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流旁邊的開闊處停下腳步，回首就看見一路死命緊咬的放免太刀不出意料跟了上來，它周遭青藍色的電光毫無規律地跳躍四散著，其中參雜與自己「初見面」時便懷有的、如惡狼一般的暴烈情緒，開闔的嘴嘶吼中似乎揉合了其他音節，模糊不清令人難以理解。

藏起探究心的眼眸微彎，以本體刀防備突襲的同時對待故舊一樣一派輕鬆的與對方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了，原來你能認得我啊。」

回應自己的是帶著強烈憎恨的怒吼，龐大的忿怨與決絕炙熱扭曲如火舌，即便距離幾步開外，仍舊感到耳膜不適地刺痛了一下，無奈的表情從面上浮現。

試探的結果顯而易見，對方不但認得自己，還能辨別自己的身分。不過這也省得麻煩。

「好好、那就算了。」聳了聳肩，最後一點寫意被人從臉上撕去，從未被本丸同伴們窺探過的森冷面貌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檢非違使，濃郁暗光流轉的眼眸似笑非笑，若挑剔獵物的雄獅靜靜打量這位久別重逢的同伴。

見對方臉上令人火冒三丈的閒適消失殆盡，狂躁的檢非違使終於稍微找回了點理智，它沉寂半晌，才對著那個至今依舊看不慣的人類臉龐操弄起笨拙的唇舌，用粗濫的聲帶一點一滴發出模仿許久的音節：「它……在……在、哪……」

半闔雙眼百無聊賴地偏了偏腦袋，在它空洞裡帶著彷若錯覺一般的懇求目光中沉默幾秒，大發慈悲的開了口，「……啊、你說那振大太刀啊。」

橫亙在胸前的褐柄太刀被人向上抬起幾分，白色身影接下來所吐露的字眼讓它鑲在眼窩的兩簇青焰轉瞬碎裂成寒冷的冰渣：
「──被我殺了。」

……──！

身體猛地被烈馬般的力道給撞飛老遠，鞋跟火柴似劃過草地，擦出焦痕的同時有燙意自腳底浮上，刀劍鍔迫的刺耳摩擦宛若野獸懷恨的磨牙，赤紅火花閃滅，原本放免太刀站著的地方只剩下兩個凹洞。

「嗷吼吼吼吼、嗚喔喔喔喔喔──」

放免太刀撕心裂肺的大吼近距離衝擊五感，那閃著電光的臉龐激憤扭曲，細小裂痕在眼瞼附近延展，給人即將落淚的不真實感。

我知道的，那並非錯覺。

提起一口氣，繃緊手臂肌肉將逼向脖頸的刀鋒向上抬起，放免太刀仍舊衝自己咆嘯，那迴盪樹林的悲痛吼聲驚走一群飛鳥，拍動翅膀的沉悶聲響從兩人頭頂的天空掠過，深深淺淺的陰影在一雙僵持的刀劍上遊走。

即便我曾是檢非違使，也曾感到迷茫，因此你也理所當然的會悲泣。我們都不是什麼沒有心的怪物。

放免太刀急不可耐地將積攢幾個四季的痛苦盡皆發洩於這一刀上，連帶新生的絕望一同。儘管渾身因用力過猛而顫抖起來，手骨相繼傳來難以承受的碎裂聲，它反而抱持著魚死網破的決絕加大了輸出。

而明明正艱難抵擋這充滿殺意的一刀，明明正滲出薄汗謹慎防禦著攻擊的角度，卻突然見眼前的金髮太刀揚起釋然的微笑。

他說：
「結果到頭來，我們都一樣啊。」

對現在的我而言，該做的事只有一件。

原本以力抗力的太刀忽地偏移，這讓收不住勢的檢非違使露出致命空隙，刀尖光華化作鐵鉤銀月眩人眼目，迅疾的一記變線斬，若非敵手反射性低下頭顱，那被挑飛的便不僅是那頂烏帽。

猛獸獠牙剛猛銳利，瞬息間便咬穿獵物的側腹，放免太刀快速揮刀下壓，擊開在自己身上鑿出血痕的刀劍，同時刀刃一翻劈向軍裝青年；後者刀法匹變，如蛇般柔軟而靈巧的分散了襲來的力道，使對方的進攻如擊在棉花上失卻效果。

頻頻無法傷害到對方的怒氣讓檢非違使發瘋似的怒吼起來，被拉開距離後再次執起刀往好整以暇的身影衝鋒，迎接它的是因殺氣而光芒凌厲的金色雙眸以及暴風般的銀色刀光。

刀光劍影連成一片，如戰鼓般盛大的交擊聲響一刻比一刻急迫肅殺。不知是捨棄一切的蠻獸更可怕一點，還是因興奮而戰意昂揚的猛獸更勝一籌。

兩廂纏鬥的野獸捲起風壓與草屑，被氣流吸來的落葉在眨眼間化成切口平滑的幾片徐徐落地。殷紅液體有生命力般在淡色的肌膚和衣料上大肆揮毫，繪出雪地中鮮豔盛開的一幅赤梅圖，張揚的鐵鏽氣息蠱惑著發熱的大腦，有人呲牙笑了起來。

