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蘇德自然是屬知道些什麼的人,然他守口如瓶,也不輕易向險處行,除非壞事扯上家人,否則他也並非不知何謂三思而後行。只是他仍然提高了在賈莫下班時順道繞路去載人回家的頻率,小小二手汽座在安全方面提供了不少保障,十五分鐘副駕之旅對比半小時地鐵人海之旅,賈莫自然也選擇前者,一路上有人陪聊,更顯樂得輕鬆。
恐水人確實不容易,但有像他這樣可靠的哥哥也沒什麼好擔心。
馬蘇德這麼想,自信滿滿,右手暫離方向盤,將惠妮休斯頓熱唱中的音量又調高了幾格。I wanna dance with somebody,他跟著唱,ooh yeah,坐在駕駛座上將整首歌聽完後才熄火下車。
這天他停車的地點並非賈莫所在的辦公大樓門口,而是約莫十來分鐘徒步路程外的街區——星期五的例行公事,兄弟倆在回家享受週末前會先散步到超市買完補給品,在夕陽餘暉中小走一會才驅車返家。雖然由於近幾週來的騷動,他有在考慮暫停這項例行公事,考量到散步途中會經過一處下水道入口,而那種地方,說真的,還是少經過為妙,特別是當他握有些小道消息、身旁又有易招惹妙趣奇物的同伴之時。
(馬蘇德筆記:妙趣奇物並非褒義詞。)
而此時此刻,他正和賈莫行經地下道路入口不遠處,人手一袋購物袋,夕陽已西斜,他轉頭望向黑漆漆的入口,無法分辨突如其來爬上脊梁的寒意是否只是因風而起的錯覺。
總有哪個王八蛋說要一起吃晚餐然後放人鴿子。
迪雅赫考慮收回王八蛋這形容。
即便她一身著裝費了不少心思,人還早早抵達繁華街上的餐廳前,惦念等等要說些什麼或點些什麼,然後才收到簡訊,包含語音留言兩則。
對方怎麼也就道歉了,態度算誠懇,臨時有客戶找上門也並非他的罪過。不過下秒轉念一想又不要:方才一瞥熙來攘往中有個突兀高個兒,油頭淺色西裝與手提皮箱,那是他罷?都來到附近那可以等他……不,又讓我等,嘖。
想太多。就王八蛋。
一雙勻稱麥色收在米白低跟鞋裡,在晚風翻拂下女青年與人潮錯開,背著餘暉轉入小徑。走了十分鐘腦袋仍一片空白,迪雅赫便停下腳步,望著街景融於茜色下,藉光影感受時間流逝。老實說,從曉得今晚蘇希洛不會赴約時,她就拿不定主意該去哪好。不想見到其他人類、不想被搭訕、不想吃海鮮類等諸多選項去除後似乎只剩下回工作室,冰箱裡應該還有材料可以做咖哩配沒吃完加熱就好的roti canai。
……好吧。
她又走,步伐快了些。要邁向下個街區準備到大街上攔車,恰巧發現不遠處的下水道口有個身影似乎頗為熟悉,在那人側過頭時辨別出是納吉沙威瑪的熱情服務人員馬蘇德先生,鄰人應該是有一面之緣的納吉家六弟。
要去打招呼嗎——比起這念頭,某種敲在心底的直覺更為強烈,說不上來明確是什麼,但著實躁動不安,讓她在確認路況可通過時馬上奔向對側,喚其名引注意,劈頭便問:
「你們有看到人走進去嗎?」逼近。
才聽聞腳步聲匆促,來人轉眼就到了面前,一身精心打扮,問話開門見山。被點名的馬蘇德先是一愣,在認出對方是店內熟客時表情也從原先的稍有驚嚇轉成親切笑容——畢竟他才剛因黑洞洞的入口而感到一陣莫名的脊背發涼,突如其來地聽到自己的名字被賈莫以外的聲音叫住也夠讓人嚇一跳了吧。
「噢,嘿!傍晚好呀。」
他轉身面對眼前的女性,友好地打了招呼:「我們也只是經過而已,怎麼啦?你在找人嗎?」
語畢,他一頓,突生不安,問句出口聽上去卻更像玩笑話:「還是有認識的人進去了?」
聞言,女青年頓了頓,隻手拄著下巴思索他的玩笑是否可能成真:那傢伙剛剛往哪裡走了?對了,直到那可疑的身影走到對邊街角,且恰好迎面有陣人群湧來礙住視線與去路,她才放棄繼續追蹤……是往這邊。沒錯。不過也有可能去到其他地方不是?說到底何必為了他莫名其妙闖入瘴疫僻壤,然後這種不安到底在刷什麼存在感?就算美國的下水道粗略看來表現比倫敦好也……
……難道會像上次一樣嗎?
離地平面還有一段距離的落日光線映在鄰近大樓玻璃面上,色彩微妙而壯麗,就跟上次一樣。綠琉璃般的眼瞥過,視線定在那兒。
「我不確定。」不想連絡他但見到他要把他綁在解剖台上逼問這些話沒脫口,「但我剛好沒事,會進去看看。」接著目光轉回到馬蘇德身上。
「進去看看?」
馬蘇德的眉頭扭成了個難解的結,下意識地往弟弟的方向看了一眼。先撇開一切與需要保密的那方面有關的考量不談,現在是夕陽西沈時分,對方是形單影隻的女性,下水道又是著了名的不安全地帶—垃圾、惡臭、老鼠、遊民、鱷魚(存在與否有待確認)—進入裡頭「看看」,不管怎麼看都不是一項明智之舉。
更何況現在天知道裡面還有可能會有些什麼東西。
馬蘇德扁了扁嘴,做出自己心目中唯一一個合理的反應:「不好吧。」
「裡面搞不好有鱷魚哩。」他試著用輕鬆的語氣進行勸說,話一出口才意識到這並非是最妥當的措辭,有鑒於迪雅赫似乎是想進去找人——說到底為什麼攝影師小姐認識的人有可能會跑到那裡面去!?
