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利用視覺辨別虛實，無法利用聽覺判別真偽，遠無邊際的寬幅地域籠罩未知迷濛，自己彷彿靜躺於晶瑩水面之上，知覺被載浮載沉的飄浮感觸侵占，觸覺的掌控自由被沉重拘束，波波浮泛的澄澈漣漪折射數之不盡相同形影，哪一個是真切自己？哪一個是真正自我？哪一個是正確自身？

鈴、鈴鈴，搖鈴傳遞的落淨清響穿插到訪暗示，瞬間降臨的悶厚寂靜伴隨左右，組織步伐的濕潤聲律由遠至近擴散意圖，一股違和氣息隨後倚貼耳畔，雙瞳被併合寬指緊密遮掩，攀附神經的刺骨清冷令肉軀發出抖擻寒顫。

『御神刀大人。』
『擁有這個名號的你——真的是「你」嗎？是不是、忘了「什麼」？』

一切彷若遍佈歪曲扭痕的易碎玻璃，上方、下面、左側、右邊，一條、又一條朝向外圍迅速地交雜蔓延，直至再也無可容納支撐的足夠空隙，啪嚓、脆裂四散的殘跡碎片形如空墜隕星，垂直拉延的輝煌流線劃開長短不一終焉光跡，而後轉折沒入名為沉寂的搖籃之中。

…………、

「哈啊、哈啊……、」閉闔薄簾倏然大幅睜開，強勁閃動的紫白光影強化現實輪廓，空幻眠夢帶引的過深驚擾留下斑駁空洞，陣陣脈動缺乏鎮壓急促的規律平穩，一絲薄汗由額際側向沿流，微啟唇瓣斷續吐洩苦澀熱息；惡夢、嗎？入夜迷夢的過往編構通常集中於空曠全白、日思夜想的多方煩亂、或是心靈層面的反向投影，宛若化為荒誕軼事主角的那幕悚然流程，不禁掘出埋藏腦海一角……起初成為「御神刀」的久遠既往，那個早已脫離世俗、不再流連忘返的牢固起始。

一把被納奉的「刀刃」。
一名身染赤黑污血的長髮青年緊隨旁側，犀利紫眸仰視遙不可及的渺遠高穹，在墨烏雲間反覆竄動的醒目電光有如怨憤湧動、震撼雷鳴有如哀慟吶喊，沒有反抗意味的多餘掙扎、沒有預謀逃離的疾速奔馳，僅有悄然置下的無聲「言語」，以及、跟隨一劃冽光落地的栗褐「斷髮」。

『我　　　　　　。』

嘰——、
剎那引動的短促銳音切斷鮮明影像，似是被抹消般變得模糊不清，又似被「記憶」排除在外，真實遭受阻礙暗算而中止殘餘碎塊拼接。抬手捂住耳殼抗拒噪雜擾攘並深吸數口氣，次次流入鼻腔的空氣不知為何存有一股木調氣味，沉穩引流的清淨舒適雖緩解側額抽疼感，反倒讓積存肉身的鬆懈慵懶尋覓恰當藉口，也令肌膚陷溺布質的柔順綿軟，稍早消散的睏倦眠意離走一輪再度回頭反攻。

「你已經昏迷一週了，不打算醒來嗎？御神刀大人。」
「……？！青……江？……不、不對、」

相仿稱謂直直地刺激潛意識，忽略縝密思索的回應即時脫口而出，遲緩自覺雖懸浮一丁點違和猶疑，在憶起仍是尚未歸返正確時線的修行之身當下已是為時已晚。

收斂仰視天井的怔愣渙散，匆匆拉開染附體溫的潔淨軟被坐起身，周遭已非先前借用的樸實房間，所有裝設擺置不需探看皆能倒背如流，垂掛牆面的墨字紙軸、堆放疊蓆的多列簿冊、置放矮桌的親製御幣、留存柔光的素雅燈盞、插綴枝木的簡潔瓷瓶，位置絲毫從未更動半吋、未染任何細碎塵埃，唯一與記憶產生偏差則是倚靠壁牆的青年形影，柔順長絲淺淺飄逸、略瞇眼瞳並非百分百對向自己，而是賞析窗外滂沱落雨的朦朧景致。