無須顧忌一切的戰鬥，真好。

遭劃開的軀體透過神經傳來疼痛，被中樞當作添加薪火的信號，渾身血液滾燙沸騰，好像回到了誕生之初，在木炭與烈火中翻攪流動，被笨重鐵鎚捶打塑形，意識混沌痛苦之餘仍不禁高聲歡呼，放開懷抱迎接更加劇烈的狂喜。

放免太刀倏地向下一沉，膝窩被用力一頂讓它霎時失去平衡，本來死命壓制著的刀鋒前方只剩一隻飄揚的白色袖管。

強烈鈍痛從右肩傳來，被削去半個鎖骨的身體不住傾斜，放免太刀從喉嚨發出嘶啞的痛呼，下一秒便見一隻握著刀的手從眼前旋飛出去，那條手臂在草地上翻滾幾圈，泛著冷光的太刀脫力落進河流中，噗通一聲。

短暫的驚愣使它的脖子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並摜到了地上，手的主人所挾帶的狠勁幾乎捏碎它的頸骨。放免太刀的臉被迫陷入青綠草地，艱難移動視線，搖曳著青色火焰的雙眼往上看見被陽光照得明媚動人的河川，那粼粼波光竟讓它一瞬間感到刺眼，它從倒影看見自己狼狽的姿態，以及站在身後正舉著太刀的金髮男人。

在單方為獲取氧氣而粗喘的背景音裡，它也僅是看著那些汲汲營營不知要往何處去的波濤。 失去武器，失去目的，接下來等待它的是一成不變的日常，只不過這次輪到的是自己罷了。

「……很漂亮的河，對吧。」平息呼吸，頂著眼尾殘留的一抹紅，氣定神閒的對那被自己壓制在地的敵人說道，所憑藉的卻不是掌握主導權的餘裕，而是想要在對方死前傳達給它的、也許有些多餘的話而已。

沙啞中不乏溫柔的聲線在兩人之間迴響，像是飄過天際卻即將散去的悠然雲朵。
「乾淨又清澈，也許晚上會有螢火蟲在附近飛舞吧。」

放免太刀忽然微弱掙扎著發出低吼，卻無反抗的意圖，只是一味伸出僅剩的那隻手，想要去觸碰被人平舖直敘描述著的河川。

「你一直等著的那個人，死後化作飛灰融入了這條河裡喔。」

尖銳的指骨一頓，檢非違使顯得有些茫然的回過頭來，見那人對它緩慢卻堅定的頷首，儘管彼此先前才經歷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卻莫名讓人想去相信他所說的話。

「它也一定在等你吧。」

冰冷的刀鋒自左胸前穿過，將它的身軀釘在了地面，它失去了繼續向上探尋的可能，也失去了繼續思考的能力。

不過它恍惚間覺得，它們檢非違使死亡時的樣子，好像也有點像……螢火蟲飛舞的樣子……

身下的軀體開始一點一點消逝，冉冉飛屑沾到風便輕柔消散，原本握住對方脖子的手也順勢攥住了一點餘灰，將掌心遞到嘴唇前輕輕呼氣，那灰黑色的粉末便隨著風勢悠悠的飄進川流之中，短暫浮沉後被融入水花，再也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目光在灰燼完全消失的河川表面停滯了數刻，才拄著刀緩緩地重新站起，然而在回去幫忙兀自戰鬥著的同伴們以前，自己還有一件事要做。

當初選擇的那棵大樹依舊茂盛巍峨，交錯的樹根底部間有座小小的石塔倒塌了一半。將石頭移開，徒手對著土壤一陣挖掘，掩埋不深的坑洞很快就有藏物冒出了頭，那是覆蓋了砂土的刀劍裂片，它們失卻原本的光澤，靜靜沉眠於土地之下。

小心翼翼撿起那些碎片分別放入身上的口袋，待最後一片被妥適安置後彎腰將原本的坑洞填平，戰鬥結束後本就不甚乾淨的手套此時更是沾滿了濕潤的細土，伴隨動作簌簌下落。

「你本就不屬於這裡，現在才把你帶回去，抱歉啊。」

掌心輕輕按住了敦實的樹幹，出口的話語不知有無傳遞給記憶裡的那個人。

雲彩飄搖，舒長的勁風自森林上空吹拂而過，深綠樹冠發出悅耳的沙沙聲，一棵、兩棵、三棵……眾多喬木一同搖曳著常綠的枝椏，猶如合奏著大自然的秘曲，斑斕日光在葉片間跳躍舞動，於仰望的琥珀瞳裡頭共攜出一片翠綠色的天空。

「那麼，該回去了──」掌心被收回按在了腰間的刀上，白色人影轉身迎向森林的出口，朝人群所在之處奔跑起來。

「──否則我們的同伴會擔心的。」

－－－ＴＢ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