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金
瑞典的放學時間是下午三點，路西安往窗外看，天還亮著，要是冬天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法國人剛來北歐就極其不適應高緯度國家短暫的日照時間，醒來、上學、回家，彷彿什麼都還沒做就入了夜，一天恆定又過於短暫的流逝，如同早春將融未融的冰河。
他跟同學簡單的道別，沒別的話好說，他一天中說的最多的三句話就是「早安」、「謝謝」、「再見」，他還沒學好瑞典語，這三句話倒是講的相當標準。路西安下樓，沒走正門，繞到了相對偏僻的後門去，那裡有一棟實驗樓，出於一些不方便對外公開的原因暫停開放，但不代表溜不進去，路西安自己就進去過，不就讀這間學校的簡也進去過，他問過簡這也算是你紓壓的一種方式嗎？在警衛和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混進一個已經被封鎖的地方。
簡對他笑，漫不經心地說，你不是也進來了？
他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聽到了整座實驗樓裡都是滴水的聲音，像下雨，也像無數人在說話，簡推著他在前面向裡走，後來回醫院的路上他感覺像吃了髒東西似的頭暈想吐，簡靠近的時候就暈得更厲害，他猜所有被驅魔的人感覺上都是如此，重感冒一樣不適又痛苦，戴環者這輩子大概沒有機會體驗。
那之後大樓裡的聲音就消失的一乾二淨，路西安沒有廢墟探險的興趣，只是直覺性的感受到盤據在這裡的陰影已經消失不見，瑞典當然也有驅魔人存在，也許哪個熱心人士半夜偷偷把影子帶走，這個國家的黑夜那麼長，他們有很多時間把影子溶解然後扔進暗處。
路西安平時要上課，簡不需要，他來瑞典的根本作用就是動那一場牽涉許多利害的手術，而且簡是個天才，他回去之後就要準備跳級考試，至少他的父母是這樣跟路西安說的。所以路西安只有課餘時間才會看見他，但簡總喜歡跑到路西安的學校來，準確來說，喜歡溜進那棟樓，偶爾在那裡變得焦躁不安又瘋狂，在黑暗裡撓自己的喉嚨。
然後簡會吐，發出雨天爛泥巴從牆上掉下來一樣的聲音，路西安又聽見了。這地方詭異的沒有停水停電，像是在供養空樓中存在的某個生物，即使那個東西很可能已經沒的一乾二淨，總之燈是能開的，雖然路西安還不至於因為怕黑就把整條走廊都點亮，那樣大概會順便點亮學校的報警系統。
他沿著一片黑暗的走廊往前走，越靠近走廊盡頭亮著燈的廁所，嘔吐的聲音就變得越發清晰，他有時候會覺得走這條路是走在怪物的食道，簡吐的聲音就是什麼東西被消化掉的聲音，而他推開門也同樣會被怪物的胃酸溶解殆盡，但他還是推開了門。
吐出泥濘裡噁心的記憶，簡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雙手握住洗手台邊緣乾嘔咳嗽，嘴角有透明白色的唾液，口水啪噠啪噠從嘴蒼白的脣和柔軟的口腔濺開滴淌。
溼潤的眼眶視線模糊，生理性的眼淚和思考讓他劇烈地頭疼，銀灰色河流的眼微微瞇起，簡空洞的瞳孔望向路西安，像是有只五彩斑斕的孔雀魚在水族箱游泳，嘴角像水母的觸手和毒液，簡扭曲地微笑，嘴巴沉默開闔。
月亮的坑疤開了個洞，洗手台一片方框的空間沉默一片綠色黏稠的泥沼，混著今早的午飯，那屬沼澤地的嘔吐物。
頭上的燈光是灰色的，螞蟻的屍體浮游陷溺，蒼蠅的眼睛和頭顱盯著路西安，混雜在那片被覆蓋的鏽海，他在嘔吐，吐著舌頭，俯瞰著鏽蝕的河畔。
這是這間大樓狹間的廁所最腐敗頹爛的時候。
簡呵了一聲，撐著腦袋，像只死魚抬頭，閃爍昏暗的燈光跟颱風夜的雷鳴相似。簡跪伏在洗手台，身體慢慢滑了下去，最後乾脆直接坐在骯髒的石磚地板，眼前的路西安向他招手。
你過來。簡用拇指抹開嘴邊的唾液，臉部肌肉難看的歪斜，皮笑肉不笑，他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著路西安的名字，虛脫在地上，笑笑喊道：
路西安，你給我過來。
我讓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路西安見到的簡就是這麼一副略顯狼狽的模樣。
