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法娜抬頭看了眼前的時鐘,起身理了理袖口,朝房外踱步而去。即使希莉婭沒有明說,她也知道對方總是在固定的時間,還有固定的地點喝下午茶,只是今天多了個她。
烏法娜不知道希莉婭為什麼要邀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去,畢竟早上才發生了那麼一齣鬧劇,但她還是誠實移動了腳步。
烏法娜遠遠就看見希莉婭已經坐在了桌前,便稍稍加快腳步並打了招呼。
「嗨。」希莉婭看著對方坐到對面,便也出聲打了招呼。她低下頭為對方倒了一杯茶,緩緩推到烏法娜面前。「早上的事──我很抱歉。」
話剛說出口她便後悔了。不斷的道歉似乎只讓她們之間的氣氛更糟,於是她收回手,改端了一盤提拉米蘇給對方。
可是將東西放好後她又不滿意了。也許烏法娜並沒有那麼愛吃甜食──想得太多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她趕緊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的手此刻無處安放。
烏法娜接過希莉婭推來的茶,本想開口道謝,對方卻先一步又道歉了一次。她愣了一下,有種令人困惑的苦澀泛開。
但少女無措的端來提拉米蘇,又似乎想收回的動作逗笑了她,抹去了幾乎剩下的難過。
「提拉米蘇可以,謝謝。」
烏法娜拿起精緻的小叉子嚐了一口,是她喜歡的咖啡香氣。
她微微傾著頭開口。
「妳想和我說什麼嗎?」
「一些我覺得你需要知道的事。」少女很快將手收回,端正了坐姿,但就算如此她還是難以隱藏自身的焦慮。
要向她說的事情太多,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希莉婭抿起了唇,半晌才擠出一句話:「關於我的家族。」
「我的父親……」她又咬起下唇,嘗到了一點血味。
烏法娜一邊吃著提拉米蘇,看著支吾其詞的少女,耐心的等著她說話。
然而過了良久少女卻只說出了兩句話,整個人看起來越發焦慮,死死的咬著自己的唇。
(她那樣會咬破嘴唇吧?看起來有點痛)
做為一個常常咬破自己嘴唇的人,烏法娜清楚的知曉希莉婭那樣可能會把自己咬出血,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唇,覺得這個場面實在不太秒。
她稍稍前傾身子,端過一旁堆著繽紛馬卡龍的小碟子,拿起一塊湊到了希莉婭唇邊。
「不想說就別說吧,不要咬嘴唇,吃甜點。」
「……好。」希莉婭聞言,停頓了一瞬,終究是順從地張開嘴吃掉對方手上的馬卡龍。
她閉起眼睛深吸了幾口氣,把方才的情緒全收好後才再度開了口:「我害怕被愛。」愛?說來可笑,面前的人可從未說過一句愛她。
她把髮絲塞進耳後,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我也不能──不能愛你。」
「愛是互相傷害,但我不想傷害你。」這話說來連她都覺得自己殘忍,但這也是她毫無隱瞞的想法。
她看過太多血淋淋的例子,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還有有幸生得一副和母親相像的外貌的她。
現在說愛會太早嗎?這個問題她也想過。但如果默許了烏法娜的告白,她怕有一天她終究還得面對愛這個字眼。
所以也許從一開始就說明想法會是最好的。她垂下眼眸,把蛋糕切成小塊,吃了一口。
「這就是我想說的。」雖然省略了太多瘡疤。
「所以,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烏法娜沒有預料到這一切會導向這些如此嚴肅的話語,她安靜的含著叉子思索。
自己懂愛嗎?烏法娜不知道。
雖然從小到大家族都待她不錯,但也只是把她視為一個繼承人;能給她關懷的母親早早就死了,父親也就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比自己更懦弱。
而自己愛希莉婭嗎?烏法娜也不太懂。
但她確實是想追求眼前美好的少女,和她待在一起。
眼前的少女似乎是在委婉的推開她,但身為達索斯和葛萊芬多,在她真的拒絕自己前,好像也沒什麼退縮的道理。
烏法娜把叉子從嘴裡拿出來,搖了搖頭。
「我不太懂愛,但愛不是互相傷害吧。」
「你愛自己嗎,希莉婭。」
雖然她覺得這個問題,似乎對少女有那麼一些殘忍,她突然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這樣一個問題。
愛自己嗎?
不。
更確切的說,她根本沒有去愛人的想法──無論是愛自己,還是愛別人。
「不愛。」她說。她不懂為什麼對方要問這個問題。難道她期望從自己的口中聽見愛嗎?那太難了。
烏法娜並不太意外這樣的答案,她放下叉子,扶著額頭垂眼思考。她喝了一口茶,不習慣的澀味堆積在喉頭,她只好靜靜的放下杯子。
如果有杯咖啡就好了。
腦子裡實在是太多問題在轉,甚至出現了一個她從未有過的想法。
--如果自己不是愛她,她也不愛自己,依照希莉婭的想法,這樣是不是就沒有人會被傷害,也能在一起?