很正常的反應,而且是應該要有的反應。
迪雅赫以銳利的眼神傳達認同無比的心緒,即便眼前的男性們恐怕無法意會、更有可能解讀成其他答案。理智有一半也苦勸她別輕舉妄動,不值得為了很強壯又好像各種經驗豐富的獸醫犯險(甚至不曉得對方是不是真在裡頭!)可惜另一半理智挾情感直覺高舉正義,彷彿不從就會出事般的小劇場在她腦內拉扯。最後得出結論:
「鱷魚在我老家很常見。美國很少嗎?」
住過以鱷魚為名的城市、還見過其他種種第一世界不存在的混亂,心臟很大顆的印尼人上線,語氣尤其平淡。
是不像貓貓狗狗那麼常見啦。
意料之外的回覆令馬蘇德失語片刻,然多謝平時依布蒂哈吉的訓練,他對前言不對後語的談話內容還算習慣,很快地便決定雙手一攤,誠實以告:
「好吧,下水道鱷魚比較像是都市傳說啦,我猜。」
眼見攝影師小姐入內的決心絲毫沒有被撼動的跡象,他有些焦慮地在原地小幅度地左右晃動了幾下。首先,他得到下水道可能有些什麼壞東西的情報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雖沒準早就有其他驅魔人處理完畢,但他們對未經手案件的了解並不比普通人要多,他是真的沒把握;再來,就算沒有那些東西作祟,誰知道下水道裡可能藏了些什麼—遊民、罪犯、隨便你想—若真要入內尋人,怎麼看都只有唯一解。
作為現場唯一的壯丁兼驅魔人,馬蘇德朝一旁明顯有些手足無措的賈莫拋去一眨,兄弟連心,他相信賈莫能意會自己的決定,接著才再度轉向迪雅赫:
「不過這麼晚一個人進去那種地方還是有點危險吧,多個人也多個幫手,介意我跟著一起嗎?」
「我們。」
啥!?馬蘇德詫異地扭頭望向突然開口的弟弟,驚訝得真情實意:「什麼?」
「我們跟著一起。」賈莫重複,無視兄弟一臉你說什麼瘋話的神情,笑容一如往常地靦腆:「我也一起去。」
「我不介意。你們手上的東西呢?會很重嗎?」
不假思索,迪雅赫旋即點頭回應,並分別遞上一抹微笑給納吉們表達善意與感謝。接續隨手檢查起隨身物,確認手機電量足夠她走完全程開著手電筒不斷電,至於要不要傳簡訊……要傳就別進去了。搶到心聲控制權的理智這麼說,然而它的立場壓根兒不穩定,於是:
Apakah pak gak apa2?
最好給我回。
反正五味雜陳也食不下嚥,她乾脆地決定就當接下來行程是大冒險,不要拖累想同行的人就好。
馬蘇德原先是想叫賈莫回家的——他怎麼可能讓弟弟也一起進入那種地方涉險?更何況是在很可能有壞東西的情況下?他簡直想把賈莫丟回大路上自己回家,可後者的立場也堅定不搖。
我感覺得到,你們不行。較年輕的納吉朝兄弟悄聲道,握著充滿零食的購物袋的模樣看著充滿決心,還有蟲子。這樣你更方便,不是嗎?
是嗎?確實,但這是能夠選擇是否參與其中的時刻,並非迫不得已,馬蘇德內心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一句「那你要跟緊我」說得語重心長,只差沒要求弟弟牽著他的手走。
待迪雅赫發完訊息,納吉們的悄悄話時間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袋子裡都是吃的,還好還好。」
面對迪雅赫的問題,馬蘇德也回以開朗笑容,意思意思地舉了下手中的購物袋,普通的重量對兩名成年男性而言構不成困擾,而且他也已經把較輕的那袋給賈莫提了。好哥哥,他想,也開口再問了應屬行前須知的問題:
「可以問一下你是要進去找什麼樣的人嗎?」
她想起那天,黃昏長得像不會結束的一日。
那人手滿是赭紅,抱著殘破誰人身軀,神情沒有變化,卻在她眼中像茫然無比——他在求救、他在求救。
「獸醫,我的投資人。他也去過你們的店光顧。原本今晚我們要見面。」
腦中回憶湧現與還沒有回覆的跡象讓迪雅赫感到更加煩躁。她的語氣難掩情緒。不應該往這方面想才對。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才是,太莫名其妙了。再次看著兩位納吉,收起情緒,速戰速決的模樣:「要走了嗎?」
「走吧!現在進去的話說不定出來時天都還沒暗喔。」
馬蘇德以開朗的語氣應道,試圖以明快的嗓音及翹高的嘴角掩飾心中逐漸擴大的不安,眼角餘光片刻不離身側一副上班族打扮的賈莫,又瞄了眼看上去有些躁動、卻也不失冷靜的攝影師小姐,深呼吸,吐氣。You’ve got this,馬蘇德,保護好大家,沒什麼困難的。
「獸醫嗎,獸醫、獸醫......」
信心建設完畢,腳下邁步的同時他也開始搜尋記憶庫,腦袋中閃過一張又一張的客人臉孔,來店消費的人們職業百百種,獸醫不是在他與客人們閒聊職業時最常聽到的答案,但也並非一位都沒有。只是——
「客人太多了,一下子想不起來。」他朝迪雅赫嘿嘿笑了兩聲,以示歉意:「有跟你一起來過嗎?或者有什麼特徵之類的?」
尚未完全踏入下水道入口,挾著怪味的濕氣已撲面而來,納吉兄弟倆不約而同地掏出了手機,手電筒的亮光將眼前的道路照出了蒼白的色澤。
不要不會暗,什麼都可以。
迪雅赫暗忖,跟在兩人後面走,聽及馬蘇德的問題下意識脫口:「很高壯。身高最少190公分。油頭西裝,表情……大概都是一派輕鬆欠揍地笑著。」她說得保守,思考了會兒他們是否一同光顧過納吉沙威瑪,「我們一起到過,不過那時他沒進到店面。」
低跟鞋讓她在進入潮濕且暗藏泥濘的下水道後更加留意步伐。跟著打開手電筒就發現電波斷訊的她真是一點也不意外,這筆帳全算在蘇希洛身上就好:以此理由鎮住情緒波動。向前走,以為地面一角有什麼東西,原來是大坨泥淖附贈一堆腳印。工作累積下來的鑑定經驗可惜派不上用場,過於混亂重疊的足跡在沒有儀器與藥劑協助下不具辨識價值。
「了解。聽起來是遇到突發狀況都能好好處理的人囉,感覺可以放心一點。」
馬蘇德高懸著的心才剛因「一百九十公分」、「高壯」、「一派輕鬆」等字眼而稍稍向下降了一些些,馬上又因瞥見手機螢幕上顯示的無訊號字眼而飛快地吊了回去。心思不夠細膩又不懂得瞻前顧後為何的納吉家五男此時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先和家裡等著一起吃晚餐的家人告知這趟臨時旅程,後知後覺地拍了自己腦門一掌,接著伸長脖子瞄了眼賈莫的手機螢幕——很好,也是無訊號。
