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速速一睨，男人有頭淩亂的頭髮，前髮帶著一些不太健康的灰，但能從後續的黑髮看得出這人不老，從那衣服的布料和坦露的胸膛來判斷是個紈絝沒跑 。

車夫想從垂落的頭髮隱隱約約的臉想確認破皮了沒。從髮隙間和風華樓透出來的微光去端详，卻憋見男人滿是阴鷙，那淺色的眼睛和自己直視，車夫愣是在暖夜中起涼意 。

接著手忽地被攥紧，他吃痛收回了目光，始終缄默的客官不安的車夫沒敢再看，便沒注意到他嘴動卻沒發聲，直到站起身來男人走遠，車夫才放眼看過去，那人腳步趔趄與人群踏進風華樓。

風華樓內，有才之士的聚談，談笑在富有技巧的唱戲襯下光采，無論是美食還是男伶都令人心醉又放心懷。

卻有個人在邊上斷雁孤鴻，側身靠著柱子的正是剛剛落魂的男人。
他在一個能看到臺上小倌表演的好位置，卻低著頭，弓著背，手看一次交疊在胸前，平眼看下去像是在思考，仔細一看卻能看見他兩隻手被自己握的浮了紅印。
那男人看不清表情，此時此刻倘若撥開他的長髮，在燈火下端详他的面相，估計在還沒分辨得出他的皮相，已經被他竟帶著戾氣的目光給嚇著。

陸染晴的眼睛爆滿血絲，要不是他面無表情，連眉間也沒皺緊，看起來像滿腔殺意的眼紅，他慢慢鬆了手，終於從痛覺呼回了一些理性，想起自己來這的目的：他記得他要找那個自己期待相見很久的男人。

即使自己現在如此不堪，但他相信自己只要能稍作休息，便能讓腦中的好幾個聲音不在破壞著他的神智，他從踏進風華樓就小心的抿著唇，連喘氣都不敢，讓他面色難看多了幾分。

轉身就要搖搖晃晃的晃上二樓，他低著頭，沒注意到自己前方有人，就在撞上的下瞬間……

陸染晴反應過來瞪大眼睛，只注意到自己張開了口，沒注意到，自己發出了嚇人的嚎叫，抬手便想把人推開 。

不久前陸造船廠曾派人來傳話，說他們老闆會在今日亥時前來與年靖相見，因這才剛日落所以他並未在樓下等待，而是在房裡保養著自己的愛劍，直到小廝叩門說在樓下看見了那位陸老闆。

「這不是才剛日落嗎？」年靖看向窗外才剛從昏黃轉黑的天，收好了劍，檢查自己是否外表得宜才下樓。

「年先生，那位就是陸老闆。」小廝指著剛踏上二樓的憔悴男子，年靖以懷疑的眼神看了小廝，「先生，在風華樓往往會看到客人最真實的一面。」

年靖頷首，走向對方。

「初次見面，陸老闆，我是......」紅衣清倌話尚未說完，這位翻了他牌的客人便一頭撞上，而後像見鬼似了的大聲尖叫又出手推他，年靖自身被推是不要緊，可對方身後便是長長的樓梯，若是失足跌下去他可擔待不起，他趕緊伸手抓住對方，卻引來更淒厲的嚎叫。

「你怎麼了這是......？！」年靖不理解陸老闆發狂的原因，這巨大的動靜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可容不得他慢慢安撫這位客人，「失禮了！」年靖手刀劈下，用肩扛走了對方，終止了這場鬧劇。

清倌讓小廝給他開一間隔音好的房間，同時也要來了醫療箱，他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陸老闆額頭上的傷口。他輕輕的將對方放在床上，蓋上柔軟的被子後就坐在床邊替人處理額頭上的傷，清理、消毒、上藥到包紮無一不熟練，這些都是長年征戰所學會的功夫。

