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逝者如斯‧其七
──雨聲規律,雨聲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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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梓安聽見了雨聲。

  夜已深,午後已經小憩許久的他卻失了任何睡意。雨夜的嘈雜規律而連綿,而他大睜的圓眼,則精神得像是今晚飯桌上那尾鮮嫩可口的糖醋魚,讓人想起便不由得口齒生津。

  沒有來由地,或說理所當然地,在這般驟雨綿密的雨天裡,男孩想起了某夜央著兄長與他一起同眠的記憶。

  那是個暑氣即將消散,金風隨之到訪的夜晚。

  那天,與兄長躺在同一個被窩,鼻尖盈滿苦澀藥味,卻又由於那一絲清雅的草木香氣感到安心的他,向最喜愛的手足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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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覺得,怎麼樣的人,才能算得上是『君子』、是『好人』呢?」

  「……大抵,是符合世間規範及期許,又能無愧於心之人罷。」

  侯梓安永遠記得,在他那心血來潮的提問之後,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是永久的沉默與不間斷的雨──最後,才是兄長那語氣又低又輕,宛若嘆息般的回答。

  無論星月皆溺於其中的夜雨下,在這毫無燭光點燃的廂房裡,昏暗的視野使得他們瞧不見彼此此刻的神情。

  雨聲嘈雜而規律。

  能聽見的,除了雨聲及心跳外,還有你我的吐息。

  睡在裏側的男孩翻了個身,以側躺的姿態望向兄長的臉龐,已然熟悉漆黑的雙眼隱約能捕捉到後者眨動眼睛時的眸光,卻永遠看不透手足的心之所想。

  他問,為什麼?又說,書院的先生與娘親給出的答覆,都與兄長好不一樣。

  兄長說,這個世間,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看法」──那些所謂的九流十家,各有其論、各有其思、各有其想。

  「人們說,小說家者不入流……然而,那些不入流者,是否真的……並無存在的必要?」

  侯梓疏這般問,語速緩而娓娓,比起往常面對幼弟時的沉默與微笑,壟罩世間的夜雨似是給了人更多傾吐的念想。

  「比如──聽聞某朝以法家治國,是因其前禮壞樂崩、百家爭鳴;其後某國以道家治之,強調無為而治,是因暴佞之治在前,以求休養生息……最終,便是歷史所載的物極必反。」

  於是,那因體弱多病,僅能以自學打發時光的兄長問他,在這般歷史的洪流之下,有且唯一的準則會是什麼?

  宛如在書院時聽見先生的提問,年幼的孩子拼命轉動著被睏意裹挾的腦袋瓜兒,細細回憶著課堂間習得的那些所知,試圖推敲著何為正解。

──或者說,何為兄長想聽到的解答。

  雨聲規律而嘈雜。

  侯梓安側著頭,在摁住枕間的耳邊聽見了自個兒的心跳,微微加速,源於倉皇。

  他害怕說出手足並不喜歡的答覆,因而讓夜雨淹過等候,以悶聲的「梓安不知」回應。在令人惶恐的靜默之中,他又悄然在被褥下跩住了兄長的衣袖,作為一種顯而易見的示弱。

  「……梓疏的想法,是什麼要緊事兒麼?」

  「我覺得很要緊、很重要啊!」面對體弱多病的兄長,男孩壓低聲音,宛若呢喃,「因為……我都不曉得,兄長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人心……本就是隔著肚皮的?」

  「可是、可是……我覺得──我就很表裡如一呀!」

  急匆匆的反駁之際,侯梓安似乎聽見了兄長的輕笑,帶著一種莫可奈何的味道。

  不知為何,每當聽見這般的笑聲時,他總是會感到些許的難過。彷彿在縱容與妥協之間,那面帶笑意的誰也放棄了永遠無法納於掌心的什麼。

  明明兩人相伴的時光理應充滿歡愉。

  侯梓疏也曾親口說過,他並不討厭侯梓安非請自來的造訪。

  那麼,為何會難過?這座過於疏冷的別院,到底缺了些什麼樣的事物,才會讓兄長發出那樣的笑?

  只要他永遠保持著那份赤子般的純真,侯梓安便永遠無法明白。

  無法明白。

  紛亂思緒凝結成心尖的重石。未及深思,指間攥住的衣袖便倏地抽離,失落霧靄尚未升起,冰涼又溫柔的撫觸挾著藥味與草木香氣落於額間,讓侯梓安連著眨了好幾下眼睛。

  那是侯梓疏的手。

  瘦弱而冰冷,卻又極其溫柔地安撫他的手。

  侯梓安的呼吸錯了幾拍,回過神來時,年幼的男孩已經用泛著暖意的雙手牽住了少年的掌心藏回被褥裡,以那總是比旁人高的體溫妥貼地溫暖著兄長的指節。

  「──兄長?」侯梓安不明白,微笑的理由,安撫的理由,包含這些以及與兄長有關的全部,都是那樣令人不解。

  不解是真的。

  溫柔是真的。

  掌心間冰冷的手逐漸多了幾分溫度,但是嘗試過無數次的侯梓安知道這是無用之功。因為一旦予以鬆手,體寒的人就會再次回歸冰窖。

  儘管如此,哪怕知曉結果,他依舊會無數次地伸出手。

  或許是為了不讓兄長感到寂寞,或許是為了不讓自己感到難過。

  雨聲嘈雜而規律。

  能聽見的,除了雨聲及心跳外,還有你我的吐息。

  再次打破沉默的,是向來鮮少主動開口的,侯梓疏的聲音。

  他說:「心中有善者,行事致惡果……或者,心中無善者,行事得善果──則其是非功過,應如何算之?」

  侯梓安這次沒有說話。卻不是由於害怕說出兄長不喜歡的回答,而是因為陷入了無法回應的思索。倘若用結果論之,那致惡果者自然該以「惡」評斷,致善果者亦然;而若考慮到二人心懷善念與否後,卻又難免認為,心中懷善者不應被過度苛責。

