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午後本是無咎在風華樓那露天舞台首次登台的機會，畢竟樓內清倌眾多，新進伶人本就沒什麼機會能展現自己，比起偶然被看上眼的廂房密會，像這樣在群人面前奏曲能保證不被客人們遺忘，表現得宜更是能抬高身價。

但風雲畢竟不看人臉色，至少四月的雨現在還未有要收手的跡象，後半日就這樣空了下來的范無咎站在本該坐滿客人的觀景閣樓望著這片空蕩，心裡竟然還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他演奏樂器的目的一直都只是因為這能讓他的心情平靜下來，現在卻得為了那些碎銀兩而驅動指節，想來十分不勝唏噓，但若不如此他也沒有別的活兒能幹了，未考取功名的文人滿山遍野，粗工又做不了，能有什麼成就呢？

然而縱使是新人入樓，范無咎的眼熟客還是少於多數同期小倌，他不獻阿諛諂媚、不道花言巧語，性子又特別固執厭輕浮，那是一個不討喜。所以才想藉由今日的演出多少吸引點全然愛好樂曲欣賞的顧客。

現在可好，下一場公開演出又不知道該排到哪日去。

他嘆了口氣後轉身從木盒中取出自家中挾出的曲笛，拿了許多年的熟悉手感令無咎懈下眉頭緊皺，微微側首將唇輕貼在吹孔邊，當無咎吹出第一個笛音時外邊的雨落雜聲便入不了他的耳中，他與爹學的是典型的南派技巧，曲風乾淨溫婉、顫音清麗。不為誰悠揚的笛聲如靜悄江面上撫過蓮萍的暖風沁人心脾，卻又透出似於崖邊曇花那般寧願孤芳自賞的傲。

就算前路已定，但人終究是自相矛盾的。

「啊－眼前看來這雨是暫時不會停了。」身著黑紅衣裳的薛子沐將手抵在額前看向天空，語氣難掩掃興。他並不討厭雨天，但這場雨打亂了他們兄弟倆今日造訪風華樓的主要目的－－聽聞風華樓有新進伶人首次登台。

他雖不如兄長在樂曲方面的濃厚興趣，他欣賞也喜歡，但儘管自己的父親親自教導他們、自己也真去鑽研過，但子沐終是找不到竅門－－沒走音就該偷笑了吧。
新進伶人便是生面孔，他自然對未曾謀面的對方是感興趣的，會是怎樣的人，有著怎樣的故事，是否願意和他們結識？
「不過、表演看不成，還是可以進屋去打聽對方吧？」

對弟弟的嘟嘟嚷嚷並未做出什麼反應，全因薛子寧此時像似被什麼給吸引了注意，凝神望向四周。

「…這附近有笛音。」雖有雨滴擊打的雜音干擾，但本身就偏愛笛曲的他還是發現夾雜在其中的笛曲。
聲音不遠，約莫是在舞台附近的某處。想至此，腳步便自動開始動了起來。
「聽起來是有點…欸大哥！你要去哪？」因兄長的話而跟著豎起耳朵才聽出些蛛絲馬跡，身旁的人便逕自走開，子沐連忙跟了上去。

一曲結束時無咎放下了手，才發現不遠處站著兩個未曾見過的生面孔，他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的表情後又下意識地恢復成那副無所用心的模樣。

「今兒的演出已經取消了。」死腦筋的開口提醒眼前的兩個人。

「很面生…莫非你就是今天本來預定表演的新人？」雖然眼前人擺出了彷彿讓人敬而遠之的樣子，但生性熱情的他比起這個，反將重點放在對方的話上。
「你人真好！我們都還沒問什麼就提醒我們表演的事。」

「抱歉似乎打擾到你，因為被笛曲聲給吸引不自覺找來就…」
他示意弟弟降低音量，和眼前人抱拳致歉。
「…這曲風，是南派的吧。」
和北派的活潑曲調不同，優美委婉的旋律讓人心情放鬆，緩解了因這陰雨綿綿的四月天而有些沉悶的情緒。

「……只有想看表演的人才會到這裡。」看著那個笑嘻嘻的人有點不解怎麼這樣就是人好了，但他也沒有過多糾結於此，而是將視線轉到了另一個男人身上。

「您聽得出來？」無咎有些訝異的微微挑起眉毛，「正是南派，您還是第一個發現的人。」雖然還沒有露天演出過但在這之前他也有過幾次單獨吹奏給客人聽的時候，但他們大多沒怎麼能對音樂本身提出想法，而是更多的聚焦在他本身，這讓無咎多少有些感到可惜。

