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名為何映雲的男子，對梅克希德來說有些特別、也難以理解。明明信仰著多神論，卻成為上帝的牧者，而即使擔任基督教的神職人員，仍毫不掩飾自己的異端思想。拜舊日月宗的嚴密情報網之賜，梅克希德一向對教會敬而遠之，就怕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會遭到組織掌控。不過何映雲幾乎是與教會相異的存在，這反而令梅克希德覺得，這個人是可以相信的。

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想這麼做。

「你說的是為什麼我要選擇這份工作，還是別的什麼？」
銀製茶匙在瓷杯裡叮噹碰撞，將半顆方糖完整溶解後才停止，他端起冒著熱氣的茶啜飲幾口，才心滿意足地將視線移到眼前的少年。

自己所任職的教會雖不過百年歷史，其中的藏書和記錄也算是足夠了，如果非得要找個理由，大概是基督徒比較好騙——何映雲對自己的小心思有那麼一點羞於承認，也不否認他確實想著要白漂教會裏能查閱的所有資源。

他想了半晌，最後選擇一個最簡單也最重要的答案：「因為他們不拖欠薪水啊。」

他沒想過自己會得到這麼一個過分務實的回答——但好像不該意外，對方都能披著一神信仰的外皮宣揚多神信仰了（而且至今還沒被教會踢出去），那還有什麼能讓人意外的？

梅克希德用小叉子輕輕戳了戳自己面前的戚風蛋糕，猶豫了一下才說道：「這樣不會很累嗎……我是說，可能需要躲躲藏藏……之類的。」教會不拖欠薪水是很好，但總不會沒有其他準時支薪的工作吧？

「為什麼要躲。」他的雙手規矩地放在桌面、修長的指節卻一下下輕輕地敲著，像是在放鬆的同時也保持警惕。

「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處。凡事我都可行，但無論那一件，我總不受他的轄制。」神聖的話語有千百種解讀形式，那神也並非僅有同樣的面貌。何映雲知道自己有意識地在偷換概念，可他本就不是被庇佑的羊群，也並不違犯現實的法律。

天父讓他自己做決定。

「我都知道了，有什麼不可以的。」

「不過，如果被教會發現的話，不是很麻煩嗎？」梅克希德有些緊張。保持正常。不要被別人發現你不一樣。

他對聖經並不很熟，但光聽何映雲這樣解釋，也大概猜得到原本不會是這個意思。梅克希德不曉得這算不算是一種「曲解」，但比起專制唯我的神，他還是比較喜歡溫柔放任的神。

聽見這個問題，何映雲難得地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有些苦惱的表情。

「真要這麼說的話，每件事情都很麻煩吧。」他點點自己的頭部，似乎意有所指。沒有說出口的是，當多種選擇擺在眼前的時候無從下手也是一種麻煩、或是困擾。
他總相信世上不會有兩全其美的解法，而上帝也絕不會等於完美，既然如此，偶爾求助他者便不該是被責怪的理由。

「上帝祂也不總是傾聽我。」他說，顯得無奈而縱容：「你和祂交談過嗎？梅克。」

「我嗎……幾乎沒有。」梅克希德眼神一黯。他不喜歡教會，自然也就不會在有所希冀的時候尋求他們的神，不過在慌亂危急的情況下，他似乎也曾對「神」這個總稱寄予期待。

「你們是真的聽得見，『神』對你們說話嗎？」他總是好奇，那些牧師滿口上帝旨意，可是上帝除了在聖經裡顯現神蹟之外，又何曾在現世展現過那超然物外的力量？

「聽不見，至少我聽不見。」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隱瞞，聲稱能夠聽見高我指引的信仰體系很多，卻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順利與其對接。

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他繼續說道：「古薩滿經由意識進入其他世界、以尋求自身缺乏的知識與力量；托特以『帷幕』通稱尚未被理解的秘密指引。」
「還有很多......你看看哪一種敢說自己是用聽的。」

似乎覺得這些內容有過度偏頗的嫌疑，他又開始輕敲桌面，思索該如何不帶主觀意識地解釋：「應該是說......如果上帝是一種『高我』，祂說出來的話應該沒有人能聽懂吧？」
說不定祂真的試圖傳授過什麼，但真正轉譯出來......終究還是透過人啊。
「這本身就是一種主觀了不是嗎。」