  這是一個,應該會有所謂「正確解答」的問題麼?握緊兄長指端的孩子仍舊不解。

  「兄長的這個問題,跟方才的問題……有何關聯麼?」

  問世間是否有所謂「有且唯一的準則」,問世間善惡該由誰來評斷。問一個不過五歲的稚子:所謂善惡、所謂好人、所謂君子是為何人何物。

  「梓安不明白……也想不通,我能知道兄長的見解麼?」

  單方面的緊握得到相牽的回應,嘈雜的雨、跳動的心、彼此的呼息之外,能聽見的,還有衣物與被褥摩擦的聲音。

  極其昏暗的廂房裡,他看見了他眨動眼睛時的眸光、隱約側過臉的輪廓,他聞見了他靠近時的藥味與草木香氣,又聽到了一聲並非無奈的嘆息。

  如此縱容,如此安心。

  對他而言,對他亦然。

  「真要說……梓疏認為,世間並無絕對準則──善惡亦如是、對錯亦如是。」少年的聲音是一如既往地輕緩,輕如呢語,緩而娓娓,「有的,不過是因時制宜,不過是……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

  「是、無愧於心。」許是因為雨夜,無需再掩飾神情,少年話音間多了幾分意外的坦承,「君子之風是人們心之所屬,正如聖人所在即為道德典範……然而,世間更多的是莫可奈何、是無所適從。」

  「唔、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麼?比如大夥們都能遵守的、不會有錯的……」

  「……是啊,有就好了。」侯梓疏又笑了起來,「所以,這便也是諸子思想百家爭鳴之因罷。」

  嘆息般的尾音溶散於夜雨,這一剎那,侯梓安突然覺得──如果兄長並非體弱多病、不良於行之人,而今都城有名的年少有為者,肯定也能讓兄長榜上有名。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人們提起侯家庶長子,僅會有個體弱多災的印象,旁的再無其他。

  過度的思慮成了稚子的負擔,他總覺得今日似乎會成為一個輾轉難眠的夜。儘管如此,侯梓安還是想問,難免想問──

  「梓疏哥哥!倘若可以祈願,你有想完成的事、想實現的夢麼?」

  「想實現的……夢?」

  「嗯!像我就是想成為一個娘親所說的君子那樣,兄長有自個兒的夢麼?是梓安能幫上忙的夢麼?」

  「……梓安弟弟,為何希望成為娘親說的君子呢?」

  沒能察覺到兄長言詞之間的迴避,甚至連前者悄然抽回掌心的舉動亦無所感,不諳世事的幼子說起對娘親的景仰,說起對責任的承擔,說起旁人付諸於侯家嫡子身上的期待。

  卻唯獨,沒能察覺到,那越發沉默的手足,終是再一次地,發出了無可奈何的輕笑。

  「──不過,我覺得兄長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如果是兄長說的,那應當就與娘親說的一樣,不會有錯的罷。」

  雨聲規律而嘈雜。

  那雨夜的最後,侯家庶長子沒有再回答幼弟所提的任何問題。

  唯一還記得的、唯一能記得的,是沉重的眼皮即將闔上之前,少年彷若自言自語的呢喃──

「……不能因為喜愛誰,而認為誰所說的,就肯定無錯的啊。」
備註:
01、

有關朝代與思想治國的認知問題,為了避免與世界觀有所出入,故皆以「聽聞」、「有書記載」等等簡單帶過。
02、

關於「聽聞某朝(秦)以法家治國,是因其前禮壞樂崩、百家爭鳴;其後某國(漢初)以道家治之,強調無為而治,是因暴佞之治在前,以求休養生息……最終,便是歷史所載的物極必反。」、「世間並無絕對準則──有的,不過是因時制宜……」此二段描述之衍生閱讀書目,參考如下──
https://images.plurk.com/5tUGOn6KjEmtKwQizfr1ft.jpg https://images.plurk.com/vhdt8fb7mugZhZcLktoxA.jpg

  中國傳統的政治理念,不外四種:一是老子的政治哲學,「無為而治」,統治者順應社會發展的規律,聽任自然,不無事生非;二是以韓非子為代表的法家學派,早就提出的統治者採取高壓政策,嚴刑峻法,暴政臨人;三是儒家所謂仁政理想,統治者發政施仁,君賢臣良,以德治國,物皋民康;四是禮法並用,禮以導人,法以禁暴,從而保證國家機器正常運轉。作為政治智慧,四者並無高低優劣之分,只在政治家因時制宜、靈活運用。

  大抵的情形是物極必反,一張一弛。……,……。

──摘錄自頁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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