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這個男人，但從他口裡知道，
他並不愛我。

他說，他隨時可能去往遠方，隨時可能奔赴死亡。
我沒關係，世事瞬息萬變。
我是個了悟得早的人，我明白。

對待嬰兒，你呀呀學語；對待瘋子，你顛三倒四。
對待你，我也學著逍遙淡泊。

你不愛我沒關係，和別人在一起比較快樂也沒關係。
想走時儘管走，想飛時儘管飛。

執手同遊也無妨，你說。
只要此刻自在。

※

我不擅脂粉，卻開始打理容顏。我恐恐惴惴，卻開始不懼死亡。

我拚命給予，把自己置於最低，因理解你有天終將離去。
我義無反顧，把自己置於最後，因妄想你還會為此停留。

但你總是，不聞不問……

想想，你確實不曾說過愛我哪裡。
似乎我少一條腿、還是多一根手指，你都沒關係。
似乎我蓬頭垢髮、還是衣冠整齊，你都無所謂。

唉，真是一棵大而無用的樹呀，我這樣的蚍蜉撼動不了。

想想，你也確實不曾說過我究竟哪裡好。
你不曾說，我擁有天下最美的容顏。
你不曾說，我擁有天下最真的性格。

我常問自己在你眼裡是什麼樣子，
太想知道你因何愛我，或就如嘴上說的那樣不愛，

你坐在一旁，靜默成為明鏡，
照映出我的醜陋虛偽。

唉多麼笨重而危險的巨輪呀，
我舉起螳臂，知其不可的抵擋，
依然粉身碎骨。

※

枝頭麻雀，假裝知道大鵬的志向。
朝生菌類，假裝明白日暮的晦暗。
我是夏天昆蟲，卻滔滔說著冬天的冰冷。

我有涯的生命，追尋著你的無涯。
朝你若谷的胸襟，傾盡所有。

你會回應，但從來不多。
偶爾點頭，偶爾微笑，如水一般的清清淡淡。
我也故作無情的接受，卻小人飲醴似的欣喜若狂。

關於我的虛偽逢迎，你大概都是知道的。
萬物運行日月之下，沒有什麼能蔽隱其中，你也只是
——和天地一道沉默不語罷了。

※

我曾認為，天下至美之事莫過於琴瑟和鳴。
一個人率先奏起旋律，另一個人開口唱合。

蒼海廣大，你我只是其中一粟，
相識相逢，心意一致。
世間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人與人交相往來，乘漲潮之時快意飲酒，落低谷之時施捨救助。
錦繡上多添繁華，雪季中送出炭火。
為摯友兩肋插刀，同知己患難與共。
看看世間多麼有情啊，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

也許只有一開始是美好的……

四季更迭，桃花依舊微笑，大丈夫卻想追回既出的駟馬。

過往的不計前嫌，重新成為談資，
無須返回的給予，變為理所應當的籌碼。

我錙銖必較自己的付出。拿出斗，丈量你海一樣肚量。
我大聲數落過於廉價的報復。拿出管，窺伺你天一般胸懷。

如此兢兢業業，我嘴上說不為什麼，心裡卻清楚不過。
想要你為我駐足，想要你受我累負，想要你因我而憎恨怨苦。

我要將你這樣的寶船藏在大山底下，
要你眼中繁華撩亂的萬千世界，
只擁有我這一粒沙。

※

你終究走了。

許是發現自己成為絆著我腳的荊棘？
我不介意受傷流血，你倒先把自己除滅。

黃帝命人尋找玄朱，最後找著了。
我遺失了你，卻怎麼也尋不回。

我嚎啕大哭，眼睛看不見你，耳朵聽不到你，
甚至窮盡書卷裡學到的智慧，也找不到你。
天地之中，已經沒有了你。

只有一陣風，吹過無數岩石孔竅，
呼呼呼呼地好孤獨啊，
生在這個人世間，好孤獨。

※

人與人的離聚，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幻夢，
我是個了悟得早的人，再明白不過。

或者，又是一場自以為清醒的夢中之夢？
隨便吧，是真是假不重要，我只知道……

不管你是莊周，還是蝴蝶。
你是幻象，還是空無。

我好想畫地為牢，好想令那剎那成為永劫，
好想再一次困在名為你的幻境，
沉睡不醒。

就像兩條魚相忘江湖，
大家都以為曾經快樂便以足夠，

而人人終究會意識到
——忘不了。

然後寧可重回那乾涸的時節，
繼續相濡以沫，
直至死亡。

※

在他離開的很久很久以後，我思想過去，
那多麼卑微、多麼偉大、又多麼了不起的不求回報，

難道不也是一種自私的索要嗎？

我究竟有什麼資格自許能使你開心？
究竟有什麼資格因你開心而開心？

上天不因為我的沉睡，晚些升起太陽。
上天不因為我的甦醒，早些摘下月亮。

羞愧至極啊。

但即使如此厭惡，我也無法學著你，
將自己除滅。

※

沒有你的世界裡，我自憐自嘆。
我是落花，而你是不止的河水，淘淘奔向大海。

好無情啊，水自山間湧現，就注定去往大海。
好無情啊，花自枝頭綻放，就注定凋零大地。

既然無情的流水只顧前往更浩瀚的所在，
上天又為何要讓落花與他相逢？

曾經我認為天下有情，如今我知道世間再無情不過。

可流水真的無情的嗎？

他乘載落花，令其逍遙嬉戲。
花累了，就令其安穩地歇於河底。

不管浮，還是沉。
花想去哪就去哪，河水從不干涉。

花朵離了枝頭，很快便會腐朽。
但不論形骸如何四散，不論殞命後有什麼存留。
河水始終包容著落花，沒有改變。

你說，天地無情嗎？

河水帶著落花的一切，一同去往大海，
但大海不是終點，

他們一同氣化，成為雲，化為雨。
再降回山間湧泉，循環反覆，死生一府。

河流從來未離開過她，
只是落花有涯的命，有限的眼，
看不到罷了。

☀　☀　☀　☀　☀　☀　☀　☀　☀　☀　☀　☀　☀　☀

續前幾天那個莊子夢女的話題，已經搞不清楚到底是夢文，還是解剖自抒的產物。

但如果莊子認為人生似一場夢，那這篇就絕對是夢文沒錯了哈哈，我在作夢我又不再作夢，我和莊子談過戀愛（醒醒你沒有

我寫這篇是因為被這句擊落

我家裡有幾本蔡志忠的漫畫，從小最喜歡的就是莊子的那本，他用好多有趣又充滿想像力的寓言來顛覆人們既有的價值觀，翻過好幾遍依然覺得趣味十足。

長大後再接觸這些寓言完全另一種感受，這兩天一邊讀莊子相關詮釋一邊一直很想哭，可能我也戴著某種有情的濾鏡吧，但是這種豁達自在的人生觀背後隱含著一種好深好深的孤獨與無奈。

我一邊夢莊一邊深受感動

這段讓我驚覺天地之間的萬物都是我的情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