「我有時候會覺得，那些牧師……」梅克希德快速瞥了對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注視蛋糕上的孔洞：「那些牧師，宣揚上帝的教誨，那說不定也只是一種刻意的解讀。」為了某些目的之類的——他想起舊日月宗，又很快地試圖忘掉——他想，聖經就那麼一本，可是基督教又分成多個流派，別說是其他信仰，不同體系之間都有可能互斥為異端了。

「既然無人能聽懂上帝的話，那祂真的有辦法忍受自己的話變成完全不同的樣子嗎？」換個角度來說，上帝希望拯救世人，可是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上帝啊。

何映雲先是切了一塊布朗尼，慢條斯理地放進嘴裡嚥下。切面的巧克力熔岩流了出來，他用叉子尖端沾取一些，小心地舔了舔。
是有些溫熱又香甜的口感，很好地撫慰了談論嚴肅話題時的焦慮。

「確實是有的，那樣的牧師。」不打算為陌生的同僚說話，他對「信教的孩子不會變壞」這件事本就持懷疑態度，更別說歐美各類圍繞在神職人員身上的黃色戀童笑話。

「正因為祂忍受得了，祂才能成為神；也可能祂忍受不了，結果抗議的時候卻沒人發現。想來也是挺可憐的。」他往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記號，看起來就像是在憐憫不存在現場的某個誰，「你知道有些人是怎麼投身科學的嗎？」

「他們在遭遇危難的時候向天父祈禱了很久、很久，但是沒有遭遇任何神蹟。」他放輕了嗓音：「什麼都沒有。」
「他們就不信神了。」

（神想抗議時竟無人聽見。）他的嘴角幾乎要大不敬地失守，不過總算還能維持表面的平靜。這麼說起來神或許也挺可憐的，被擅自解讀、而又無法辯駁，他只能相信祂真的有慈愛包容的心去接納這一切曲解了。

「對……科學。」梅克希德像是突然被點醒一樣，眼裡閃過一點光亮，但很快地那光芒又消逝：「如果真的有神蹟存在……」也許他就能不必遭受家庭離異與危險相逼，也許他就能解除這該死又矛盾的身分。他半斂眉眼像是在斟酌措辭，停頓片刻後才接續：「……那世界早該和平了。」

梅克希德似乎挺喜歡科學。
然而他還是覺得，那些英文與數字的排列組合過於耿直了，一點都不浪漫——然科學與神學終將相遇，科學的誕生也不過是為了印證神學。

「那應該是分不開的吧......雖然我得承認，科學使許多神秘符號喪失了它該有的精神信仰。」他喝下半溫的茶，潤潤喉嚨之後才斟酌著開口，「對生命與它的進程來說，擁有留白的藝術是很重要的。」
「並不是知根究底就能更貼近神靈，更多時候，不知道是因為還不適合。」

「至於世界和平......」何映雲戳弄著盤裡剩下一半的布朗尼，表情顯得有些諷刺：「你不覺得世人之所以看不見神蹟，是因為他們是人嗎。」

「我不知道……明明有許多事情都可以解釋，但還是有很多事情無法解釋。」無論是哪一方的理論，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太過深奧了，而他也還沒有打算深入研究。即便他確實喜歡科學更甚於神學一些——那是他可以實際感受的（物體墜落、鐘擺晃動），像是真正的「存在」，神靈反而比較像是因為眾人的意志而成形。不過，這樣的形式就不算是一種存在嗎？他還找不到答案。

「但總有人聲稱自己見過神蹟。」梅克希德歪著腦袋想了一想：「所以他們所見的不是真正的神蹟……沒有人真正見過？」也許神蹟早就發生了，可是無人能夠去解讀那些跡象。

「到底是可以解釋還是沒辦法解釋。」對方的話讓他忍不住笑出聲，教會裏認真執拗的孩子不少，卻沒有一個如此固執地想要找出任何證明來支撐自己的思想。
他雖然喜歡梅克希德的思考，但若是無法說服自己，也可能會面臨極大的失望。