簡擅長社交，在所有人眼中顯得悠哉又從容，像從別的世界意外掉下來的旅人，科里索利斯·波特萊爾對簡的父母說，你們的孩子是天堂落下的天使，上帝給了他一個小小的缺陷好讓他不夠完美。
人是一種永遠不夠完美的生物。
路西安認識的簡遠不只這一個缺點，他不會僅僅是帶著缺陷的天使，他還是蠻橫又任性、一個長不大的人，真實存在又如同月球一樣坑坑窪窪。
簡也會焦躁的想吐。
他不介意偏坦對方，像照顧把湯碗打翻的弟弟那樣把他擦乾淨然後扶起來，要是簡需要的話他也不介意安慰他幾句。事實上，讓路西安能隱隱約約鬆一口氣的事情是，除了他之外大概沒有人可以得到簡現在這種威脅一樣的口氣，畢竟他是簡的朋友，簡可以不用在他面前裝成討人喜歡的乖孩子。
路西安靠過去，在簡面前蹲下來想先擦一擦他的臉，廢棄的廁所沒停水就容易長蟲也容易生鏽，蒼蠅從帶著鐵鏽的水管爬向天花板，在路西安靠近簡的時候被驚的嗡嗡飛舞。
簡，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路西安有耐心的對他說話，口吻比他說「早安」或者「再見」的時候還要和緩且親近，他問，你還想吐嗎？這裡空氣很差，你得去外面。
簡看著路西安走了過來，路西安靠在簡面前，簡把他呼喚了過來，又自顧自閉上了眼。嘴裡唸唸著。他說：我依舊存在……
這很不真實，這裡的一切都好窒息。
簡不討厭狹小的廁所，腥羶髒臭的空間，馬桶裏翻開蓋子還有不知道哪個畜生沒沖的一坨屎糞，騷了泡腥味重的尿，垃圾桶裡有和女人幹過一炮的精液，用衛生紙很隨便包了起來，黏膩的精水。……反過來他似乎更像不存在這世上的幻想。簡勾著微笑，他的笑有點怪僻，瘋魔的像拜金的瑪蒙。人總有許多執念。
簡順著額前柔軟的髮絲往後一撩，寬大的灰色連帽外套舒適，帽子被輕易地往後一掀。他掌心向下，手肘隨著地面漸漸沉淪下去，好像地面上有一條長長的血管在跳動。……簡白色皮膚的腕關節流了刀片自殘的傷，鐵鏽味的血跡抹過他乾淨俐落的髮，接近米色的白變得斑駁，天使銀色的光環在光線上閃著微微金屬的光澤，簡微微挑著眉梢，極輕地笑了一聲，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撫上了路西安左側的臉頰，另一隻手作勢要摸上另一側又慢慢鬆了開來……
我不信上帝。簡樂呵呵地說。
我要做上帝。簡笑嘻嘻地道。
簡彷若說著愉快的事，他瞇起了眼。他說我不想出去，這裡很真實，會讓我感覺到生活，我是活著的，活著的，我想去天國……簡又開始永無止境地發狂。啊，我可以去外面，但我現在不想去，路西安……呀……哈哈……你好適合這裡，比我還適合，比我還合適……
他倒吸口氣：這座大樓是我跟你的秘密基地。 簡懷著惡意快樂地道。也許路西安知道他的意思，又或者，全部都不知道，誰知道呢。他不在乎，相信路西安也不在乎……哦不對，路西安他媽的會很在乎……哈哈……真好。真好笑。嗯～
真好……
路西安用手帕沾水壺裡的水，把簡嘮嘮叨叨的嘴和臉擦乾淨，這裡誰也不在，路西安終於肯把襯衫袖子捲起來方便做事，衣服底下是大片的瘀青、挫傷還有勒痕，也不知道跟簡比起來哪個更該被扔進醫院。他接住簡的另一隻手，拉過來把手帕換個乾淨的角落輕輕抹掉血液和髒汙，一邊聽簡像瘋子一樣說話。
你希望我回答？你要不是乞丐、瘋子就是喝醉的國王，倒一點也不像上帝。路西安說，你最好不要當上帝。你會無聊死，我親愛的朋友。
他抬頭，鏡子裡簡的光環爬滿了鏡面上的污垢，像生了鏽的金屬王冠，路西安的眼睛同時映出它完好和損壞的面向，狹小又封閉的盒子裡無數種狀態同時反覆疊加，一層又一層，如同每次演出都出現誤差的戲劇。
路西安輕聲說，你就只剩下這個該死的光環，同時他可能也說，你的光環快把你給勒死，簡。
它一定很沉。
它看著生了鏽。
也可能它差點把我吊死。
路西安盯著簡的眼睛，靛藍色的瞳孔像人工礦物一樣反射著亮光，色彩鮮艷。
電燈閃爍了一下。
簡的血是燙的。
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可以在這裡陪你。燈光還在搖擺不定的一閃一滅，路西安停住幫他擦血的手，但沒有鬆開簡。他說，你確實活著，這裡沒有人比你更真實存在，你覺得我適合這裡？我不明白，也許你是對的，但這裡不是我的地方，你畢竟不會來這裡找我。