「看來得速戰速決了。」
腳下的路踩起來猶如雨後泥地,起步落步伴以並非讓人感覺最舒服的水聲,實在也看不出不速戰速決的理由。好在入內至今萬事平靜,馬蘇德回頭望了迪雅赫一眼,再次開口攀談。
「為什麼你覺得他會來這裡面啊?是因為——」話音未落,他的注意力先一步被腳邊泥濘上紛雜的鞋印吸走,肉眼無法看出痕跡是否新鮮,但至少代表:「哇,真的有人到過這裡面耶!」
顯而易見且沒有必要大聲宣佈的事實。
迪雅赫愣了一秒,守不住嘴角,啞然失笑。
此刻由衷感謝熱血又陽光的納吉為這莫名旅途添色,她一併回應:「我原先在約定地點等他,恰巧看到有個像他的人類往下水道這方向移動。有鑑於他之前也出現在一些微妙而詭異的地方過,雖然他應該有那個本領處理大部分的狀況吧,不過以防萬一,我才想進來看看。」
有些聲音從前方傳來,她向前了幾步,手電筒光線帶到,卻仍舊無法讓人類視力正常發揮,辨別稍遠的地方有些什麼,從這兒看來就是個反光的亮點,只能往前確認。快步經過各式垃圾與雜物堆,發現原來是道部分鏽蝕嚴重、少部分卻宛若剛出廠潔亮的鐵門。上頭有金屬密碼鎖,尚未遭逢暴力對待的模樣或許有望解開。
下水道出現個鐵閘門,或許沒什麼稀奇。
賈莫一直默默聆聽另外兩人的對話,直至目前尚未感受到除了因在夕陽西沉時進入黑暗的下水道以外的因素而產生的不安甚或排斥情緒,是以面對眼前看似普通的鐵門,第一時間也並未萌生速速前進置之不理的念頭。
而事實上,其上光潔的鎖面甚至看上去儼然在誘人伸手解之。
「怎麼樣,獸醫先生有可能會往這道門裡進去嗎?」
注意到同伴們的目光齊齊聚焦在鐵門上,倒退兩步回來的馬蘇德率先開口。
「不確定……但上次我也是開了扇門,走過長廊後在奇怪的花園找到他。」
抱著反正裡面跑出什麼都不奇怪、先開再說的想法,迪雅赫直接動手,猜到幾個數字就轉起鎖,但似乎沒那麼順利,稍有些卡榫的落差應該並非錯覺。三位數不會難猜到哪裡去,目前來看可能中了一兩個?她抬頭看向年輕的納吉,「你要試試看嗎?」
「……好的,我試試看。」
賈莫動手前還先朝兄長的方向看了一眼,獲得肯定的眼神後才將注意力轉往鎖面。三位數密碼鎖,可能的組合共有一千種,亂槍打鳥或許能中,但他擅長的並非這種領域的解碼。
他回想迪雅赫試過的數字排列,試著拉了拉鎖頭,再輸入幾套數字較相應的組合,仍舊無果。
納吉加么子有些氣餒地將目光再次轉到了兄長身上。
馬蘇德
經過馬蘇德一通亂轉,原先因解鎖手感漸入佳境而稍稍亮起的希望曙光又被遮蔽了。
「還是還給你們吧。」
馬蘇德訕訕地笑,右手掌攤平朝鎖,向迪雅赫比了個請的手勢。
迪雅赫-幸運檢定迪雅赫-開鎖
點頭,她接下鎖頭,看了看數字,也許可以先把這組數字排除?然後回到原本猜測的數,並且換了後面兩位。這次動靜似乎沒有像初始時那麼大,不過已經可以開始鎖定某些目標的模樣,說不定只需要再一些時間……告訴賈莫她推測可能的組合後,迪雅赫順便環顧周圍,確認最少目前他們處在安全的狀態下可以將心神都放在鎖上。
賈莫-幸運檢定賈莫-開鎖
雅赫從最開始至今的推論都相當有理,賈莫也乖乖按照其建議嘗試調換數字,雖屢屢感到離破解的時刻僅有一步之遙,卻總還是缺了個個臨門一腳。此刻四周的空氣相當安靜,只聽得見密碼轉動的聲響......以及馬蘇德・納吉在一旁不時因密碼嘗試錯誤而發出的失望噪音。
「你就照這樣......把數字疊加上去試試看。」
似乎是承受不住納吉家五男全身散發出的躍躍欲試能量,賈莫識趣地在簡單解說後將解碼的工作再次友善地讓給哥哥,即使對方在不久前還因胡亂嘗試而倒推了進度。
馬蘇德-幸運檢定馬蘇德-開鎖
不對、不對、還是不對。怎樣都拉不開鎖。
這次有好好依著另兩位同伴的囑咐進行轉鎖工作,然不行就是不行,進度不上不下,身為公認幸運兒的馬蘇德鼓足氣力,依舊嘗試無果。
「哈哈,該不會真的要試一千次吧。」
他打了個哈哈,試圖活絡氣氛。眼睛適應黑暗之後整個下水道也沒有一開始那樣陰森逼人了。
門開了。
門被打開了。
成功破解密碼使鎖離開門環肯定不至於讓見來因蝕銹與輕微變形的鐵門得以敞開,且人形踏出。迪雅赫著實被嚇著,向後踉蹌幾步勉強穩住重心,一度落在地面的視線遲了好幾秒才上拉——黑色、一身盡是黑色,還著有顯然價值不斐西裝外套的蘇希洛在她眼前,綠帶紅的眼了無笑意,與他脣畔的角度徹底相反。
「想不到妳還是來找我了?親愛的迪雅赫。後面不是納吉沙威瑪的店員先生嗎?想必您身後是令弟了,幸會。」
「……」
咬緊牙,迪雅赫一語不發,睜眉怒目。手機像要被她捏爛。
經男人一提,馬蘇德才發現賈莫不知何時已經縮到了自己背後,手還拉著自己夾克的一角,臉上的表情完整呈現何謂驚魂未定,而前者自己也是被突然出現的男人身影給驚得不輕——撇去砰砰狂跳的心臟不說,馬蘇德的右手在陌生黑影出現時已下意識做出反應,此刻正緊緊握住夾克內袋的血瓶,離掏出使用就差那麼一點點。就一點點。
「噢,是的!我也還記得你哦,這位先生。」
他頓了會,大聲道,若無其事地把伸進外衣的右手放下,朝此行目標人物露出友善的笑容。這張臉他是有印象沒錯,而既然在旅途開始沒多久就順利找到攝影師小姐失蹤了的朋友,這就代表——
「看來我們可以......?」
他沒把話說完,有感於空氣中飄浮著的微妙氛圍,比出大拇指朝來時路一指,嘴角一扁,搭配pfff的一聲音效,「閃人」一字呼之欲出。
某種滴水聲從無法辨別的方向蔓延開來。
頻率不一惹人心躁而爬上背脊轉為發燙寒意。
但對迪雅赫而言卻實實在在發揮降火效用,另外沙威瑪店員的元氣喊聲也效果十足,否則目前打在心頭的每一拳應該都要在眼前不曉得在打量你祖先十八代什麼鬼的傢伙臉上。什麼叫我還是來找你?你講那什麼?蛤?你故意?你會不爽?我更不爽,有種就不要笑啊不是更應景現在是想怎樣——只從爆炸邊緣被拉回一點點,迪雅赫最終沒忍住,伸手湊近對方手背,使勁一擰。瞧那從容變成驚訝僅僅稍微解氣。她沒鬆開手,扭得發狠,合表情宛若要把蘇希洛吞吃入腹,然下秒隨即轉身,面對兩位慷慨伴她前來的夥伴,笑容燦爛而充滿歉意:「對,我們該走了,我由衷感謝兩位願意陪我到此。」
「照著原路……」
「噢,我建議不要這麼做比較好。」
憤怒的視線再度射向不曉得在這裡幹嘛的獸醫。