「希望你醒來後別再像隻驚弓之鳥，這會讓我好奇你到底經歷了什麼。」清倌坐著倚在床邊，抱著胸在燭光下閉眼休息。

亂髮的男人一一一一陸染晴很混亂，他耳中發痛，聼不見自己在説什麽，他眼受不了光，只見面前一片骸人的紅，這時想起額頭上的傷口，聯想一番，誤以為自己的撞得頭破血流，下意識一推，本就重心不穩的身子要往後倒，陸染晴才剛分析出自己要摔下樓梯，突然手被緊緊一抓，他嚇得眼淚噴出，面向那紅衣又以為自己雙目溢血，邊叫喊邊抽手，但抽了數次也無能為力，正打算別白費力，準備等死。

不知自己萬分注目的陸老闆突然又被往前一拉，那一記手刀下來，陸老闆四日未眠的大腦停擺一瞬，息聲，安靜地看被衝擊給敲得頭暈眼花而生的萬花筒，心中的鬧聲居然也息聲，漸漸聽得見樓裡的聲音，他聽得見越來越遠的唱戲，聽得見有力的腳步聲，最後關門響起後，他感覺到清靜。

男人偷偷睜開的眼睛，裡頭的洪流緩下，發難時的暴戾和猙獰褪色，勉強能看出他的面相本不醜陋。男人閉眼，安分的讓恩人把他放到柔軟的床上，許久沾過床的陸染晴，在帶淡香的枕上，連帶肌肉也放鬆下來，此時身上的痛覺總算正確的歸位，手上的指甲印，額頭上的傷口，腳上……陸染晴在床上正要縮起來，突然那人把他遮臉的劉海掀開，開始替他處理傷口，過程中自己額頭上的痛一點點消去，陸染晴暗暗讚歎這人才。

他默默聽著男性的聲音和話語，在摇擺的燭光下睜開眼睛，頭上的包紮讓他視線沒有阻擋，眼睛對焦在那枺房中的紅色，靠的不夠近他看不見對方的面容，他只注意到那人那看似放鬆卻非鬆懈的坐姿。

竟然讓他生出一絲難以言諭的懷念。

良久，陸染晴決定來道謝，心中滿是欣喜，想要介紹自己，想要問那人名字，再怎麼說他也是百大船家陸船行的繼承人一一一陸染晴。

陸船行有什麼好，自然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船，匠人手藝一流出眾。

以及這位曾經年紀輕輕時就白手興家的陸老闆，似笑非笑的侍人態度，未交談過的人以為他輕挑，但發現他，無論對平民貴官都是同一姿態，不高不上，不近不遠。再對上他那雙挑眼，眼裡的真誠能像晴天染人 。

只是陸染晴沒有注意到，自己也是身體是放鬆了，但是喉嚨沒敢鬆懈，眼裡帶著喜悅，張口。

下一刻，房外小廝沒能聽到房裡鬼喊鬼叫。

陸染晴恢復正常的聽覺又被震得一方耳鳴，他緊緊壓著耳朵，被自己這屠宰場似的聲音嚇得差點要再叫一輪，他看著年靖要回頭，他眼淚潸潸落下，拼命的搖頭。

不知道是在說自己不想，還是自己不是陸老闆。

年靖沒有想到這位陸老闆張開嘴後是再度的鬼叫，嚇得他險些沒坐好摔下去。

「噓－－噓－－這裡只有我和你，別怕、別怕。」年靖把手伸向對方，雖不知這樣是否會嚇到人家，他輕輕地撫著陸老闆的頭，輕輕地用自己的衣袖口子擦去對方臉上的淚。

「別怕，我是年靖，您不是想見我嗎？」他低聲柔和地說著，儘管沒有多少陪客的經驗，但他相信哄人的方法都是一樣的，「冷靜一些，慢慢的跟著我深呼吸，吸－－吐－－」順著對方單薄的背。