「啊，那是我個人的想法罷了，真要認定神蹟不存在的話......和篤信上帝而拒絕接受其他可能的人，不是一樣傲慢嗎。」誠如剛才的交談裡提過，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景象，或許也只是因為時候未到、或者是身份錯了。
「我不相信神蹟，是因為無法確定那是否為真神。」他頓了頓，往杯子裡注入新的紅茶：「但我相信奇蹟阿。」

「如果不堅持『上帝』的身份，你不覺得一切會簡單得多嗎？」

梅克希德拿過一旁的紅茶輕啜了一口，溫熱的液體適度地安撫了他的緊張，讓他有短暫的時間重整資訊。「我的意思是……像水會蒸發，是可以解釋的，但還是有很多不可思議的現象，比如重症病患無端痊癒，醫學上也許找不到什麼理由來說明。」他咀嚼著何映雲的話，試圖以講述的方式令自己梳理思緒：「所以說這就算是一種……奇蹟？無法解釋，但確實發生了。」

他頓了一頓，有些羞赧地說：「……『神蹟』這個詞或許真的有點武斷。」誰能知道那些奇妙的事情是不是都來自神的意旨？不顧一切而全歸功於上帝之力，某方面來說可能還是太蠻橫了。

「嗯，那確實是奇蹟的一種。」他想起神學院裡的課程，基督治癒了聾啞的人、醫好佝僂的病者，放在現代來說也可以算是一種醫學尚無法解釋的奇蹟。
經過層疊的歷史與傳承，卻早已失去它原有的真實與意義，「還是那句話——我認為現在還不知道的，是因為沒到適合的時機知道。」

「你知道卡巴拉系統嗎？那是一種猶太的哲學思想，某方面來說與基督也算是同源吧。」他在桌前抽出面紙，拿著原子筆在上面畫了幾個圈、相連成一個獨特的圖形：「人類在最底層，越往高處代表你的精神越接近高我......最後達成『無』。」
「如果脫離上帝這個代詞，把一切都看做維度或高度的話，你會發現『不知道』本身和低維看不見高維是差不多的概念。」

梅克希德好奇地看著何映雲在紙張上畫出的符號，彼此連接的圓圈形成了一個有點像是鑽石的圖樣。他並沒有看過這張圖，但大致能理解何映雲的話：「意思就是——『未知』只是因為我們尚未進入下一個維度而已。」不曉得他有沒有說錯？「但『無』又是什麼呢？」

「是，我是這麼認為的。」並且有不少跡象都能支持這樣一個論點，只是少了最關鍵的佐證部分，要拿出來作為論述不免顯得淺薄。

「就是什麼都沒有，萬宗皈依的無——你應該聽過吧——『上帝從無中創造』，就是在這裏。」有趣的是，雖然他一直在否認上帝的形象及存在，這類理論卻恰是證明了創世神的能力本身：「雖然這並未跳脫神創論的範疇，但總比被西方文化洗禮的基督還要好得多......」

「要解釋下去就長篇大論了，你不會覺得無聊嗎？」露出有些羞赧的表情，他又塞了一小塊蛋糕入口：「總覺得別帶壞你才好。」

「唔……也許先到這裡好了。」梅克希德有些羞窘地說道，雖然何映雲很擅長解釋這些事情（至少能讓他一個門外漢聽得很是明白），但聽了太多說明也是會使人疲倦的。況且，他的蛋糕從剛才到現在沒動過幾口，而他突然感到有些餓。他不好意思地伸出叉子切下一小塊蓬鬆的蛋糕，放進嘴中細細咀嚼，又喝了點茶，才像恢復了一點勇氣，低聲道：「我想……若是以後有什麼問題，也可以繼續請教您？」他突然有種感覺，在這個不全然是基督教——或者根本就是異教——的信徒面前，他或許可以重新理解、甚至擁抱那些超然物外的力量。

「抱歉，談到這個就停不下了。」他笑了笑不再打擾對方品嘗蛋糕，而是在隨身攜帶的背包裡摸索幾下，翻出一顆帶黑色墨漬般花紋的暗紅色礦石，放在面紙最底端的那個圓，看起來就像是雪白柔軟的面紙上包了一顆酸梅。

「這個給你，今天恰好帶它出來透氣......我覺得還挺適合。」將面紙與石頭一併推到梅克希德面前，何映雲給自己倒上最後一杯紅茶，慢條斯理地將泡得過久而產生一絲苦澀的茶水喝下，「如果你的問題在於上帝，那當然很歡迎。」
「如果是關於自己，」他敲敲那顆帶血光的辰砂：「可以先問問它，或是你自己。」