蘇希洛對迪雅赫的攻擊毫無抵抗,任由她繼續霸凌已經紅腫的手背,同時像恢復平常神情般溫和笑著,補充道:「現在差不多過了六點半對吧?我推薦從前面的出口離開比較好,不然很容易遇到食人鼠喔。」
眉頭鎖得不能再更緊的女青年超想放生這滿嘴胡說八道的噁男。
男人反倒覺得他們彼此默契十足,這時解讀不怕危險下水道而來的好夥伴內心疑惑肯定不會錯:「我剛好可以陪你們一起出去,我知道路。迪雅赫,妳願意聽我解釋嗎?還是說出這句話已經完蛋了?這裡是我的倉庫,因為有重要的東西忘了拿,我必須先過來才能去找客戶。真的對妳很抱歉。」
「哇,超酷的倉庫位址。」
馬蘇德的視線從下水道的風景來到了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戰爭的男人手背,脫口而出的誇獎發自真心,畢竟他真沒遇到過誰在詭異的下水道有個倉庫的。說實在,較年長的阿拉伯裔青年對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至極,好奇心膨脹到幾欲破裂的地步,食人鼠?地下倉庫?哇噻,超酷的,他很想這麼說,但此刻帶著弟弟及兩大袋民生需品,沒有必要再節外生枝。
「你們有什麼話邊走邊講吧,現在有嚮導再好不過啦。」他道,接著笨問題抑制不住地衝口而出:「食人鼠是什麼玩意啊?你看過嗎,獸醫先生?」
(P=發現人骨)
蘇希洛-幸運檢定迪雅赫-幸運檢定 馬蘇德-幸運檢定賈莫-幸運檢定
擺明什麼解釋都當空氣、但比起憤怒更多疑惑上身的迪雅赫在聽到第二次倉庫這詞——來自身後的友善熱血大使馬蘇德——與其形容時,不自覺鬆開了蘇希洛那快滲出血的手背,抿著脣,回頭楞楞看著他。倉庫的主人也瞪大兩隻眼,視線首先落在青年身上,而後放得更遠似的。不管怎麼他倆像心有靈犀。
在外人看起來現在像什麼呢? 這不重要。
對啦,對,說對了。超酷。
是誰會在下水道建倉庫啦。
就當自己白癡被耍。
如今一語不發,轉身就向前走的女青年不管頭髮險些全甩在獸醫臉上,縱使後者不在意且比較擔心走急的她危險,連忙要她緩些。
男人關好鐵門,客氣請兩位阿拉伯裔兄弟先走,並回答:「大小差不多這樣?」比劃,尺寸略小於他的胸膛,「不含尾巴。我之所以見到是因為上次有位無家者跑到這裡頭來被牠們咬傷了,我恰好遇到,那傷口有點嚴重。」踩過一窪附帶蟲屍的液體,嘎吱嘎吱。
「前面的路面會很滑,還請小心,以及看到叉路時請右轉。」蘇希洛稍稍抬高了音量,壓過從方才開始不斷伴一行人逐步放大音量的水聲與窸窣聲。沿途上可見蟲屍增加,某些因不明原因被輾過一半的蟑螂還奮力蠕動,要跨過同伴的身軀,卻不曉得向何處。
走在最前頭的迪雅赫確實放慢了腳步,免得再因為苔癬或其他黏膩物導致重心不穩,手電筒也從始終向前方偶爾轉向地面,即便有時得見到汙穢不堪的模樣,惹她些微反胃——怎麼就覺得像親身體會恐怖電影劇情,然而女青年已經不想再被情緒左右,趕快離開這鬼地方就好——直到應屬於某種金屬的撞擊聲規律地從不遠處傳來為止。
手電筒的光似乎照不到那,被吸入了一片黑暗。
不妙。不妙。
不太妙,等等——賈莫從後頭拉住了馬蘇德的衣角,腳下因踏上不明液體而猛地一滑,堪堪躲過拖著半截殘破身子掙扎前行的垂死蟑螂,卻再也壓制不住自離開倉庫後逐漸堆升喉頭的不適,半句話都還未離開舌尖,乾嘔聲先一步衝口而出,眼前一陣白一陣黑,活像早上太早起床又忘了吃早餐。雖他立時又閉上嘴巴,可疑的反胃聲儼然沒有逃過馬蘇德近在咫尺的耳朵。
喔,操。較年長的納吉將兄弟的手臂勾了過來,讓人能倚賴自己以保平衡,對方的反應所代表的背後意義已不需多言,且得證他自協會得到的情報是正確的,下水道中果然有些什麼潛伏徘徊,且若前方規律詭異的聲響是因此而起,怕是已附著在人類身上了。
他們此刻有四個人,等於若碰到無法理解的存在,除他外的任一人都有可能成為轉移附身的目標,而他會是此陣容中唯一的希望。意識到這點,還背著超市購物袋的馬蘇德心中的焦慮引線總算起火燃燒。
「嘿,先生?」
他轉頭朝壓隊的獸醫問道,臉上笑容依舊,然緊張之情溢於言表:「從這邊再走下去大概要多久才能出得去?前面那種聲音是平常一直都有的嗎?」
還未等到回答,他又倏地回頭朝前,開路的迪雅赫不知道是否還在繼續前進,得先停下——
「攝影師小姐,等等!」
P̴i̵l҈i̴ m̵i̶h̸i҈ h̸o̵c̵ p̴a̵u҈c҉i̵……d̸i̸l̸i҈g҈e̶n̸t҉e̷r҉ e̶o҉ l҉o҈c҈o҉ p̸a̷r҈a҉t̴o̴s̴ quo omnis iuven̵t̴u̶s̷ n҉a̶t̵a̴n̴d҈i҉ c҈a̴u̵sa venit……
他聽得到。
只是受干擾過頭,不在人身上,或那人氣數已盡,又或者這些事情對一般人而言沒有任何區別。但明明曉得某些事情一定會發生——好比現階段蘇希洛擱下了馬蘇德的問題,先上前,制住了迪雅赫的手腕教她顰眉倍感混亂。然不曉得幸或不幸,前方震來巨響讓她退了幾步,面容悚然,也不抵抗順勢牽上手掌的動作,某種程度上這樣反而安心,此刻恐怕管不著是否還生對方氣了——然而他還是想知道、
Μπορείς δέχεσθαι? 「現在到底怎麼了,蘇希洛、蘇希洛!你確定是走這邊?到底……」女聲顫抖,察覺後方不論同行者或空間中的詭譎,一切訴諸怪異。
「能幫我拿一下嗎?親愛的。」獸醫把皮箱交給了迪雅赫,短說一句顧好骨梳剩下稍後談,接著鬆手,麻煩似乎感到不適的她往後退,盡可能遠一些:縱使現在的狀況也遠不了多少,飛蟲振翅與混濁鳴動在後,他們被穢物包圍,低調而伺機進犯的跡象在蟲隻悄然爬上鞋襪衣物時倏忽戛然而止。
在納吉兄弟前面幾步位置的女青年見狀不敢出聲,更不敢移動半步,大眼瞠楞盯看男人背影。
厄徠回頭看向馬蘇德,手裡晃了晃裝了某種深色液體的藥瓶,給了個請安心的微笑——啊雖然也不是那麼有把握,只不過是委身於巨大的平凡人,但總有辦法,對吧——下秒,丟向前方暗處。
依據吉的程度決定驅散狀況
Boy, 那男人也是、那男人——馬蘇德無法分辨此刻爬上心頭的屬安心抑或驚訝,留予他反應的時間說長不短,賈莫已被他護到身後,裝有姐姐乳牙的護身符也已緊攢手中,右手探進夾克,護在血瓶上方蓄勢待發。友軍在側,底氣更生,暗不見底的前方通道終於響起瓶罐落地時的清脆碎響,他祈禱潑灑而出的液體確是聖血,祈禱前方存在道行短淺,祈禱眾人平安離開這鬼地方,祈禱......