陸染晴搖頭把自己搖的又是一陣頭暈眼花，喉嚨的放鬆總算生出了些痛，總算在看清對方的臉，見對方的嘴在動，他屏息聽對方說的內容，難以入睡的問題持續幾日，後續便讓他沒辦法正常的聽人說話，像上樓梯時聽不見環境的聲音很常見，但人聽到人的聲音的時候，他通常是先聽到他人的音色，后才能分出對方說的話中意。

便先把自己冷靜下來為目標，捂住嘴，讓呼吸在指間吐息，而男人這時像侍孩童一樣安撫他，幫他擦淚水，警惕四周的身體感官像是含羞草，一碰就要他如坐針氈，這些輕柔的接觸讓他收緊著身上每寸肉。

但陸染晴清楚自己並非在怕，只是精神是早已經損毀的小船，看似沒什麼問題，有頭有尾，但一放進海浬，就能八方漏水，但卻沒能把這艘精神船散架。

他聽著男人的嗓音，覺得這人比起輕触，他的聲音更是讓他留下印象……

年靖！他說他叫年靖！

陸老闆閃過自己前一次到訪風華樓，從二樓踏下，要離開風華樓看到紅衣男子在與人交談甚歡，仔細一看發現是數年前來過陸行的恩人。

陸染晴在對方順上自己的背時回神，表情古怪地握上年靖的手，把對方的手放在自己視線範圍內，再安放在床上。

試著發出幾個單音節後，只憑幾個音節都深感遺憾的難聽，也不敢再把自己嘴巴打開多一分。他看對方的手背，陸染晴緊張的眼珠子從眼睛和手部來回，指尖先輕輕碰了年靖手背，像無論如何也有事想告知，在上緩緩寫簡單的字：謝、我、陸、年，大人 。

年靖一個字一個字的唸出來，腦中飛速的將字組成句子與回想過去發生的事情，「都過這麼多年了，您還與我言謝啊......」他無奈地說著，語氣中帶了許多溫柔。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數年前，朝廷為了攻打外族向陸船行訂了幾艘軍船，可誰人不知那陸老闆一向是以人民的需求為先，造漁船、捕漁船，官人甚至軍隊要的船總是要許久後才能拿到，置辦軍船的負責官員竟仗著自己的權勢向陸船行打壓、脅迫，當時正還朝請安的年靖偶聞此事便駕著馬來到紛擾不休的船行，出言譴責一眾武官：「軍船固然重要，但難道百姓賴以維生的漁船就不重要嗎？！少了幾艘軍船你們水軍就不會打仗了？」在其威勢下武官們只好作罷，不再騷擾陸船行，靜靜地等待交船之日。

「可我現在已不是將軍了，您不必再喊我"大人"......」年靖笑了，他怎會以為對方不知道這件事，他只是欣慰與感激這位陸老闆並無拜高踩低，沒有以他現今的處境嘲笑他。

陸染晴的眼裡仍然有重墨愁夜之色，從渾渾噩噩的夜中清醒過來，此時此刻看著年靖，卻有千言萬語想說。

怎麼會呢，大人。

您不是將軍，但當年您是將軍時，陸行立在安陽，安陽怎麼可能缺將軍，最後又只有誰領著馬蹄過來言辭。

大人也證明了，即使不是將軍，還是做出了讓他陸老闆該道謝的事。

大人，莫要妄自菲薄，您那能不清楚樓外那數不盡的骯髒事？

您是個偉大的人，即使十年又十年，您我都人老不重用，我都會感謝，因為您曾去守護過不少人。

大人 ，您在哪 ，自然就是誰的避風塘。

年靖在他眼中是稱得上英雄的人，陸染晴在年靖面前回復理智，與回想起過往的一些碎片，眼底展示出沉沉笑意，搖搖頭，在年靖手上再寫了次大人 ，沒能把心裡話告訴他，能說話他也想先為自己方才的失禮而道歉。