誤認造成的斷層差距暫且沒有糾正彌補，僅有潤澤雨露淋濕物體的拍打韻律，以及、與通明燈火不斷較勁的近雷咆嘯之影。

「那是、心上人之名？」
「什、咳、咳咳……別用那種誤會的詞彙，若是想要戲弄我就不必了。」
「哎呀哎呀，聽說是個美人。」
「你、咳，就算用美言美語稱讚他，我也不會拱手讓人的……回到正題吧，我怎麼會在這裡？發生…………什麼事？」
「嗯？腦子還轉不過來？應該先問問平時一向注重健康、倡導任何事都需適度的你？靈力幾乎消耗殆盡的御神刀，我倒是第一次看見。」

半分戳穿半分保留的膨大興味匯集總因，點到為止的輕盈調侃摻雜厚實犀利，回憶光景確實停留在替人剷除病痛，卻因體調不適陷入昏厥的事實框架之中……制定分秒快慢的計測基礎也許不再適用，儘管為習慣攝食的肉軀補給營養，消耗狀況比預想稍加快速，修填速率比預料更加緩慢。

或許是所在時間線軸不同，與審神者的靈力連繫略有影響而不甚穩定？又或者……、

「幸好有那個小傢伙在，原本在你懷裡一動也不動非常虛弱，在餵食之後突然又變得活蹦亂跳。」

小傢伙？
直覺依循語彙指引搜找特定目標，左望右看的徬徨目光停駐於棉被邊角，外貌與自身形象略同的鳥偶半睜圓眼暗自打盹，即使本身體型較為嬌小，在理論層面之上是個收納靈力的儲備存在……那麼、便是提前一步預知能在緊急時刻派上用場嗎？

飽含歉意將之捧進手裡輕撫，理順整體微亂的深褐絨毛，圓滾布偶絲毫不以為意的躍下手掌一口氣鑽進被窩，超越清醒的濃重睏倦戰勝殘存理智，窩藏足邊入夢的舉動似是替自己瓦解憂心。同時也後知後覺地發現因身上這席偽裝衣物，費盡心思掩飾的身份已然暴露，在見到那名青年便應釐清這點，現下為理由鋪排理由實屬無謂，為理由安插理由也僅是雪上加霜。

「借宿的事情，該不會是你從中插手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邊從頭到尾都已經知道了，哪有將自家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如此一來這週都是你、」
「沒錯，所以別跟我客氣啊，那二個跟班的每天吵著要見你，全都被我打發回去了。」

在狀況好轉之前，無可踏出房門一步？
單向應答無非有所保留，言下之意隱喻無從退讓的嚴實苛刻，倘若私自行動……極有可能在神社上演一齣可笑的捉迷藏戲碼？

咕嚕嚕——。
飢腸轆轆的催促抗議適時加入話題，迫使自己不得不嚥下滯在嘴邊的抗衡辯駁，並略微無奈的省下氣力輕摸肚腹，難得面露愉悅的青年置下手邊預備成為謀略盤面的防守黑棋，率先將拉攏濕涼強風的敞開窗扇微掩，再轉向執起被靜置許久彷如裝飾品物的微寬方盤，一步、二步、三步，移至身側落坐的數步間距混雜器皿輕碰細聲，置下動作則是在視野中央揭露用意全貌。

「吃吧，看在面子上我的午膳就讓給你了，那是借用茶葉製成的茶泡飯，還有呢、這壺御神酒現在歸我了。」

一對一的對價交換表面看似平衡，無可妥協的強勢挑釁擅自堵塞交涉餘地，醇厚酒液從半傾的窄瓶口徑緩緩溢流，一縷水絲伴隨清亮流音斟入空蕩酒碟，淺沾櫻瓣的透亮澄面微蕩波波水紋，下一秒便化作浸潤味蕾的品味興緻，只欠互相吐露交心的真切言詞、只差吟詠體會時節的優美雅句、只缺疊加無限推延的未完較量。