一片靜寂。
靜寂得過頭反顯可疑。
鐵鋸摩擦般刺耳的笑聲吱嘎入耳,直鑽眾人腦門,隱身於黑暗的人影一躍而出,脖頸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一張頂著小丑滑稽妝容的臉孔於手機手電筒慘白的光線映照下現形,臉上紅白相間的塗料或因歷時過久而暈染成更詭譎的樣貌,血紅的顏料自眼眶周圍及嘴角滑落的痕跡徒增怪誕。
頭上彩色的爆炸頭假髮已然歪斜,小丑四肢著地,翻湧的蟲流因此舉加倍躁動,馬蘇德腳下後退,看見了小丑嘴裡吐出的鮮紅舌頭。
操,操,操操操操操!昆蟲濕黏密集帶節的腳自褲縫侵門踏戶,飛蟲翅膀撲扇臉面,也只有馬蘇德這種時候還有法子分神想幸虧他不怕蟲。因蟲類爬行所引起的搔癢感帶起雞皮疙瘩,小丑緩慢抬頭,聲調扭曲的嗓音彷彿銳利刀刃,語句不屬任何他聽得懂的語言,納吉家五男將身後的兄弟向小丑的反方向使勁一推,自內袋抽出血瓶,下一句喊給賈莫及迪雅赫聽。
「躲開!不要讓他靠近!」
他拔開塑膠罐的瓶口,幾滴血液因過大的動作濺上虎口,而他接著將瓶子奮力一丟,朝嘴巴一張一闔、四足步行而來的小丑潑了過去。
比起食人鼠,現時萬頭攢動的蟲類更像要把人生吞活剝,更不要提那已然不曉得是否屬於已知生物的異形,發射雜訊混著高音頻完全瞄準一般人類弱點,再聽下去恐怕會突發性耳聾……在飛蟲干擾下其實看不太到怪物真身的迪雅赫一邊踩著慌亂退後並大力摀著耳,皮箱重量這時才顯現,好不容易捉著空隙張眼一瞄,那個罪魁禍首王八蛋為何像木頭一樣往這邊看啦!最好被蟲吃掉asu!咒罵時沒踩穩撞上什麼時才發現是年輕的納吉,而年長的納吉已經衝向前。她勉強收到馬蘇德的指示,且看著賈莫的狀況極差。女青年顧不得聽覺跟作嘔還有蟲子——還行啦在坦尚尼亞義診時也見過飛蟲大軍——用盡全力架著他,保護皮箱跟隨身物,衝開蟲牆向後退。
……是蟲子的緣故?還是因為有其他人在?但那天不也是——
追根究柢只能說是閒情逸致好奇心讓蘇希洛有辦法在此時忍著對大量蟲隻的嫌惡也要見到目標移動。那模樣甚至像已經不管奮力四足踏地張牙舞爪撲來的蜷曲人身。在一切以飛快速度進展時,唯有他的時間流逝特別慢一樣,然溫吞阻止不了搔癢黏膩噁心上身,反而感官無限放大。
不讓祂到這裡面來,厄徠無法確切理解祂訴求為何,再多窸窣與嘯唳都不具意義。他也不打算把事情鬧大,收穫算有,遲到不能遲太久,耗光赴約留有的時間餘裕實在不樂見。
於是在勇敢的驅魔人上前作戰後,蘇希洛跟上其腳步,從被不明節肢動物入侵的口袋中拿出更多血瓶,兩罐大力朝祂的臉砸,攻擊空檔則扭開金屬蓋,以潑灑的形式針對,同時囁嚅了些什麼細微,讓振翅聲帶走。
蘇希洛-攻擊 馬蘇德-攻擊 Eat my sh1t! 這邊的馬蘇德攻擊時附帶的招式名稱在侮辱對手方面則是不遺餘力,一般來說禱文是驅趕此類存在時最好的搭配,可一來蟲子使他渾身發癢,二來還得保肩上背著的購物袋不隨振臂的動作遭到甩落,三來驅魔同伴的驅除手段也著實使他好奇,已經不屬靈光的腦袋無暇再分神給經文的狀況下導致的便是出口成髒,至少咒罵不需用上智慧。
扭曲人形尖厲的嗓音在血液接連灼身後漸失連貫,時斷時續,泡在血沫中的大口發出痙攣般的咯咯聲,聽來像極了刷牙時含水漱喉嚨。困獸猶鬥,小丑—或稱不可名狀—手爪如鉤,在猛地向前一撲時纏上了馬蘇德胸前布料,鮮血糊上素色T恤,原先應當強勁的撕扯手法或許因連續受聖物所擊而失卻力度,疲軟虛弱,驅魔人接下來的搏擊反應更像是軍旅生活遺留的反射動作,猛力旋身、右膝出頂,最後一管血液當頭淋下,他感覺自己彷彿浸入了血缸。
「別看這邊!」
蜷曲人影已然委頓於地,此刻馬蘇德連攝影師小姐是否也屬守密人都不得而知,索性將答案預設為否,遂朝著背後方向大聲提醒。不知迪雅赫與賈莫究竟已離了多遠,這般超乎常理又鮮血淋漓的場景要解釋成遇上精神病患似乎也過於牽強,只得確保非守密人目光遠離案發現場,以避免認知受到壞物侵擾。
上半身布料少得可憐,擋不住異物在皮膚表面蠕動與上下爬,超越噁心的感觸沒使迪雅赫停下動作,不管如何都先照料簡直要昏厥的年輕納吉,在蟲相對少的一角讓他靠著牆面休息,努力撥開賴著不走或鍥而不捨硬闖來的各種蟲類,並適時呼喚對方清醒。就這樣過了不多久,頑固死不離開賈莫褲管的一隻蟑螂被女青年狠狠甩上另一側牆,伴隨一聲不清楚的呼喊,她發現騷動不再,下水道空間內變得尤其安靜,蟲群續散。
視線投向遠處前方,她隱約只見蘇希洛與馬蘇德,怪物也消失了。
蘇希洛注視著驅魔人英勇行動,一身俐落本領透露其可能身分,然他緘默,在其浴血消滅邪靈後將西裝外套脫下,抖除蟲隻,拍拍馬蘇德的背脊,替他撥走惡蟲,為他披上,並遞上讚賞與慰問:「謝謝。沒有您在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由衷感謝,馬蘇德先生。請暫時以這件外套遮掩血跡吧。」
「精神病患或廢棄的高科技機器人——您覺得哪個當作理由會比較好?」獸醫打理自身,「得先決定好再去找令弟與迪雅赫會比較好……」補上這句弭平了前句宛若玩笑的語氣。
「啊哈。」
馬蘇德對著蘇希洛雙手比出手指手槍,搭配一聲無確切意義的感嘆詞以拖延時間,一、二、三,約莫三秒過去,他的腦袋在靜止片刻後終於開始重新恢復運轉。阿拉伯裔青年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多出的西裝外套,不用動手摸都感覺得出來定是相當講究的面料,此刻卻用來替他掩飾一身血跡,過意不去是他腦中的第一反應,接下來的想法才又務實了一些:
