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sule / 碎花 （cover）
斯德哥爾摩是群島構建的城市，隨處可見橫跨在水面上的橋樑，底下有船隻慢悠悠的晃蕩過去，冬天到了就只剩橋梁，流動的湖水全都結冰，如果有人這時候想跳水自溺，建議還是考慮一下家裡裝滿熱水的浴缸，別奢望冰塊會因為某個人帶體溫的眼淚和血就融化。
北歐的冬天實在太冷，每個人出門最後的目的都只剩回家，家裡有暖氣、厚實的棉被和一大罐子可可粉，可以從十月初泡到來年的二月末。下午三點天就黑了，路西安從廢棄大樓翻出來，摔在地上，他的腿骨隱隱約約有裂開的跡象，但是沒穿出骨頭他就假裝沒事，實際上痛了一整天，波特萊爾先生昨晚拿實驗室裡的玻璃罐砸他，裡面是空的，但加厚的玻璃讓罐子很沉，路西安必須用兩隻手才能穩穩地拿起來，這玩意砸一下他就跑不動了，在地下室狠狠挨了一頓打。
原因是他把兩份報告的位置放反了，也可以說沒什麼原因，單純是科里索利斯·波特萊爾先生心情不好。路西安很聰明，挨打的時候除了腿腳之外哪裡都能勉強接一下，腿跟腳是不能傷太重的，躲不了接下來的揍是個大問題，另一個是走路姿勢實在太容易被看出問題來。然後就會有關心他的老師和同學問他發生了什麼，解釋起來很累，他會說，我幫媽媽做飯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裝鹽的罐子，玻璃做的，被砸了一下就變成這樣。如果有人堅持要看他傷的怎麼樣，他就只好裝作聽不懂瑞典語，微笑著重複我沒事，我沒事，真的沒事。
奧菲莉亞穿著睡裙坐在客廳裡縫路易衣服上掉下來的扣子，看到路西安上來，她抬起眼睛很快的看了一下自己的大兒子，誰都沒先說話。過了很久，等路西安感覺右腳的知覺慢慢恢復，痛覺也開始往他的腦門上竄的時候，奧菲莉亞說，快去睡覺。
他沒有回答奧菲莉亞，但還是回房間去睡覺，只是痛的太過清醒，他躲在衣櫃裡小心翼翼的找傷口在哪，沒找到，只覺得整條腿像進了絞肉機那樣疼。他又拿娃娃柔軟的布料蹭了蹭臉，一小塊皮被掀起來，他用手指把那塊皮撕下來，因為疼痛急促的吸了口氣，冬天連衣櫃裡的空氣也是冰的，呼吸很難受，也可能是他的肋骨又被踹了幾下導致。
路西安朦朦朧朧間覺得自己長大可以去讀法醫，這樣他就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了，有的屍體死得很慢，死因不只一種，他就會是這樣，可能要到死了他才知道原來有根肋骨斷的插進心臟裡和血肉共同生長，也要到死了他才知道每次吞東西都不舒服是因為食道被胃酸灼傷。
隔天他因為睡眠不足有點渾渾噩噩，在實驗樓外的雪地上摔倒就爬不起來，只好耐心的等自己有力氣克服痛覺站起來，像市場上被扔在冰塊上待售的死魚一樣趴在那裡無聊地盯著前方，一群螞蟻避開他的身體往遠處爬，六條腿健全的要命，路西安難得對自己稍微賭了賭氣，但不知道要氣什麼，沒多久又徹底平靜下來。
簡今天沒有來他的學校，廁所和畫室空空蕩蕩，廢棄大樓的走廊很黑，他不太想進去，在黑暗中要是被什麼東西追著跑的話，他今天是跑不掉的，他很害怕，但害怕不足以成立他不進去的藉口，所以他還是進去檢查了一遍，簡今天真的沒有來。
在死水般的平靜中，他感覺有點失望。
學校警衛注意到他，把他從地丄扶起來，警衛是個老實的好人，但就跟簡一樣抓著他受傷的地方不放，路西安不怪他，坦白說他也不知道要碰哪裡才是他沒受傷的地方，他對好心的警衛說謝謝，說他在體育課上摔到腿才這樣，是的，摔的時候臉先著地，所以才會眼角跟嘴角都帶著破口，地上的？對，那是我的血，跌倒的時候把傷口磨破皮了。不用，不用去保健室擦藥，我要回去了，謝謝你的好意。
警衛看著他，用瑞典語問要不要聯絡父母來接，路西安愣了一下，告訴他自己的父母都很忙碌，他們在醫院裡看護剛動手術的弟弟，還有年紀很小的妹妹，沒有空過來。警衛又問了一大堆問題——因為我是轉校來的，跟同學不太熟所以沒有找人陪我走……我有朋友，有的，只是他不讀這裡。他平常會來，今天剛好沒有。我今天運氣不好……他不知道我受傷了，我沒有隱瞞他，先生，只是他剛好不知道，別罵他。——才陪他走到校門口，給他一把小小的手電筒，然後叮囑他回家小心，別再摔了。
