑚爸的設定是想窺見真理的自由的人(IN這個世界觀)
爸爸帶有極為濃厚的追逐真相的概念，我覺得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停下腳步，即使爬著也想往真理前進。換言之，即使閉著眼睛也要往前走。這是珊瑚爸的信念，但盲目而行是危險的，也因此她的父親沒有歸來。

珊瑚聽著父親的話，將這句信念記憶，可她其實是無法實踐的。這部分或許之後有機會能深入描繪，但珊瑚中敲字很慢慢，希望能順利產出@@(好弱、好弱!

無論怎樣都感謝孇錵中看完這篇好長好長的文章>//<(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