「謝啦,但我不覺得我突然穿上你的西裝外套看起來會比我渾身是血要來得正常。」
他咧嘴笑笑,撓了撓頭,從屁股後頭的口袋裡抽出未雨綢繆的隨身手帕,將頭髮和臉上可能沾染的血液擦了擦,低頭看了眼地上生死不明的人形,再抬頭望向西裝外套的主人。
「看來你也是知情人,那就不廢話囉。首先,我弟弟曉得狀況,你感覺跟攝影師小姐更熟——她感覺是個聰明人,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跟她說好?需要先把這東西藏起來嗎?」
蟲潮正慢慢退去,幾百隻腳細細密密的爬行聲響漸失音量,馬蘇德不確定在另外兩人趕來前還有多少時間收拾殘局,於是也開門見山,將一直隱約積於腦海的疑問一併提出。
「前面那間真的是你的倉庫嗎?還是說你也是—」他攤平手掌,在空中左右擺了擺,「—不知道,收到情報來解決這東西的?」
他對眼前這位溫文有禮的先生也近乎一無所知。
厄徠確實注視著驅魔人。
只是目光像穿透人身,實際指向未知,待對方話語告一段落,他蹲下,一把便抓上方才還張牙舞爪的屍身,拎起轉來,掀開糊爛小丑面罩端詳,某些生物特徵似乎讓他有些頭緒了然於心,展現模樣毫無畏懼還搭上燦爛笑容,對上馬蘇德:「沒錯。還請您幫我保密——雖然我覺得我能瞞的日子不多了。如您所說,迪雅赫她很聰明。」聲音放得細軟,扯著屍首起身,他向青年點頭致意,往前走了一段路,撒手便把人形物丟入暗溝中,隨水流沖逝。
佇足原地,他稍稍提高音量,「落荒而逃的精神病患。但願他不要遇上食人鼠才好。」
Trust your eyes and question your ears.
他想——哪個海軍陸戰隊的軍官說過——想起哪部研習影片裡略略有印象的緊急指令,迪雅赫始終睜大眼望著彼端兩人,直到高的那個王八蛋身姿消失在視線中,屬於他的聲音朦朧傳來,她馬上湊近臉色似乎稍些好轉的賈莫,輕輕拍拍他肩膀,「納吉先生,還行嗎?」
「啊、噢。」
賈莫的後腦勺仍然抵著牆,腦袋已不再像裝了整座翻湧海洋般左晃右搖,噁心的爬蟲幾乎悉數退散,一度失焦的雙眼也已能重新觀賞周圍污泥濁水的下水道景緻,可世界似乎仍不打算放過劫後餘生的第六位納吉。此刻他的思緒滿滿當當,塞滿思路的不是使他們落得如此狼狽處境的罪魁禍首抑或事發經過,而是眼前與身高略高他幾分的小姐——他方才可是軟爛了一整路讓這位盛裝女士拖過來的,光是回想丟人光景便令他想乾脆雙眼一番,真正以昏迷之名行逃避之實。
「抱......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垂首將歉意嘟囔出聲,站姿像個犯了錯的乖寶寶,覺得要是任一隻方才在空中恣意飛舞的飛蟲在此刻於他臉上降落,此不幸飛蟲定會被滋滋灼焦。
「我......怕蟲,看到那麼多蟲就會......呃,暫時當機,造成你的麻煩了,謝ㄒ、謝謝你。」
還以為跟進來派得上用場,結果從頭到尾都在拖後腿!賈莫一面痛罵自己,訥訥說出準備好應付此等狀況的備用台詞,然而久違面對不熟悉的女性,又有方才連串不自在體驗加乘,種種因素疊加,他出口的話更為磕磕絆絆:「剛剛的不知道,可,有可能是,街友......精神病患?」
啊,好想撞牆。
這是哪來的機器人。
眉吊得一高一低,迪雅赫靜靜聽完青年斷續吞吐,某種程度上無視賈莫羞赧,直想切入那些簡直像念劇本的推測根據到底從何而來——看到這麼多蟲誰都怕,沒必要在這點上打轉——那麼那東西呢?那東西沒讓你害怕嗎?大眼始終鎖定快與牆合而為一的可憐人,半晌:這實在不人道,她明白。於是,藉打理自身給對方時間,她順過髮絲,脫下外套拍了拍,發現必然得送洗的污漬,嘆了口氣再合上。確認骨梳還在隨身小包中,隨後雙手環胸,撐著起伏有致的胸脯繼續凝視年輕納吉,開口:
「……不必道歉。你沒事就好,記得呼吸,我怕你缺氧。剛剛有看到馬蘇德,他看起來很好。」兄弟感情看來很好,彼此都很擔心對方罷。
「至於那是什麼,恐怕得要問那個天殺的王八蛋獸醫才曉得。」轉頭看向彼端,措辭狠戾,然說得了無情緒。
她回過頭繼續:「你走得動嗎?身體看起來很好但心理的因素我就說不準了。」順勢提起晾在一旁的皮箱,甩掉殘存蟲隻,迪雅赫向賈莫伸出另隻手,「要繼續休息我就去請你的哥哥過來,要走卻覺得腳發麻就牽我的手,如何?」
前放射科醫師覺得有種在照顧病人的錯覺。
「不-不用了,我……哇噢。」
年輕的納吉面對那隻纖纖素手自然是羞赧已極,倒也還記得遵從醫囑,從善如流地深深吸進一口地下瘴癘之氣,雙手抵著背後的牆,一撐不起,二撐腳底於潮濕的地面上打滑,幸虧身體反應速度已重新上線,腳底一滑令他成功離開牆面並穩住了重心,僅存的尊嚴總算幸免於難。
「……我可以自己走。」
他囁嚅道,視線凝固在眼前的地面上,半晌見地上幾點零星亂竄蟲隻,又想起自己怕蟲的藉口,於是抬起視線,在對方烏黑的髮絲上游移片刻,最後聚焦到了一片虛空。
而馬蘇德尚在獸醫身旁徒勞無功地試圖藏起棉質上衣沾上的血點。
「等等他們要過來了,你比較有法子,你來跟她解釋好了。」
較年長的納吉道,將上衣下擺捲起後再放下,又用手在深色牛仔褲上來回擦了擦,棘手的還是這身遮也遮不掉的血跡:「精神病患拿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血亂灑,噴了倒楣的馬蘇德一身可疑液體,這個藉口聽起來如何?」