路西安很想說他顯然不是自己想不摔就能不摔的，但還是把尖酸刻薄的句子吞回去，禮貌的道謝才走。手電筒在他身前照出一條明亮的道路，他走得很慢，地上的積雪會讓鞋子陷進去，拔出來要花力氣，他的右腳稍微使力就會痛，怎麼樣都快不起來，他邊走邊小小聲哼給妹妹聽的童謠來轉移注意力，為此故意挑沒人的小巷走，有人在的話他就本能的安靜下來，聽人群和車輛在大路上來來往往的轟鳴聲。
回家路上會經過一座橋，圓拱形的，足以容納四個車道的大橋，旁邊設計了給行人走的道路，前幾天新聞提到一個人從這座橋上意外摔下去，腦殼在結冰的水面撞破了一個洞，血在冰上蔓延了好大一片，遠看就像一朵提早開放的花。
春天在冰天雪地中來了，帶著一具屍體和鮮紅色的花。
路西安怕黑，簡怕冷，北歐的冬天又黑又冷，他們不太適合待在這個時節，路西安被痛覺淹沒而變得遲鈍的思考中，他有種簡會想拉著他去找來年新春的錯覺。
如果他走了會怎麼樣呢，路西安抓著金屬欄杆，隔著手套都覺得冷冰冰的，他覺得自己不用擔心路易，奧菲莉亞·波特萊爾很愛她的第二個孩子，也不用擔心路娜，科里索利斯·波特萊爾會像看待珍寶那樣看待他最小的女兒，即使他的愛源於研究狂熱，他也無可否認的愛著路娜。
他離開家的話，奧菲莉亞就要挨打了。路西安面無表情的想，為了保護路易，她就會被打，她可能會為為此哭著找路西安回家，路西安、路西安，你難道不能再忍一忍嗎？
路西安小心把書包放在積雪的地面上，盡量不扯到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然後假裝是路過的觀光客一樣趴在欄杆上看向遠處，夜晚的冰面反射出橋上一排明亮的燈，前幾天有人在這裡摔碎的事故早就不留下什麼痕跡。
過了這座橋，右轉會有一個公車站，那裏只來兩個號碼的巴士，一個往南開，一個往西開。火車站在東南邊，乘火車很快就能到東海岸去，太陽和月亮都會從那裏升起。
往南搭也可以，童話故事裡，烏鴉和白鴿都要飛往南方過冬，南方有一片斯庫格墓地。
簡不小心看著一隻白鴿死去。
不小心，因為是場不大不小的意外。如果說過失，就顯得格外無情。這座橋覆蓋白雪，雪能夠藏起一具白鴿的屍體，北極的雪與南極的雪會是一樣的嗎？同樣能夠把屍骸藏起來。簡仔細刨開鬆軟的大雪，才明白，這只死去的烏鴉被錯認成白鴿。簡看著天橋底下的一台巴士離開這片夜色。簡也是通體的白，那雙銀灰的眼，藏了一片雪原與海。他看著穿得包暖的路西安。微笑著說：你也是白色的，我們都隱藏在沉入海底的水族箱。
他看著蹣跚的路西安。低著聲說：嘿，你游得很辛苦。
簡不打算上去拉路西安一把。路西安在橋上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倒下。簡的喉嚨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繃帶，他把脖子上灰色的圍巾攏緊了些。眼底藏起時間的流砂。
簡把沙漏重新轉了一個方向。沒有上下顛倒，而是把路上買來把玩的小沙漏扔到天橋下。鏗鏘一聲，寂靜的晚夜，飄著雪，簡和路西安都能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
路西安又受傷了。簡剛動完手術的地方很疼，他看著渾身是傷的路西安，頓時感受到了一絲獵奇的滿足。也許在很久以前，他不會有這種感受，他頂多是覺得路西安總是選擇不反抗科里索利斯·波特萊爾，這樣的路西安在他眼底毫無作為，路西安的沉默僅僅是他個人的選擇。很久以前，簡曾在里昂問過路西安，你要不要逃？路西安拒絕了。那時簡沒有多說甚麼，只覺得路西安咎由自取，他為了路易與路娜隱忍，百般溫柔地沉默。簡想：你只是害怕失去。路西安。
懦夫。
……是啊。好久好久以前，他曾經問過路西安要不要逃跑，離開波特萊爾，簡說：啊，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波特萊爾不適合你在呀。路西安。他沒有任何表態，僅僅是說波特萊爾與他不合。他想，波特萊爾束縛了路西安。
現在他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人們告誡簡，別多說話，你剛動完手術，需要好好靜養。簡微笑著，看著天橋一端的路西安，又把無光的眼神瞥了回去，他看著橋下，只是迷茫地看著城市燈火，不打算尋找遺失的玻璃碎片。