「鄙人薛子寧，這位是愚弟薛子沐。」他先是行禮簡單自介，爾後繼續接下去「雖然鄙人僅是一介武夫，但出於自身興趣略有涉獵，所幸並未認錯。」
「今天就是哥哥想看表演，而我想認識新朋友才來的。」

「小生姓范，名……」因為薛子寧給人的感覺太不像是那些青樓粗客所以無咎下意識的就用了過往的方式自我介紹，接著才反應過來的愣了一會兒改口：「……喚我無咎便好。」雖然許多小倌會選擇使用花名面客，但范無咎認為自己行的端坐的正，因此並沒有再另外選名取代這個父親給予的名字。

「看來今兒的天要讓您失望了，不過無咎聽聞明日正好會有幾位新來的小倌報道，子沐公子可以稍作期待。」他再度望向外頭的陰雨天正經說道，全然沒有把自己放在面前兩人的選擇範圍內。

雖然還想再和子寧多聊聊，但無咎覺得對方大抵不是風華樓的生客，應該早有聊慣了的小倌才是。

「范無咎…無咎…是哪幾個字呢？」
當他們商隊去了異地歇腳時，偶爾會從當地透過信使寄送書信或是包裹至風華樓給認識的小倌，所以他習慣性地想確認對方的名字。

「新朋友我會期待的，但我也想認識你呀。」眼神並未圖謀不軌，僅是單純透漏著結識新朋友的雀躍

子寧眼神稍微示意弟弟收斂，便又將眼神回到無咎身上。

「今日表演取消著實可惜…但卻也因此有了現在的插曲，也不壞。」若是單純欣賞表演，即使表演結束，也不一定能那麼快就和他們說上話。
「雨勢似乎不減反增…要先進屋嗎？」

「要不我去請小廝開間竹房？」
子沐朝著竹字號客房區的方向指了指，那邊正適合交流樂曲。
然而隨即卻給身旁的子寧用指節輕敲了下頭。

「這之前必須先問過對方意願的吧？」

無咎看著眼前那有別風雨、彷彿綻放光芒的笑容有些楞神，他是第一次在這幢樓裡見到這麼……不知該說是開朗亦或是單純的人，當然人不能只以一面之緣斷定性格，但薛子沐就是給了他這般的印象。

「無數的無、咎由自取的咎。」答後他看回薛子寧，還在思考他們倆兄弟的個性不太一樣這事時聽見了對方的話才意識過來面前的兩位公子似乎是決定了要翻他的牌子。

作為這個月第一組客范無咎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讓小廝整理好竹房後他回房攜來了自己用慣的幾樣樂器，就連不是那麼熟識的小倌都好奇地搭話問無咎怎麼就突然翻出老底，是來了什麼大財主指名麼？

他被這個問題堵到了，無咎思考須臾最終只搖搖頭：「……碰上了知音人罷。」

而范無咎在這之後的相處中也明白了薛子沐的確就只是個天真無邪的人，笑的想的都像個稚子，在這稍嫌混濁的世道中可以說是特別真摯，這讓他在知道對方的實際年齡時好好的向子寧確認了幾遍真偽。

其兄薛子寧則也與表現的氣質無二，是個認真有禮且也是個能吹竹調絲的同道中人，這讓無咎很快的就對兩人放下總挾著的幾許戒心，誠心相待。

在這之後的初次露臺演出無咎自然也邀約了兄弟欣賞，他不記得三人自那場雨後認識了多久，但每當他們來到風華樓時就算沒能安排上一午後的促膝長談無咎也會拜託小廝特地與兩人送聲招呼。

今日風光明媚，湛湛藍天，無咎與另一位清倌人一齊讓三位初次面見的爺給點去給酒會彈琴助興，怎知老爺們乾酒嗜音、相談甚歡之時其中一位身材魁武的客人突然給倌人勸起酒。

另一位清倌因為個性較為圓滑而應了幾杯，結果非但沒能滿足他們的興致反而激起了爺們對於不賣身人兒的覬覦之心，而三眼一板的無咎自然不能接受這種違反樓規的事情發生在眼前。