沒有出手制止對側持續表露津津有味的獨享小酌，單只凝望擺置美味餐食的典雅漆盤，在碗器上方螺旋漂泊的蒸騰白煙勾拉淡香，粒粒分明的晶白米飯浸入溫色茶湯，上頭點綴一顆惹眼紅潤酸梅，而盤面其餘空間則被盛裝醃漬物的配菜小碟、填注熱茶的墨綠陶杯，以及符合進食需求的木調餐具佔滿。本身雖非偏好上質豐盛菜餚，與奢華全然相斥的素樸清淡許是考量長時未曾進食，顧慮虛弱脾胃難以承受過重負擔，主動替膳食讓渡歸屬……或許是針對「人情」設想的溫軟關切。

「謝謝。」
「哎呀哎呀，道什麼謝？你怎麼像個染上塵世氣味的人類一樣這麼多禮？想害我的皮膚長出雞皮疙瘩？啊，別想，這酒我可不會分你。」

像個「人類」？
並未執著在區隔立場的主觀評價界定褒貶，至少好惡基準尚未拓展一絲偏頗煽動，平心而論擁有固定習性、藏有特定眷戀、存有情緒起伏、懷有無盡欲求，似人卻也非人，躍動臟器是否證明器物的實際理性？抑或實質感性罷了？

精神鬆懈讓疲勞趁機從裏側顯現，唆使自己後仰躺回失去恆溫的略涼被褥，沒有配合倦怠主張的閉目養神，反而向上高抬右手微張五指，注視由隙縫之間透下的縷縷餘光。
一幅為何者擴張的完整圖繪，就如整片繽紛花海綻放奪目絢爛，掌裡擁有的越來越多、牽掛自然也就上漲增多，一方面分心在意現世的淵源神社，一方面分神想念本丸的種種時日，植生田畝的多類作物是否生長良好？圈養馬廄的健壯馬匹是否維持健康？修練場地的實力切磋是否多出勝負？跨越時光的歷史征戰是否平安順遂？批閱公文的審神者是否按時歇息？獨自等待的親暱戀人是否安然如故？

二選一？一選二？
自己能夠從中揀選？能夠從中抉擇嗎？

「不問我嗎？為什麼回來神社之類的理由？」
「借問你我相識多久了？我會不清楚你那不明說的個性？」
「哈哈，說得也是呢，況且我想自己再多努力一下。」
「加油啊，套句你說過的話——有毅力是好事。石切丸，可別獨自一人奮鬥過頭，有事需要幫忙就喚我吧，我會記上油豆腐的帳。」
「趁機敲詐嗎？不過、我會考慮的。」

獨自一人、嗎？
長久以來隻身佇立獨一無二的孤高位置，意識到並非一人是否稍嫌過晚呢？而在那座本丸……參與部隊的密集征戰也從來不只侷限於個人，也因如此……內心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刀不應猶豫停下？
非刃便能允許躊躇控制前行方向？

微揚淺笑似是共通的無語默契，長髮青年隨興擺手便自行離開房間，容納私人分秒的適中空間恢復獨處冷卻。
注視一眼留置原處並未收拾的素調酒器，即刻起身拎拿窄瓶嘗試搖晃，過輕重量如同那句堅實宣告不留半滴，不得已只得惋惜地捧拿略沉杯具輕抿一口溫茶滋潤攀附喉管的微刺乾渴，連帶動腦鋪展御神酒被打劫的反饋禮數——經過這麼久了，這盤棋局還未分出勝負？自主將那枚失溫黑棋置放膠著局面的一隅格線，替代對方進行長久仍未解圍的一步棋路，而後從暫放一旁的攜帶行囊之中取出整張淨紙，謹慎地移往矮桌攤開平鋪。

——也該是、寫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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