「你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科學。」或是其他的什麼，他想。
把人勸離教會還是不要說得太明白得好。

梅克希德頓時停下了嚼蛋糕的動作，愣愣地望著桌上突然多出來的「禮品」。他壓根沒想到何映雲會帶石頭出來逛，還隨手就送給了自己。他訝異地看著那顆礦石，只知道它的稜角微微折射著光芒，卻完全看不懂它是什麼——畢竟，他連顏色都無法分辨。

「您說，如果是關於自己的事情，可以問這顆……石頭？」他感到詫異，何映雲是不是哪裡弄錯了？但對方不像是會開那種玩笑的人，於是他口頭確認了一遍，說不定是他自己聽錯。

「當然不是直接問它。」某方面來說梅克希德也是很天真了，懷抱著這樣的特質最好還是離教會越遠越好吧。

他這麼想著，轉個方向解釋自己隨身攜帶礦石的習慣——偶爾是這些、偶爾又是那些、甚至會在出門前臨時改變主意——那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靈修者深信礦石會自己選擇主人，也並不是一輩子就不能換了。

「你知道賢者之石嗎？古代煉金術認為那是一種點石成金的魔法。能把平凡的石頭轉為值錢的黃金，也能醫治百病，甚至使死者回生。」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敲那顆皺巴巴的石頭：「這是魔法與信仰的部分。」

「至於這個東西——以古老煉金術製作出來的，貨真價實的賢者之石——你可能會聽過這個化學式。」

他露出一點都不浪漫的神情：「HgS，硫化汞。」
「親近科學也可以，接觸上帝也沒關係；這顆石頭就是它們的交匯。」未來的某一天，你也能印證自己的神學。

梅克希德並沒有完全理解何映雲的話，但是他很清楚知道一件事——對方現在說的事情，完全能構成教會將他逮捕的理由，噢，假使他們還活在好早之前那個宗教迫害極度盛行的年代的話。不過梅克希德早就不訝異了，畢竟，對方是何映雲嘛。

在一片神學與信仰的論述中突然聽見冷硬的化學名詞，令他有些哭笑不得，而現實與魔法的交錯，亦使他恍然間迷濛。他以指尖輕輕碰了那顆石頭——除了微涼的感覺外什麼靈性的啟發都沒有——低垂著視線開口說：「聽起來，我能夠在這裡，」他看著石頭：「找到自己的道路。」

「應該可以吧。」如果梅克希德沒有想不開又繞回原點的話，或是那些老傢伙沒有因為任何看似合理的原因找上門。

何映雲一點都不想看見眼前這個對未知還保有幻想的少年，在日復一日的催眠及讚頌中迷失人類最根本性的懷疑——
雖然他自己早在畢業門檻的壓力下練就一身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不代表那一套充滿美化的代言應該被支持。

不過......
「無論如何，在學校還是得乖一點的。」也不知道抱持什麼樣的心態說出這句話，「首先從早點回家開始？」

聽到對方這麼一提醒，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窗外籠罩一片淺淺橘紅，再晚一點就要迎來全然的黑。而無論在什麼時候，晚歸對他而言都絕對不是一個好選擇。幸好他的蛋糕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才不用囫圇吞棗，不過放了這麼久的茶，早就涼透了。

梅克希德拾起那個如同瓷杯般冰涼的石頭，感受著它的重量，但沒過多久就將它放進身後的背包裡。他將背帶套到肩上，轉過頭來，靦腆地對何映雲一笑：「今天很謝謝您，學到了不少新東西。」還吃到了很好吃的茶點，但這部分就先不用說出口了。

yyellowyun: 耶謝謝雲寶一起交流！！！頂著牧師的皮把人拉離教會真的太喜歡 抱歉梅子好笨什麼都不懂（中之也是）跑這個交流完全是受益良多……！

poison37: 我愛梅寶 一臉正經發問的梅真的超可愛超欠忽悠！！
謝謝梅中在私噗陪我討論&讓雲雲圓一把異教徒的夢想（乾）希望他們不會被教會一把火燒禿（只有你
恭喜梅子獲得了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