——結果就是現在的情況，一樓右聽正好就他們一組人、小廝又在這個節骨眼打混添酒去了，范無咎看他們對自己沒什麼興趣便先推走了另一位要他去喊人，自己則獨自留下。

「你們裝什麼乾淨，誰不知道就算是清倌只要給點錢還不是跪的甘願？」感到惱羞的人率先憤吭。

「樓裡規矩、白紙黑字，若倌人不肯你強要也沒用，付了酒錢後就請回、唔。」他沒有半分卑微的回話令男人頓時間舉手就是賞了無咎一巴掌，身後的人也默契的將他架住不讓動，縱使無咎掙扎著想抽回被箍在身後的手，可一個沒碰過武的書生文人力氣怎比的上仨大男人，最後只能乖乖就範。

「今天爺可要廢了你這張多餘的嘴。」

聽聞呼喚的小廝們探頭入內，裡頭恰巧有認出子沐是熟客的人。
幾個下人隨即意會過來點點頭，便七手八腳的將被打暈的鬧事客人們抬離。

「謝謝……」因為事情發生的太快所以范無咎還有些發楞，眨了眨眼後才因為現狀緊張了起來，「啊、你們這樣會惹上麻煩的……！」他還記得這幾位客人是花了三倍的錢將他們兩個小倌包下整天，絕不是好惹到哪去的貨色。

「無咎改日再謝過您兩位，今天快先離開風華樓，趁他們對你們應該沒什麼印象的時候！」顧不上自己還在發熱發疼的臉頰，他心急地伸手就想把倆兄弟往門口推。

「莫慌，子沐攤上的事情不嫌少，他這事也是慣犯了。」站定的身子被推擠卻也不見起步，眼神在無咎身上掃視，初步確認傷到的是明顯紅印的臉頰與手腕。

「這種有錢就撒野強迫人的傢伙，往後都會成了風華樓的黑名單，所以無咎不用擔心再見到他們。」

「至於我們跟他們懟上的事，無咎就不用擔心了，這三人的穿著我眼熟從哪來的，剩下的事情我跟大哥回頭樓外解決。」

「我的話自然不用擔心……」正是因為他早晚都待在風華樓中，這種爛客他以後也不可能再接所以范無咎才從來都不擔心與客人不對盤，他擔心的是兩人會因為幫了自己的關係而沾上麻煩。

「……既然都說了沒事那就好。」
無咎稍微冷靜了些的點點頭，但還是為避免再生事端而看向了比較能拉的動子沐的子寧：「事已結束，若再在外頭碰面就當作素不相識罷。」

「二位今日來風華樓已有安排好的倌人麼？」雖然久違不見他想再跟兄弟倆聊聊並道謝，但若已經選定小倌的話他也不便再繼續占用時間因此問道。

「本來就是打算找你的，是方才聽聞你已經給人包下…不過現在你應該有空了。」
想到剛剛的場面，他其實也動了怒，只是沒像弟弟一樣表現出來。
「雖不嚴重，但臉和手還是有些紅腫…子沐。」
眼神依舊挺留在無咎身上，手則向弟弟做了個手勢，後者隨即意會過來。
「我們這回商隊回來，我和大哥帶了東西要給你…雖也沒料到其中一個這麼快便用上了。」他提起剛剛放在一旁的布包舉起搖了搖「我們找間房坐下先？」

「那竹房應該還空著，我讓人去準備。」雖然不知道兩人是帶了什麼來，但讓客人繼續站著總是不好因此他立刻這麼回道。

這一間客房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使用的房間，在那之後無咎被兄弟翻牌時便幾乎都會安排在這裡，有時借不到竹房還會有些不習慣。

「你們這回帶了什麼呢？」雖然無咎覺得這樣隱含著些許期待的問句有些不妥，但他實在是好奇所以還是在入座後便問了出口。

其實他最一開始對於收到禮物這件事還是十分彆扭且不願接受的，畢竟客人付出金錢、他給予陪伴這本是一手交錢一手得貨的兩不相欠生意，但在日漸與兩人熟識和子沐閃閃發光的眼神之下范無咎最終還是抵擋不住這些好意，且能聽兄弟與他暢聊每一件物品的由來與故事對無咎來說還是在這煩悶樓裡十分有趣的消遣。