東西碎了就無法拚合成原本的樣子。
簡跟路西安如同寒風與大雪吹散的白砂。
……簡，你今天沒有來學校。
路西安挪動腳步把自己往簡的方向拖了拖，外頭的天氣讓他的腿凍的發麻，發麻了還是很痛，他今天沒精神跟力氣維持自己好好站著，簡在他面前吐過，他可以在簡面前變得站都站不穩吧？他搖搖晃晃的靠在欄杆上，一團白霧被他吐出來，像在嘆氣。
我從實驗樓翻出去的時候摔倒了，爬不起來，要是你有來就好了，我才不會白摔一下。
我沒有要抱怨的意思，別誤會，你本來就不該來我的學校。
路西安扭頭過去，脖子上層層疊疊的圍巾和擦傷碰在一起就讓人不適，他靛藍色的眼睛映著簡白色的身影，也僅僅是茫然的反射出影子，玻璃碎掉的時候他眨了一下眼睛，好像簡也在他眼裡碎成了粉末。
他說，簡，你把沙漏丟下去了吧？我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
路西安停頓了很久，雙腿支撐不住久站他就慢慢滑坐到地面柔軟的積雪上，如同沉到水底的屍體，太冷了，他有點睏，但是這裡不安全，簡會把他扔在這裡，他不敢隨便閉上眼睛。
它現在自由了，我說沙漏。他疲倦的說起話，知道簡現在基本上發不出聲，他就自己對自己說，前幾天有個人像你的沙漏一樣掉下去，頭被摔破所以血流了一地，就像開花。
如果走過這座橋，右邊就會有公車站，可以搭到斯德哥爾摩的南部，去火車站或者墓地。
往前走的話就只能回家，那樣我明天就不會去學校，你吐了就沒人清理了。
……
簡，你會不會冷啊？
……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母親常常抱著我哭。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除了求我之外都不會看我一眼。
……
她一定覺得我受傷的樣子很可怕吧。
路西安側過臉，對簡微笑了一下，眼角跟嘴角的瘀血讓他的笑看起來有點滑稽，他學著簡平時那種輕鬆的口氣說，你看，就像這～樣，然後很快又變回疲憊而麻木的樣子，轉開了視線。
他伸手拉了一下簡的外套下襬，低聲說，你能不能抱我一下啊，簡？正常來說不是都會抱一抱的嗎？還是我小說看太多了，雖然我根本沒空看完任何一本。
簡看著路西安，握著一張Pass Navigo，路西安也有一張，Navigo可以帶簡和路西安前往法國境內任何一處他們想去的地方，簡看著路西安的Navigo，他的瞳孔會說話，簡平靜地目光說：自由在你手裏。路西安。
你不想做決定，你擅長懦弱，你堅強扛起了照顧者的職責，然後你把自己的感受遺忘。
這是簡眼底的路西安。
你想讓我幫你做決定。
只要這樣，無論如何，你都能自欺欺人，你試圖擁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藉口，你希望這件事是成立的，就算你無意，但到最後，你都能坦然接受，因為一切都是簡的問題，簡的決定，國王永遠是對的，國王不會犯錯。
……國王犯的錯可大了。簡想，也許就是相信你，路西安，你連幫自己做決定都辦不到。
天使看著他，天使應該是溫柔的，簡是天使，簡也是個溫柔的人。他想誠實地跟路西安說：別傻了，路西安，這裡是現實不是小說，沒有你口中的故事與童話。你說你沒有看完其中任何一本，你沒空，可是你有去思索過沒空的理由嗎？
簡知道，路西安肯定有。
簡也知道，路西安就是沒有把書看完的打算。
你不把書翻完，你怎麼知道，小說會抱一抱人呢？簡想。誰知道你看的是什麼小說，如果是懸疑小說，下一秒我就會朝你懷裡捅一把刀，我會不假思索地讓你去死。路西安。你連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簡很無力，路西安的求救也讓他無力。
路西安沒有困在斯德哥爾摩也沒有困在里昂。
相反。 路西安很自由，路西安困在了波特萊爾的漩渦，那個錯誤的，奇怪的，被稱為家的地方。
簡看著路西安，遲遲沒有動作。他仰頭，試圖在這片廣袤的天空尋找一顆星星。寂靜無聲的冬夜，連一顆星辰的碎片都找不到。簡想起柏林夏季，他討厭寒冷，討厭黑暗，厭惡寂寞，他想要光明，追求太陽，渴望無憂無慮的青空。候鳥歸巢，卻意外偏離航道，死在雪白的寒冬。