她原本以為自己夠冷靜了,現在看來,自己似乎比希莉婭更需要冷靜。
烏法娜加了兩勺糖到茶裡,一邊輕輕攪拌著。
她不敢問,那個問題就像是渣女才會有的想法。
「那你……有想問我什麼嗎?」
她還需要時間調整思緒,便生硬的扯開了話題。
聽到問句,希莉婭偏頭想了想。她的確有個問題想問她,只是此刻似乎不是個好時機。
「沒有了,換你問我吧。」這很符合等價交換原則。
希莉婭為自己拿了一顆馬卡龍,吃甜食總讓她心情變好。她盡量讓自己別看起來刻意閃躲對方的眼神,但她不知道烏法娜是否有發現這件事。
烏法娜從未在與人互動的過程中擁有如此焦灼的情緒,腦子一直打轉著糟糕與放棄的想法。
一直到手下的紅茶從杯中濺出一滴,她才發現湯匙從手中滑下,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我……」
她不知道要先問哪個問題,才不會在第一個問題就被拒絕。
「你喜……你會喜歡我嗎?」
她也不敢抬頭,又加了一勺糖到自己杯中緩緩的畫著圈。
希莉婭眼看著烏法娜在茶裡加了三匙糖,實在猶豫該不該出聲提醒──那樣子恐怕會太甜。
但還沒出聲她就聽見少女的問句,這讓她頓了一下,思考著該如何回答。「也許吧……」她仍然看著烏法娜攪拌的動作,「我會努力去喜歡你的。」
她一向不喜歡把話說死,卻沒想到留著一點希望對面前的人而言反而是種折磨──那種一顆心懸在半空的感覺可不好受。
烏法娜終於放下湯匙,放過了這杯茶。她沉默的端起來喝了一口,心中的滋味比加了三勺糖的紅茶更加複雜。
她有可能喜歡我--得到這樣的答案,原本應該要開心的。
但也許是被前面那番宣告影響,她開始非常在意對方不會愛上自己-雖然對方也不會愛其他人-這件事,即使自己也不能算是愛她。
如此扭捏的自己讓烏法娜覺得詭異。
「那我……如果追求你,會給你帶來困擾嗎。」
她坦然的看著希莉婭不知視線在何方的眼睛。
「我想這不會構成困擾。」希莉婭抬起眼,又很快移開了視線。
這樣算是默許對方了嗎……她在心底問著自己,本該拒絕的,她卻無論如何都捨不得說出殘忍的話語。
她想她也不認識自己了。
希莉婭正面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烏法娜甚至覺得對方原本是想拒絕自己的,這樣保留退讓的答案讓她十分掙扎,同時卻也覺得沒來由的心軟。
「那……我會努力的。」
烏法娜笑了一下,不知道看起來是否正常。
也許只要不被厭惡,沒有什麼是不能試試的。
「你真的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什麼都可以。」
周遭的空氣凝結了許久,沉默讓她的心跳聽來更加震耳欲聾。幾乎是過了很久很久她才開口。
「我值得嗎?」
淡金色長髮的少女坐在桌前,話語很輕很輕。
烏法娜拿起一個馬卡龍細細的嚐著,聞言抬起頭,看著少女思索。
「為什麼這麼問?」
她咬下最後一口甜膩的糕點,擦了擦手,認真的問道。
「因為……我不懂,」她啜了一口茶飲,「從來都不會有人願意這樣追求我。」從小生長在沒有父愛的環境,她無法理解少女為何要這樣積極的追求她,來自原生家庭的陰影讓她認為自己本是不值得、也不會有人喜愛的。
茶杯見了底,她把空杯放回盤子上,發出清脆一聲響。
「沒有又不等於不值得。」
「我覺得很值得。」
烏法娜不知道想到什麼,笑了一下。
她為女孩再倒了一杯茶,也把自己剩下的半杯填滿。
……好吧,她覺得值得就好。希莉婭垂眸把蛋糕切割成小塊送入口中,滿足地瞇起了眼。
這場下午茶並沒有想像中煩悶,而坦白似乎也不如原先想得困難,她想她能慢慢做到說出自己長久以來的傷口。
「謝謝。」她說,沒有解釋為什麼。
「我不會解釋為什麼值得……」
烏法娜端著茶,突然又開口補充。
「但我覺得不這麼做,我會後悔。」
她朝希莉婭露出一個與平常無二的笑容。
「下次有空一起去……出去晃晃吧?」
希莉婭聽著少女的邀約,在吞下最後一塊蛋糕後給予回覆:「好啊。」
「我很樂意。」她勾起唇角。
因為是妳所以樂意。
為什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