……我會來這裡找你。
所以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路西安沉默了一陣，不知道該為了簡的說法高興還是不安，他微微垂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半跪在地上，褲子上蹭了一些髒污和水漬。簡的傷口還在微微滲血，鐵鏽的味道爬上骯髒斑駁的牆和地板，路西安還是沒把手放開，也沒有刻意去戳對方的傷，他只是勉強的對他的朋友露出一個微笑。
我又聽不懂你在開什麼玩笑了，對不起。
對不起，簡。
簡沒奢望路西安懂。路西安永遠只會用那種他是瘋子的目光看他。簡不喜歡路西安藍色礦石的眼，這毫無意義，路西安的眼底沒有雜質。路西安把他當成瘋子，路西安把他的話當成玩笑……
我希望有人能理解我接受我而不是把我當成怪物在你眼底我是瘋子是乞丐是國王我會死我會死我不想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是天使我虛弱我會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希望有人能理解我接受我而不是把我當成怪物在你眼底我是瘋子是乞丐是國王我會死我會死我不想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是天使我虛弱我會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希望有人能理解我接受我而不是把我當成怪物在你眼底我是瘋子是乞丐是國王我會死我會死我不想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是天使我虛弱我會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簡朝路西安美麗藍鑽的眼走了進去，還沒過河就被湍急的河流淹沒。簡被雨水沖走，有翅膀無法飛翔的伊卡洛斯掉下懸崖瀑布。他吊死人般的臉蛋和身體被懸空掛在歪斜的樹枝，好像快斷。簡的一言一行荒誕不經修飾。蒙特亞努式的真心是失足男孩路西安溺水的河岸，山崩地裂的土石流，永無止境的黑夜與警告，禁止流傳的故事，被愛的簡是侵害路西安童年陰影的白色幽靈，他是害路西安買票不能進場的馬戲團嘉年華。
簡奄奄一息看向路西安，他笑笑，暖和的手心覆蓋路西安垂下的眼睛，兩指重重貼在眼皮上，好像要刺穿他的眼球，簡關住時光寶盒的收藏箱，選擇把蓋子蓋上。
嘿，太深了。
簡勾起的嘴角迎向他關上眼珠，貝殼的珍珠被收回蚌肉，好似被簡奪走娃娃眼睛的路西安，他一字一句重重頓下：
路…西安……
簡莫名哽咽了起來。他顫抖的聲音微微飄著，混雜著嘔吐的黏稠。輕飄飄的，帶了幾分自嘲作弄的輕佻，窗外開始迴盪拍打耳膜的細雨和浮在半空停留的亡靈。簡聽起來像是快哭了，極為難得的機會，無比少見。他突如其來的擁有一股無法抑制的興奮……或許該說是憤怒。簡不想看見路西安對不起與把他當作瘋狂與難以掌控的目光。他只是喜歡未知，喜歡人性，他企圖讓路西安感受到他的喜悅和情感……可是他一直做不到，他無法成功，他是個失敗者。
不要對不起……關上……就像個聽話的娃娃回去你的櫃子……我會把你塞進去你最愛的木櫃裡……娃娃……路西安……
簡哈哈一笑，他看向路西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簡往外走路，離開大樓也好，他以為是秘密基地的地方也好，都好，簡走向路西安要他看的光。
路 西 安
你 這 個 比 我 還 像 人 的 傢 伙 ……他嫉妒的口吻添上幾分扭曲憎恨與疑惑不解慢慢向外走去他不懂路西安他是天使他要回天國去回月亮去他要太陽他想要竊盜走光啊他想要太陽的光明啊……簡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人啊……———————
他 想 要 人 簡 想 要 人 天 國 殺 人
——— 𝐅𝐈𝐍 ———
感恩竹馬感恩惜福
適配ㄉＢＧＭ更新在噗首了！很喜歡所以推薦大家聽聽＆不會只有這篇用（幹
你真ㄉ很愛這首
當初丟ㄋ這首我就覺ㄉ超適合ㄉ