簡沒有擁抱路西安。他攤平掌心，凝視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嘴裡呢喃著：雪……
他側過臉，看了身旁的路西安，雪像沙子一樣慢慢地傾落，掉在天橋的邊緣。簡看著路西安就這樣坐了下去，死撐著不閉眼，他乾脆推了他一把，讓路西安躺在地上。
跟死在那片鏽蝕之海的路西安一樣。
很冷吧？路西安。我知道你很冷。簡緩緩開口，他相當平靜，居高臨下地看著臉色發白，逐漸失溫，咬唇抖動，就快死了的路西安。簡單膝蹲下，笑著握緊路西安的手，彎起眸。
我會讓你看見天國。簡說。
我是白色的，就和這片雪原一樣。
我用我的全部擁抱了你。
好可憐、好可憐的路西安～
需要我幫你打一通電話嗎？
我從很久之前就說過了吧。簡笑著說，掌心貼上路西安冰冷的臉頰。還在可以早點求助的時候，要儘早尋找幫助，不過應該要找正確的方式，而不是一味的使用自己的方法。
路 西 安 這 一 次 你 明 白 了 嗎 ？ 路西安的身體陷入積雪裡，如同屍體被放進冰櫃，雪花掉在臉頰上帶著刺人的冷，他看著簡，簡的後方是比他們都要高得多的路燈，光亮下白雪飄落的樣子像極飛蛾胡亂撲飛。
車輛偶爾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震動沿著地面、沿著柔軟的雪傳來。
他閉上眼睛，蒼白的頭髮和臉就幾乎要融進雪的顏色，簡的手握的有點緊，撫摸臉頰的動作卻顯得無比溫和，路西安在低溫的環境待太久，逐漸產生一種認知謬誤的溫暖，他幾乎要睡過去。
天國，他聽到簡說，我就跟這片雪原一樣。
漫天大雪是簡給路西安的擁抱。
不是的。
路西安發脾氣似的用力甩開簡的手，靛藍色的眼睛散發出一種生命僅存的、過度燦爛的光亮，像煙火一樣明亮，像煙火一樣注定一閃而逝。
他拉著簡的衣服想辦法撐起自己，同樣遍布傷痕的手臂小心避開脖子去勾住簡的後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片破爛的木板，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因脫力鬆開手，他還是要淹死。
這是一個草率的、不像樣的、單方面的擁抱。並非落雪掩埋一具屍體的擁抱。
我抓住雪跟沙子了，簡。
能抓住的。
簡沒有扶住他，雙手毫無作為的垂在兩側，路西安抱著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環著簡的脖子就會輕鬆一點，但是簡的脖子還有手術留下的傷疤，碰了會很痛，說不定比他現在還要痛，他不想弄疼他唯一的朋友。
路西安的額頭抵在簡的肩膀上，看不見對方現在的表情。他覺得簡大概什麼表情也沒有，或者覺得很好笑因而勾起嘴角，簡可能在看空無一物的前方，也可能在看他變形的影子。路西安不知道，他覺得隨便一個路人都會猜得比他還要準確，他不是個合格的朋友，也不是簡需要的那種朋友。
簡告訴他，去尋求幫助，路西安。他斷斷續續的聽進去，虛弱的對簡說，我想去海邊，去有銀色大海的地方，有跟你眼睛相同顏色的海水的地方。
幫幫我，這是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
……我不想回去。
他在滑落，大衣的布料很厚，並不好抓住，他在不斷不斷的往下墜。
路西安困難的換氣，沒意識到自己在哭，只是想，他的肋骨真的斷了吧？不然為什麼總有窒息的感覺。
簡。
……如果你叫了救護車的話，可以陪我等救護車來嗎？
他掉落在地面上，像被拋下來的玩偶，撞擊讓大腦一陣暈眩，但是很快就不再痛了。
天國也好、小說也好、銀色的海也好，暈過去之後什麼也看不見。
他不知道那天簡到底有沒有陪他等到救護車，或者簡可能從來沒打過那通電話，也有一種極其微小的可能：他們真的去了東海岸。
路西安在那裏看見一片銀色的海洋，像簡的眼睛顏色那種月光溼透的樣子。
——— 𝐅𝐈𝐍 ———
BGM更新在噗首可以F5一哈!
第二次更新ㄌ一下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