他往床上一躺，一躺就挪到床的最裡側，把枕頭推到自己留出來的空位，自己枕著手，眼神就這樣盯著年靖，陸染晴擔心過，這樣同睡一張床會不會不太好，但是剛剛年靖大人似是自己沒有醒來，或許就會這樣坐一晚。

其實陸染晴還有很多話想說……突然他坐了起來，這床是貼著花窗的，坐在床邊也能賞月，
他指了年靖，又指了外面，看起來喜上眉梢。

年靖從對方的眼裡讀出了許多，他垂眸微笑，點了頭。

只要百朝還有一隅一人記得自己，記得年靖年恭定，記得曾經的肅遠將軍，那他即便是付出一切、即便雙手沾滿鮮血，他也會繼續守護著這個家國。

原以為陸老闆是想安枕了，他正要開口問是否需要自己留下來服侍時，對方又突然坐了起來。

「是邀請我一起賞月嗎？」年靖分析著對方的動作而得出結論，看著對方眼裡的肯定他便脫了鞋爬到對方身邊，倚靠著窗望向這優美的夜色。

月亮，最後一次特意去看他是什麼時候，他隱隱記憶是在一艘船上，他看著脫鞋來到身旁的年靖……此一時彼一時，從這間只有圍圍燭火照亮的房間，暮然回首，那時還有誰不是意氣風發？

他閉著眼，伸手往小腿捏，一股密密麻麻的痛覺升起，明明無法入睡，卻還是會感覺到睡意，正因為這樣，他才會被逼得過上不像自己的日子。

陸染晴放眼看過去，風華樓身內在一個在繁華街區，卻靠著巧妙的建築的客房高度，視線能不被城擋地賞月。一直追尋夜空最上之處，夜空無雲，掛著的，是細細的弦月 。

月亮不在夜失色，不沉入黑暗。

往事像雲散，月不圓滿，唯有舊人在。

或許也不是什麼舊人，他們既不親密，交談過的也只有當初移不開眼的事物。

陸染晴倒是覺得滿足，低低笑，搖搖頭，把上半身移到窗邊，再併攏手指指著年靖，緩緩移動，來到下面那一片被人們點亮的車水馬龍。

年靖抬頭看了夜空中細的快要消失的弦月才想起來今天是初二，根本無月可賞，尷尬的手足無措的他正想著該找什麼話題時，陸老闆先有了動作。

隨著對方的手指看向了樓外的車水馬龍，外頭來來去去的人和車馬有多多，就意味著風華樓裡有多不自由。

「您是想帶我出去走走嗎？」年靖問，他確實是很想出去走走，但他認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您的狀況看起來更需要休息。」

陸染晴聽完話後，維持著趴在窗框上的知識，偏頭去打量旁邊的年靖，看著他的眉眼，想了許久對方說的話，才發現大人是位當下的行動派。

雖說以前算得上有一段交流，但實質上他只在遠處看過他的背影 ，頂多再聽聞蕭遠將軍的事蹟，稍早一些他不夠清醒，整體的印象只有衣服的顔色，現在就仔細一看 ，覺得這人在腦中的印象更為清晰，逐漸成型，他是一位極為尊敬的人，但似乎也再平凡些……不過，過往的種種大概都深深的影響一個人，再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年靖骨子裡的東西，當年在樓梯的陰影處看見的光芒，有跡可尋。

還有，面貌長得很好看。

陸染晴捂起嘴，假做了一個打哈欠的動作示意，另外一隻手又在年靖手上點點劃劃。

晚安，大人，下次，出去，約定。

就這樣把下次在外見面約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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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G__: 十分感謝年靖和年靖中！！再一次為晚回了那麼多道歉！！
年靖的您不是想見我嗎？我會記一輩子的…………陸染晴的話對大人一輩子也會記著

救命沒有關係!!!這個交流對得好開心!!!能跟陸老闆交心是年靖的福氣!!年靖也會記得陸老闆一輩子...陸老闆還這麼尊敬他年靖真的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