不怎麼樣,他自己也聽得出來。
「不過你要是原本就知道前面有鬼,怎麼不先讓迪雅赫進到你的倉庫裡避一避,等那東西被解決了之後再出來啊?」馬蘇德續道,抱著膀子聳了聳肩,「我是說,假如我跟我弟弟今天也只是普通人的話,這樣有夠危險的耶。」
不自然:不過若就某些族群而言算是常見?男孩子啊。年紀比我小吧。比起前見更傾向偏見的想法竄過迪雅赫心頭。幾秒後,眨了眨大眼,點點頭,收回手。她沒多說,收下賈莫自白即邁步向前,只是旋身後以凌厲上妝,瞠大雙眼指向唯一。
跟鞋匆匆敲響磚地,而馬蘇德一連串話語告終,獸醫卻始終不出聲。一雙眼望去彼方,走路有風的夥伴像東方厲鬼要來討債,她正是的爛玩笑當然該免,可惜蘇希洛膽大包天:「我其實沒有什麼法子。說謊實在不是我的強項——總是會越描越黑,哈。」
「不然這樣,您把裡頭的衣服脫下如何?也許配合方才您所說的情境比較符合。」音量不至於讓迎面而來的她聽到;最後一句,則是到迪雅赫已然來到面前、琉璃眼底燃著怒火熊熊,他才歛起所有多於情緒,沉著一臉擔憂:「對不起。我真不曉得前面有這種這麼具有攻擊性的人存在。」
視線轉往年長納吉,迪雅赫像等著他開口,表情顯然柔和了些,即便倏忽蹙眉、把皮箱就往蘇希洛手裡塞,湊近馬蘇德全為了他滿身的褐色污漬——不自然。
「你們把他打到吐血了?他在哪?但這個量不像……」她撥過髮絲,目光來回於前方地面與青年身上,腦中正計算著什麼。
不不不,當然不是!馬蘇德連聲澄清,在女性驟然湊近時原欲將不屬於自己的西裝外套於身前拉緊,復又覺得此舉過於欲蓋彌彰,手抬了一半便先定格,轉而固定在身前,呈二條豎線符號貌。
「看起來像是精神有些問題的人,都在喊些聽不懂的東西。看——」他轉動手腕,於自身軀幹前方上下比劃了番,「邊喊還邊拿著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東西亂潑亂灑,我也遭殃啦,不會真的是血吧?總之目前還沒什麼感覺,所以應該不是什麼化學液體啦,哈。」
他可以望見站在迪雅赫身後的弟弟臉上微妙的表情,馬蘇德,你好樣的,甚至彷彿可以聽見賈莫的聲音迴盪在腦中,帶點笑意,又摻點如釋重負。至於真正的真相如何,待他們成功不引起懷疑地脫身後再和兄弟細述也不遲。
「反正沒人架得住他—well,我想應該是個他吧—他亂搞一通之後就又跑啦——你說他往哪裡跑來著?」
馬蘇德以尋求幫腔的問句作結,抬眼望向一旁的高個男人,期待地稍稍揚起眉毛,希望自己截至目前為止沒有搞砸整場對話的方向。
「可以肯定不是前面的出口。」收到驅魔人的眼神,蘇希洛回應語氣篤定,並準備在順勢繼續說下去的同時,迪雅赫打斷了他。此時厄徠無法準確讀出那雙眼的情緒,可能只是太複雜,或者全都像說著lihat saja nanti——他準備好了——於是閉嘴。
「我們先離開這裡。確保安全,沒人曉得還會有什麼。何況這裡有夠不適合講話。」屬於不列顛的口音快速飛過字句,抑揚頓挫意有所指,縱使視線沒帶到,被指涉到的那人也識相,沒有微笑,謹慎指引出口所在,提醒依然客氣,且仍舊壓在隊伍最後。
隨滴水聲漸遠,幾格滿布泥濘的陡峭階梯走完,昏黃燈光自外頭照入,為些許破損的柵格落下淺影,一行人總算返回地面。井然有序的街景與光亮在夜幕底下呈現文明姿態。
「你有什麼要說的。」劈頭就問,沒有不耐煩,更無忿狷,迪雅赫冷聲。不過在此之前,她先站到兩位納吉身邊,看年長的那位渾身血漬:過了段時間呈現紅赭僵硬是鐵證,「衣服請讓我賠你,整套。另一位也是,剛剛應該沾上不少髒污。不過西裝外套……」
「不要緊,還請納吉先生先隨身帶回。以後到府上消費時,有機會再麻煩您給我便好。」女青年暗哼了聲,然她還是沒有看向蘇希洛,接話者繼續:「以下是我的臆測。也許近期的傳聞幾位都有聽說,食物中毒……水源污染致使的可能性恐怕也存在。這一帶的汙水處理有時會出現問題。剛剛的蟲隻中除普遍家庭害蟲外,有部份是具有毒性的種類,高頻聲波可以驅動牠們。精神異常的操縱者也許是我們面對到的人物?不過,我想還是將這些情報交由警方會比較妥當,納吉先生,您覺得呢?」
厄徠吐詞不緩不慢,凝視著阿拉伯裔青年。
「當然、當然。」
如此合理的解釋還有什麼好不同意的?馬蘇德幾乎在男人話音未落時便殷切表達贊同,右掌五指併攏朝獸醫的方向攤去,我認同你!肢體語言彷彿如此有聲道來,手掌的主人同時開口續道:「誰知道下面還有什麼,畢竟要是再有人不小心進到裡面然後碰到和我們一樣的狀況的話,難保能像我們一樣幸運出來哩,至少得先讓警方把出入口封起來才行。」
肩上受遺忘許久的購物袋也在此時喚起了馬蘇德的注意,他後知後覺地向袋內望去,多虧了將袋口扣住的魔鬼氈,上帝保佑,除了因頭頂街燈照射而反光現蹤的幾滴零星血點外,其內食品全數幸免於蟲難及血洗待遇。
說到幸運。他這回將視線轉向迪雅赫,瞇起左眼,試圖以一個不確定是否合時宜的爽朗眨眼笑臉緩和氣氛:「衣服不用賠啦,沒事沒事,都是舊東西了,倒是你這麼漂亮的衣服還比較需要擔心哩,我這件回家洗一洗大概也還能穿。」
——開玩笑的,血染成這樣還是丟了吧。
一直未能加入話題的賈莫站在一旁,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索性低頭檢查自己身上的衣著,一面在心中咀嚼獸醫的一席話。短時間內就能想出如此合理的解釋,不得不佩服,又或者不同於他們兄弟倆的莽撞,早已有備而來?