「慣例的就是先前說過的特效傷藥，可以的話還真希望沒有用上的機會…」他將幾個小瓶從包中取出一一介紹擺放，有去瘀的、皮肉傷、燙傷之類的…說著扭開其中一瓶。
「要是早點過來便好了。」
嘀咕的聲音像似喃喃自語，他食指沾了藥膏便自然地牽起無咎的手，在其手腕略紅腫的地方輕輕塗抹。
「傷藥是固定的先不算，這回我帶了些地方特有小曲的樂譜，子沐的那份嘛…是從平常固定交易的西域商人那，據說是商船進口的衣裳。」接著將樂譜和摺疊整齊的布裳放到無咎面前。

聽到了子沐的小聲喃喃，無咎雖然對於讓兩人擔心感到抱歉卻也覺得會因此不甘的對方有些可愛，因此出聲安撫：「你們來的很即時，若我沒傷著他們也不會直接就成了黑名單不是？」

「隨意抹抹就行，小傷而已別浪費了。」說著輕輕抽回手，接著將腕上稍微餘下的傷藥用指尖沾起後自行擦上還有些熱熱麻麻得臉頰，心裡想著幸好他並非是需要美貌維生的紅倌，不然那可得好些天都沒生意了。

而接下來子寧拿出的樂譜和衣裳則讓無咎的墨瞳亮了幾分，因為小倌無法自行出風華樓的規定讓他總是得等著客人與他道來才能知道更多的樓外之事，其中又以常和不同人種、文化交流的兄弟倆最為讓他期待。

「謝謝。」率先拿起譜低著頭翻讀了幾遍等不及現在就想試奏看看小曲，爾後再伸手用指腹觸碰那特別的衣料，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過於專注在新東西上，不好意思地輕咳幾聲後讓小廝送上今日菜單。

「……我會珍惜它們的，二位今天想點些什麼曲子呢？」

「這樣說來也沒錯…往好處想你也不會再看見那三個登徒子。」認同的用力點點頭，但想著剛才就來氣啊——如此想的子沐，在臉色誠實變化上讓人輕易看透他的思緒。
「子沐來前便嚷著想聽上回的曲子，他雖喜歡但卻忘了後半段…還堅持這回要聽你補回來呢。」
無咎的細微舉動他都看在眼裡。他知道對方其實是喜歡他們帶回給他的，於異地行商時的各種人文趣事。
也因此，子沐總會在看到新奇的東西時就想從中挑選給友人的紀念品。
而子寧則是因為和無咎興趣相投，所以在樂曲方面的注意上便會多加留意。
「大哥，你看我就說挑這件的話無咎會喜歡的！」

「那當然不是問題。」在聽到子寧的話後無咎總是筆直的唇線才終於微微勾成一個弧度，那是一份連他本人都沒有發現的笑意，「我的確很喜歡。」

雖然在入了風華樓後無咎有段時間連在客人面前拿起樂器都會覺得沉重，但自從遇上更多人以後他才發現並不是所有進到這裡的人都只想著膚淺之事，著實是他以前見識少了。

只要有人願意傾心欣賞，范無咎便還有說服自己繼續下去的理由。

「你們這一趟出去還順利麼？會在城內待多久呢？」在調整古琴準備演奏時無咎慣例的關心起友人的情況，在他感覺起來兩兄弟的工作應該也不輕鬆才是。

「咱這回不會再忘了！」看到對方露出久違的淺笑，感受到對方喜悅的子沐笑得更是開懷。他喜歡開心就笑，更喜歡看到朋友因喜悅發自內心的笑顏。
「除了點小插曲一路上都很順利。」他和總是事事據實以報的弟弟不同，在並未受太大影響的前提下，他總報喜不報憂。「剛結束這趟遠途貿易，大家翁的意思是讓我們好好放個假，所以這陣子沒意外都會待在城裡了。」

「那一定得要好好休養生息一番才行。」點了點頭為辛勤的兩人感到慶幸，他看了一眼正好送上酒菜茶水的小廝後轉身走回定位坐下整了整儀容，接著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的把身上原來的外掛脫下，改披上了子沐贈與的那件純白西域服飾。

「這次我會演奏的更讓二位印象深刻。」言下之意便是不會讓子沐有第二次忘了的機會。

古琴清聲悠揚，午後春風盈盈，三人在這之後的閒談笑語就像也沾染上了窗外的桃色那般——柳暖花春。

≈

感謝無咎中的交流，兄弟可以和無咎交朋友太榮幸了…！
然後那三個客人…出去給我等著

fh_ra:
兄弟才是最大的寶貝555感謝子沐中
臭臉男都能感覺到春天的暖意

你們…是哪裡來的可愛寶寶…暖呼呼真好（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