該怎麼形容?
見證睜眼說瞎話的劇場?
不怪沙威瑪店員開朗樂觀的本性使然,但此刻貨真價實在舞台上賣力演出;另個戲精更是演出到位,台詞背得精熟,可惜再怎麼合理的推論都被獸醫臉上的憂鬱面具跟超低信用額度糟蹋。誰人把「黃昏、地下倉庫、下水道食人鼠、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小丑、怪異非人物」等幾個關鍵字串在一起,常態而言都會得到一樣令人法指的想像,而就方才經歷過的現實,二者吻合得惹人厭。
明瞭迪雅赫腦內所想,那張了無表情的臉顯然表述其心緒,然而蘇希洛沒開口,只是等待。等待正看向年輕納吉的她是否要繼續。女青年嘆了口氣,確實啟脣:「到底什麼東西這麼值得你們隱瞞?我可以接受那不是人類的說法……」
「那是人類。」
什麼水聲——彷若從下水道傳來——滴落地面並瞬間迆涎伏流,涼意卻上心頭。
霎時迪雅赫恍惚,屏氣,她想確定那從未聽過、低沉而冰冷的聲音來自何處,悄悄瞄了可能的來源一眼,沒見任何異樣顯露在那人身上,而他再重複了一次:「那真的是人類,親愛的。」
無奈笑容在蘇希洛的嘴角漾開,「把血液拿去化驗就會曉得了,妳是行家。我身上也被潑到了一些,洗下來應該足夠檢驗。」他頓了頓,「說不定還能找到犯人——兵分兩路或許是好事?一部分證物交給警方,一部份交給妳跟實驗室的夥伴,親眼看到或許能消除妳的疑慮。」
死盯獸醫,眉頭越鎖越緊,說不上來的感受讓她無以反駁。半晌,發覺僵在這裡也不是,迪雅赫默默點頭,短聲回覆。隨後要向馬蘇德致意前,先問了伙伴這附近是否有警局,確認有了以後,她開口:「……方便一起去一趟警局嗎?至於賠償,我會想到好方法——帶我的夥伴、最少二十人,全部到你們店裡光顧,之類的。」訂外送也可以。
聞言,馬蘇德將視線飄向一旁正在把玩上衣衣角的弟弟,從其神情姿態推斷此人自脫險後應發呆至今,也尚未掏出手機聯絡家人,而此刻定已遠遠超出他倆應到家坐上餐桌的時間。不是,小朋友,你怎麼當機了?馬蘇德平時不扮軍師,此當下卻興起了身負天下大任之感。
「沒問題啊,走一趟也不麻煩。」
他先爽朗地向迪雅赫比了個朝上的拇指,Psst,接著向賈莫小聲打暗號,你傳個訊息跟媽說我們要晚點回家,還是要叫依布蒂哈吉等等先過去接你?有鑒於警局一訪不知會耗時多久,外加身負兩袋內含需冷藏食品的購物袋,他認為後者是個好主意。
「至於另外一點——也沒問題!隨時歡迎光臨,雖然說不用特地因為這件事來消費啦,真的想吃再來就好哦,不過多帶點朋友來看看我們家食物也是好主意,比歡迎更歡迎。」
悄悄話結束,回歸正常音量,他看著賈莫後知後覺地在手機螢幕上飛快打字的模樣,目光一轉,流過彬彬有禮的獸醫先生臉上,再轉回女性豔麗面龐,自己一雙濃眉向上揚起,作此生或許最為疑惑貌:
「還有,雖然我沒太聽清楚你們剛剛的討論,但下水道那怪傢伙當然是人類啊?不可能大家一起撞鬼吧?」
語畢,他朝通往警局正路的方向伸出右手,手掌上攤。
“Shall we?”
「噢,撞鬼可真的不必——我想我和迪雅赫都不擅長。」
獸醫笑答,回應不有壓力。迪雅赫無視,此刻全是心急想要知道答案。她向馬蘇德點頭,再度走在最前面,筆直朝向警局前進,沒加入蘇希洛與兩位納吉的閒話家常,直到最後被室友硬是拖來問妳最喜歡哪款沙威瑪時,才在來詢問的員警面前用光速回答原味,總算有點參與感地回到稍早的問題上頭。於此同時,另一位納吉先來接走了納吉小弟與他們所採購的日用品,留下三人繼續與員警說明。
畫地圖、比手畫腳、調錄影帶,全部技能與要求都搬上來的迪雅赫其實心神都在觀察身旁兩個男人是否有任何動搖或說詞不一致的地方。可惜抓不到半點破綻,今天這一局也只能先認了。眼看警員疲憊不堪,且他們連同證物提供等大致交代完畢,是時候該離開。
離開前警員打起精神開了個玩笑,主要提到最近實在因為各種異樣案件回報數量過於驚人,內容本身在他們眼裡反而不那麼嚇人。始終維持微笑的高壯男人遞上祝福與感謝回應,希望盡早回歸平常讓辛勤的警員們不要過度操勞。於後蘇希洛與迪雅赫向馬蘇德致謝,並別過。
啊你不是要去見客戶——我在下水道遇見你們之後就收到取消通知了。
拉起手上皮箱晃了晃,無奈勾於嘴角,蘇希洛想要傳達此言絕無虛假的情緒給迪雅赫,但顯然失敗,他只收到狠瞪。於是換了個方法,他說現在一起回家,然後煮一頓好的供她享用——厄徠此時沒有辦法猜到女伴的心思,然從他倆比肩無聲走同個往主要街道的方向來看,應該算對方接受罷。讀懂空氣的男人沒在路上發出任何多餘聲音,抵達工作室後同樣安靜。
一切歸於寧靜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